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安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人, 他抬眼看过去,“父亲, 母亲。”
黎阳郡主的脸色不算好,“这才几日不见,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了。”
裴砚安想要坐起身,但因右手掌有伤使不上力,左肩也不能使力,所以简简单单的的动作做得也异常艰难。
黎阳郡主看不过眼,有些没好气地踢了一脚在一边给她倒水的丈夫,“没见到你儿子这么狼狈吗,还不快去扶一把。”
裴绪受了这一脚也不以为意,依旧面不改色给自己夫人倒着水,“男儿郎受点伤也没什么,夫人一夜未眠,现在尧暄已安然醒来,喝口水便去休息会儿吧,我来同他说。”
“可――”黎阳郡主还想说什么,又被递到面前的那杯水堵了回去,“随你们。”
等黎阳郡主走后,裴绪走到自己这个儿子面前,轻叹一声,“你母亲知道昨夜宫宴之事后立即赶来见你,看见血迹斑斑的你更是担心了一整夜,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记得自己先是谁,再是谁。在其位谋其事,需要你的人太多了,这件事你一定要想清楚。”
裴砚安疲惫的眼睑微微垂下,掩住去微黯的眼神。如他父亲所言,需要他的人太多,可偏偏那一人不要。
他深吸一口气,哑着声音道,“麻烦父亲帮我将青衔唤来。”
青衔见来后朝着裴砚安行礼,垂着头闷声道,“大人,属下办事不力,还没能......还没能找到江姑娘。”
裴砚安左手青筋暴起,死死抓着下方的被褥,她真的敢跑走。
“你带人扩大范围继续找,现在让人进来帮我换衣,我要进宫。”
……
那场宫宴过后,宫出传出太后与长公主意图篡权失败后被软禁的消息,这首当其冲的便是太后的母家齐家和许太尉。
而后又在赫赫有名的樊月楼搜出了其背后贩卖情报的产业链,其中甚至找到了私卖朝中情报给大安的敌人,随后又传出了长公主私逃是因叛国的流言。
听闻裴相正是为追捕长公主受了重伤,一时之间他的名声在民间更是水涨船高,就连他后面与安氏退了婚约,也没激起太大的水花。
三个月后,朝堂经历了一场庞大的换洗,大安年幼的陛下也终于握住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独自一人接受朝臣的朝拜跪安。
普天同庆之下,没人看见裴砚安愈发坚硬冷然的面下是何种千疮百孔的模样。
于镜涟女儿满百天的时候,裴延安独自一人前去赴宴。
当他抱着那个襁褓中那个柔软细嫩的孩子时,有片刻的失神。
当晚回去后,带了些酒气的裴砚安刚一进屋便扶着门半跪于地上缓解胸膛内那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连带着指尖都隐隐泛疼。
他的眼底有些红,咽喉里发出一丝含糊不清的声音,带着几分难耐的哽咽。
只有仔细听才能依稀听清,他唤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任他如何寻找,也找不到的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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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盛夏未央,前些天下了几场暴雨,今日一早好不容易放了晴,那些在家中憋坏了孩子们一大早便聚集在一处玩闹着。
“羊羊羊,跳花墙,墙墙破,驴推磨......“
孩童们唱着顺口的童谣,顺着凉意的清风飘散到了四处。
一家小药铺里,有一衣着朴素的女子端坐在桌前,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握笔在书写着,衣袖下滑露出一截白莲藕般的手腕。
在那女子身旁,有一位耄耋老者口述着药方,“茯苓十克,当归十五克,芦根十克,灵仙......”
“许姐姐!”一个小女孩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随后笑着跑了进来,看到一边的老者又甜甜地喊了一声,“李奶奶好!”
江瓷月停笔看向对方,眼中藏着笑意,还不等她发问。年仅四岁半的沈家小丫头有些费力地举起了手中的食盒,瓮声瓮气说道,“我阿爹今早做了糯米糕,托我给你和李爷爷李奶奶一起尝尝。”
江瓷月刚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面容秀气的男子急急赶来,看到那小丫头后露出一个又气又无奈的表情,他刚抬手开始比划,沈家小丫头就捂住眼睛躲进江瓷月的怀里,“不看不看,阿爹肯定是在骂我!许姐姐我悄悄告诉你,我阿爹不敢给你送,是我偷偷帮他送的。”
不能言语的沈桉见女儿扑到对方怀里有些急了,连忙伸手想要去将人拉过来。
沈棉也反应过来连忙退开些,“对不起许姐姐,我没有压到你肚子里的妹妹吧。”说完她还往肚子处轻轻吹了口气。
“不碍事的,阿婆说胎儿已经稳定了。”江瓷月衣服穿得不算厚,但她这五个月的孕肚也不怎么显形,坐下时几乎看不出她有身孕。
沈桉伸手将女儿拉过来,先是蹲下和沈棉比划着,随后有些歉意的看着江瓷月,和她比划着道歉的手势。
刚被“骂”完的沈棉耷拉着眉眼,还不忘替她阿爹翻译,“我阿爹在说我不懂事,让许姐姐你不要介意。可是阿爹,许姐姐方才已经原谅我了啊。”
话刚说完又被她阿爹瞪了一眼,被牵走时她还委屈巴巴看着江瓷月,“许姐姐,你记得吃哦,好吃的话我让阿爹天天做给你和肚子里的小妹妹吃......诶呀,阿爹你敲我头做什么!”
