那个时候,仲藻雪并说不清楚这一份不快是何原由。
但是伴随着日积月累,她读过的书越多,见过的事越多,便隐约的明白了一些。
她隐约的明白了“不公平”这三个字。
只是长年的驯化,让她即使知道了“不公平”,在性格的养成之后,为人子女的恭谨顺从,她更不想让父母为自己而感到失望。
不能不孝,于是以父为尊。
不能不贤,于是以夫为尊。
只要她退让一步,不去想太多的事,不去在意那些太多的“不公平”,那么她身边的人都会感到满意,为自己而满意。
只要受这一点点的“委屈”与“不公平”,她的世界都能一直单纯的快乐与幸福着。
她会成为父亲眼中最讨人喜欢的女儿。
她会成为丈夫眼中最惹人喜爱的妻子。
但是——
她呢?
仲藻雪呢?
她是女儿,是妻子,是娘亲,在她的这一生当中完美的扮演着无数个身份,做好每一个阶级属于这一个身份的职责。
但却从来不曾拥有属于自己的姓名。
她只是他人的女儿,他人的妻子,他人的娘亲。
以他人的名字活着。
仲氏。
仲娘子。
祁夫人。
可是,她明明也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呀。
藻雪。
藻雪。
问至道,齐戒瀹心,澡雪精神。
她叫藻雪。
她虽然是女儿,是妻子,但她有名字。
仲藻雪站在了庭廊下看着院中正在跟着娘亲学做嫁衣的少女,望着她眉目娇羞,双颊两旁染着霞色,也不知道母女两人说了什么悄悄话,羞得女儿拿起了那只绣得一半的嫁衣遮掩住了脸颊。
一旁的母亲则是偷笑着。
她知道自己选择这样做,会是一条最好的路,让所有人都满意,让所有人都高兴。
但是——
只是始终心里会觉得有些遗憾。
一种她说不上来的遗憾,也不知道该如何分说的遗憾。
站在那一片砖瓦森严的高院内,仲藻雪抬起了头,看着屋檐上的风铃被风撞动,高天之外有一排云鹤飞了过去。
……还有羡慕。
除了遗憾之外,还有她不曾说出过口的,羡慕。
“嗒。”
行履的脚步穿过了鳞次的楼宇。
在穿越过白墙后,来到了一处开满梨花的春日小宴上,她站在不远处,遥遥的看着那一个站在梨花下的男子,见他一身礼衣长身玉立,明明是一派矜贵的派头但更多的却让人感觉到他清绝的气宇。
她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见雪白的梨花吹落了满头,像是觉察到她的视线,那个男子低头转过了身来。
望见她的第一眼,他的眼里有些意外,但却也有欢喜。
“祁公子。”
仲藻雪完全不意外自己会喜欢上眼前的这一个男人。
他相貌清绝卓然,性情孤傲不折,自怀有一番风骨。那一份出尘的气质却是最吸引她的,而除此之外的,是仲藻雪在他的身上隐约的看到了那一份自己一直在追逐,却从来没曾触碰过的东西。
那是再很久很久之后,她才察觉到的事情。
是的。
在他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最想要活的样子。
站居庙堂高位之上,俯自躬身,立身建树,为国为民,为这碌碌无为的百年岁月留下一抹属于自己的颜色。
她想要这样的活着。
可是……
她不能这样的活着。
她要相夫教子,她要洗手烹羹。
那寄予他身上的又何止有她全部的爱恋与信任,是她全部的一切,她的精神,她的信仰 ,她的愿想。
在那一场雨中被他彻底的粉碎。
“嗒。”
穿过了那一片梨花似雪的春日小宴,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那落下的雨好似无数根飞散开来的银针般敲打着白墙黑瓦。
她停下了脚步,站在了昭罪台的面前。
只是这一次的昭罪台上,没有围得水泄不通窸窣碎语的百姓,没有那挽着刑鞭的差役,没有那辱骂声与轻蔑声。
无数的雨丝从天屏中落了下来,倾如白练一般。
滂沱的大雨中,只剩下了她与祁青鹤两人对视而立,眼前的男人不知道在雨中站立的有多久,只是整张脸都淌着雨水,好似从水里打捞上来的落汤鸡。
四目相对之下,像是隔了千百万年之久。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雨声,尽是无尽寒瑟。
她站在了那里神色平静的望着他,随后,像是一个过路的行客一般,举步继续往前走了过去了。
挽起的发微扬,她依旧是临安城中得所有人钦仰的倾城绝世。
就这样朝着他走了过去,一步又一步的走着,在他那有些湿濡的目光下,却是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与他擦肩而过。
像是走过了一个陌生的路人身边。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注1】
就这样掠过了他从他的身边走过。
“嗒。”
落下的脚步站立。
仲藻雪抬起了头,再一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漆黑,只天空上有一抹银色的月光缓缓地照落下来。
那月光轻薄如纱,皎洁如水,就这样静静的照着她眼前的路。
眼前。
依旧是那一座迷离之林。
只是这一次,那林中的雾却是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悄然的散开,在拨开了那一片迷雾之后呈现在眼前的,不再是那充满诱惑甜美美丽的梦幻森林。
而是阴冷的,崎岖的,一座举步维艰的吃人鬼林。
让人胆寒。
让人惊颤。
但脚下的路却是那么的真实,在这一双腿真切的踩上泥土上后,每一步虽然走的无比的艰难痛苦,充满了恐惧害怕。
但走过去的每一步,留下来的每一个脚印,却又让人是那么的安心与踏实。
“……”
那一双脚深陷入了泥泞之中,有些难以再往前继续走下去。
仲藻雪一只手扶在了一旁的老树上,只沉下了一双眸子,借着那一抹照下来的月光将一双深陷在泥泞中的脚提了出来,再继续往前走着。
父为天,夫为天。
但没有了父亲,没有了丈夫。
她的天,可从来都没有塌下来过。
沉下的一双眸,抬眸,那一双眸子微敛起,仲藻雪望着那一条被月光照下的未知的路,却是义无反顾的继续着往前走去。
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了父亲为她遮风挡雨,也没有了丈夫为她挺身而出。
——但她的天,却从来都没有塌。
走出了这一片迷离之林,仲藻雪停下了脚步,一只手扶向了一旁的树木,就这样站在了那高山之上俯瞰着世间。
看着一场雪簌簌的落下,脚下的黎安城却是一地尸骸,到处哀鸿。
作者有话说:
注1:“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后句疑似出自张若虚,但不确定,这句诗具体没有找到考出,暂备注佚名。
这一章对照50章浮尘,同属于意识流写法,还有半截放在下一章。
——
第98章 行路
在迷雾散去后, 那些被谎言与虚伪粉饰过的甜蜜陷阱,无比清楚的暴露在了眼前。
每一个深坑下,是一具具无名氏的红粉骷髅。
她们或是草贱, 或是薄命, 或是养在笼中华贵的金丝雀。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挣扎, 亦或许是闭上双眼甜甜的做着永远也不愿意醒来的美梦。
没有人知道那一个个深坑之下死了多少的人。
或者,
活埋了多少人。
在那样宁静冰冷的月光下, 她们或许只是睡着了,又或许从来就没有活过,不曾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属于过自己的痕迹。
她们是某某氏。
她们是某某夫人。
她们是某某娘亲。
除此之外, 她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留下过。
“……”
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树枝, 只身走过了那一片魑魅魍魉横行的迷离鬼林,仲藻雪缓缓地睁开了一双眼睛。
在没有了父亲的荫庇, 没有了丈夫的爱护之后。
在迷雾散开了之后。
风雨顷刻而来。
当那一个无比甜美而又梦幻世界被撕碎了开来, 狂风大作,海水倒卷,无尽的风暴侵袭而至。
原本这一切已经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
但却好在——
她清醒了过来。
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个世界。
长风卷起无数余烬的尘埃。
仲藻雪站在了高山之上沉默的俯瞰着脚下的遍地哀鸿, 纵使时隔已久, 再一次重见眼前的这一番景象,她却是依旧还会有动容。
在离开了临安城之后,她沿路走了下来, 去过了那些零零散散的小村庄小集镇。
她终于知道了书本上那寥寥几笔却又令人悚然的一句, “岁大饥, 易子食”。
从临安城一路走下去, 到了这一方荒僻边远的战火流离之地, 沿途所见的景象, 再也不是大家高邸之中闺阁小姐们的春日小宴。
不再是那打扇扑蝶,吟诗赏雪。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像中要广阔,也远比她想像中要残忍。
“我们啊,就是命贱,自来就是这样过来的也就习惯了。”在黎安城的那一段时间里,那些被她收救的灾民偶尔会围在一簇篝火中夜谈。
言语唏嘘,神色感怀。
她有时会坐在一旁听着他们闲聊几句。
而让她不曾想过的是,有一次在他们的口中再一次听到了那一个已经变得陌生的名字和遥远的人。
“其实原先这黎安城有来过一个姓祁的大人,城中的百姓也算是过了一段安生的日子……唉。”一个老人说道。
“祁大人我知道,当年黎安城灾情爆发,可是真的多亏了他啊。”
“唉,若是当年祁大人能留下来就好了……”
“我听说当年祁大人的家中有出了点事,所以等到灾情一稳定下来他就回去了。”
有一个年壮的青年也有叹息,说,“这事我知道,祁大人的原配夫人在家中流了产,他因为黎安的大灾不能抽身,在这里停留了三月之久,心里其实夙夜都牵挂着他的妻子,于是成日里便忙得个天昏地暗没个昼夜,可不是有累倒过几次?我都有扛过他几次去找大夫。那是他心里头急,想着快些办妥当这里的事情回去。所以等到灾情刚刚稳定了下来后,他便一刻也等不及的走了。”
“竟是有这等事?”