这对父女走后,方才一言不发的李奶奶才笑着说道,“沈家这小丫头瞧见一个漂亮的姑娘就想替她阿爹献殷勤。”
江瓷月看着手中的那碗糯米糕笑笑没说话。
她是三个月前来到这个名叫烟霞的小村落。
那日她离开后只是随便寻了条道走,四处也看不见什么乡镇村落,马车驶离京城似乎已经很远了。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感觉到身体有些不适,特别是小腹处有隐隐的坠痛。她一路走走停停早就迷失了方向,后来走到了一处河流边喝水时彻底失去了意识。
是沈棉出来玩时发现了她,而后又去喊了她阿爹将她带来了这家小药铺。药铺的两个老人无儿无女,见她无处可去且还有身孕便收留下了她,而且他们也从来没有深问过她的过去。
江瓷月用许ǖ拿字在这住了下来,两个老人年纪大了眼睛不便,这些时日里,她就替他们书写药方。
因着沈桉是个木匠,有些时候要上门做工不能带着沈棉,所以会将她托付在药铺里。所以在这期间,沈棉也时常和她待在一起。
听李阿婆说,沈棉的生母是因为嫌弃沈桉是个哑巴才离开的,沈桉也一直没有再娶。
江瓷月有时候会非常羡慕沈棉,羡慕她有这么好的一个阿爹,而自己的阿爹......她也不知道阿爹如何了,她也不想知道。
她也会觉得对不起自己腹中的孩子,因为她的自私和心软留下了k。
最开始那一个月里,她每晚都为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和害怕裴砚安找到她而辗转反侧。在第四个月的时候,她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突然感觉到了陌生的感觉,那是腹中的第一次胎动。
她那一夜彻夜未眠,最终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同时她也开始学着如何在这世间寻到能安身立命的养活自己和孩子的活计。最后还真给她找到了一份小外快,就是给这村中的人代写书信,虽说赚得不多,有些时候他们甚至付不出钱,是用食物和物件来抵的。
但她还是很开心,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赚到的钱。
江瓷月的日子就这般被那一封封的书信掀过,腹中胎儿月份愈来愈大,但已经七个月的她肚子看着并不是太大。
她之前还担心过是不是自己吃得太少了营养不够,但李阿婆说每个人体质不一样,胎儿是健康的就好让她不要过多忧虑。
烟霞村靠山,天气凉得也比外边快些,十月中旬的时候已经要穿上较为厚实的衣物了。
许是月份大了,她也愈发嗜睡,这一日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窗外是个阴天,光线算不得明亮。她出了屋子想去前堂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却看见沈棉自己一个人蹲在后院里玩。
“棉棉,你怎么在这儿,李阿婆他们呢?”江瓷月慢慢走过去,有些艰难地蹲下去拉沈棉。
沈棉连忙放下手中的栗子,自己起身牵住江瓷月的手,小指头放在唇上“嘘”了一声。
“李奶奶说让我们待在后院不要出去,外面有个受了好多伤的人,我阿爹在帮忙呢。”
江瓷月有些担忧看了一眼前堂的方向,“那我也去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吧。”
“不行不行。”沈棉抱住江瓷月的腿,“许姐姐你肚子里还有个妹妹呢,李奶奶说让你好好休息的。”
江瓷月摸摸沈棉的头顶,轻轻道了声好。
沈棉晃着脑袋仰望着她,“许姐姐,我阿爹昨天晚上做了糖炒栗子,你要尝尝吗?”
她说完就松开江瓷月的手,转身把放在板凳上的那碗糖炒栗子拿到江瓷月面前。
江瓷月伸手拿了一个,剥开放入口中,香甜软糯的口感确实很好吃。怀孕最初之前她吃甜的东西都泛苦,五个月后才好转。
“好吃么?”沈棉一脸期待看着她。
江瓷月点点头。
沈棉笑起来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那你做我阿娘好不好,这样就能天天吃到了。”
江瓷月露出一丝难色,“棉棉,我不能做你阿娘的。”
“为什么呀,我阿爹很好的,他会做好多好吃的,晚上还会哄我睡觉......”沈棉说着说着声音带了点难过,“许姐姐你是不是也嫌弃我阿爹不会说话?”
江瓷月有些慌乱地摇头,“没有呀,我――”
“一定是我阿爹太不努力了,我以后再多帮帮我阿爹。”沈棉兀自下了决心,转瞬又贴在江瓷月的肚子旁,“等妹妹出生后,我就是她的大姐姐!”