“唉,怎地似祁大人这般清廉为民的好官上天也不垂怜。”
“我倒从来没听过这等事,难怪当时富甲一方的杜老爷赶着给他家那个小女儿送过去讨个名头,祁大人却是连看都没有看几眼,反而嫌他在这里碍事的直接让人给他叉了下去,那可是堆着送上门来的几十箱的黄金白银哩!”
“……”
往事昨非。
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听着旁人说起的他的时候,仲藻雪只围坐在篝火前沉默的听着,也不发一语,甚至于火星子溅到了手背上也是置若罔闻。
“话说那祁大人的原配妻子后来怎么了?”
“听说是孩子没有保住,不过两人都还年青,以后有的是机会。”
“唉,希望老天保佑……”
围坐在一起的灾民聊起往事的时候,心里感怀万分,纷说着当年的过事,聊着他们心中的那个祁大人。
仲藻雪坐在一旁听了一会儿,随即披上了一件斗篷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只站在门楣下倚门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这一场大雪。
眼前是无数的玉屑簌簌落下。好似那一年两人相遇,群峦中飞去遍野漫山开至了极致的雪白梨花。
恨是真的。
爱也是真的。
那一年的少年初遇,两心相许,一切都太过于刻骨铭心。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里,见到了惊艳了她时光的人,为他回眸,为他倾慕。
将自己的一切都付于了他。
爱恋如是。
信任如是。
只是当这一份爱恨交加在一起,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那最美的初见。
含羞的情动。
对视间飞上双颊的红霞。
以及垂眸中的怦然心跳。
披着那落了一身雪的斗篷,仲藻雪倚门站在了门楣下望着那一片的素白,那一双眸子平静如雪。
那掺杂着恨意的爱,揉合了爱意的恨。
终是会免不了伤怀。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依旧偶尔会从其它人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知道一些她之前不曾知道的事情。
知道他灯油熬尽。
知道他鞠躬尽瘁。
知道他走过的每一座城市里,当地的百姓的都无比高兴的欢迎着他,拥戴着他,想要将他留下。
他从来没有负过他头上的那三尺乌纱,做为他人口中的祁大人。
在沿路走下来时,她走过了他曾经走过的每一寸土地,看过了他曾经苦心经营的一切付之一炬,见过了他留下来的水车与改良过后的梯田。
当年盖的救济屋饱经风霜却依旧屹立。
他留下来的一切仍有痕迹。
做为祁大人。
既是百姓心目中的祁大人,也是她心目中的祁大人,他自始不变,依旧是她曾经爱慕的那个人。
做为祁大人。
——雪停了。
——该继续起程了。
仲藻雪披着那一身沾了雪绒的斗篷举步踏入了那茫茫的白雪之中,只是寒风依旧,吹起了地下堆积的鹅雪。
她一边走着,一边伸手覆下了斗篷的帽兜盖住了自己的发。
越过了雪地。
接下来的路,是一条满是泥泞崎岖而又腥臭的堆满了无数尸骸的路,让人恶心,让人作呕,举目尽见的魑魅魍魉,好似百鬼夜行。
这条路并不好走。
但她却又必须往下走下去。
她站在刀锋之上俯瞰着炼狱之中的众生相,在这一天,看到了他所看到的景象。
“王爷,王爷您看这小小心意还请您笑纳。”
“欸,这世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王爷英睿。”
“王爷,您这次一定要帮我啊,那芜城的知州不知死活为了一个低贱的婢子竟敢扣押下了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