近来江瓷月对小孩子变脸的速度已经有些习惯了,“是呀,外边冷,我们进屋吧。”
在她们离去后,院中常年没有人的西客房里突然传出一阵沉闷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第74章 惊吓
前堂内, 沈桉不停忙前忙后给齐阿婆他们打下手。
竹塌上那人伤势大多聚集在背部,好几处伤口较深,皮肉翻卷的模样较为骇人, 这也是他们不想让江瓷月过来看到的原因。
这人是今早上李阿公去山上寻草药时发现的,他的同伴一路背着他,两人都已是强撑的模样。最后在李阿公的指引下,他的同伴将人带到了此处。
背伤者来的人身上倒没什么伤,只是太累了, 李阿婆就好心让他去后院的客房休息一会儿。
“这么快休息好了?”李阿婆转身时恰好看到青年从后方走进来。
青衔轻轻点头, 他此刻眼神还有些恍惚和慌乱,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在屋内透过窗棂看和听到了什么。
那人的模样和声音, 分明就是失踪了半年之久的江姑娘。
李阿婆看着那些被血浸透的布条, “这位公子身上的伤已经止住血了,只要捱过今夜,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听到这话的青衔总算回过神,他着急地走上前,看着青玉面色苍白双唇紧闭的模样, “请你们一定要尽全力救治他, 若是缺什么药材我来想办法!”
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了一些银两,好在自从上次在樊月楼拿不出银子之后, 自己总会随身携带一些银两。
李阿婆看见他拿出那么多银两有些吃惊,连忙推拒,“这太多了, 诊治费还是等后面再结吧。”
青衔却强硬地将银两放下, “我只希望你们能尽全力救治我兄长, 拜托了。”
三日前,他与他哥奉命来追查一伙流匪的踪迹, 不慎中了埋伏,他哥是为了护住他才会受了这么多伤。他带着他哥躲进山中才拜托了追捕。
不过没想到这后边居然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青衔本想问问这位阿婆关于江姑娘的事,但又怕会打草惊蛇。
“这位阿婆,请问此处距离官道有多远?”
李阿婆回他,“大概有十里左右,公子是要离开?”
青衔摇摇头,“我只是有点事要办,需要劳烦你们照顾一下我兄长。”走前他又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说道,“我兄长他……就是我嫂嫂特别不喜欢有姑娘接、接近他,所以麻烦阿婆千万不要让年轻姑娘接近照顾他。”
这番话他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但凡这里的人有个心眼,都能察觉出话里有些不对劲。
李阿婆瞧着他的穿着和躺在竹榻上的那人背上的剑伤,心里有过一丝犹豫,她委婉道,“公子,我们这小药堂你也看到了,我与老伴年纪大了,你要是走了若是遇到什么事,我们是真担不住啊。”
青衔不傻,知道这位阿婆是在担心会招来杀身之祸,“阿婆放心,不会有人追到这里,我只是有点要事要办,很快就会回来的。”
若是可以,在他哥伤势好转醒来前他也不想离开。
李阿婆扭头与老伴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心软道,“行吧。”
青衔感激地看着她,“多谢阿婆,我等今晚我哥度过危险后再走。”他还是放心不下他哥。
药堂里收治了这么一位重伤的病人,今日便没有开门,好在这村落里平时上门来看病取药的人也不太多,多是李阿公上门看病,回来后写方子配药后,再托人送过去的。
今日江瓷月也被告知不必去前堂,所以一整日她都与沈棉待在一处。直至晚上沈棉也没有回去,因为沈桉要留下来一起照顾那个收治的那个伤者。
她不是没有好奇过纠结那人是受了什么伤,居然需要这般看护。在李阿婆晚间给她们送晚饭的时候,她便好奇问了几句。
李阿婆说对方是位上山捉猎物的外村人,不慎失足滚下来了,所以伤势有些重,今晚也比较重要,需要有人一直守夜看着人。
得到解释的江瓷月也就不再多问了。
晚间时,沈棉上床后没多久便入睡了,可她却有些难以入眠。不知怎的,总觉得今晚腹中胎儿好动了些,而她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的。
可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第二日一早,她便早早起了身,洗漱完看见正在院中看火煮药的李阿婆,她走过去想帮点忙。
李阿婆起身给她让开位置,顺便去厨房给她拿了早膳。
“谢谢阿婆。”江瓷月接过番薯和鸡蛋,低头专心致志剥了起来。
李阿婆突然说道,“小ǎ你这几日不如带着小棉去沈桉家隔壁住两日,那里的屋子是空着的,打扫一下就能住。”
江瓷月停下手中的动作,懵然地抬头看着阿婆,“为什么呀?”
“药堂里住着这么个伤者,你还怀着身孕,怕血气冲撞了你和孩子。你别嫌阿婆年纪大了迷信,还是要仔细些的好。”
江瓷月本想拒绝,但看着阿婆关切的眼神,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道了声好。她拒绝不了阿婆的好意,而且在这里的近半年的时间里,阿婆和阿公对她都很好,像是把她当孙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