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悸动,转头进了马车,等待着马车缓缓向前。
江瓷月接过奶娘怀里的小豆包,她闭眼低头贴着孩子的脸,眼前却是浮现裴砚安最后那一笑,她有些慌乱地睁开眼,想要将那一幕从自己脑海中驱赶出去。
就在此时,她突然就想起阿娘从前说过的话,其中有一句,她初听不以为然,今日却觉得有些理解其中含义了。
那时阿娘总是怀念从前的生活,可她只能寓居一处,江瓷月听得多了,心中便有些疑惑。
为何阿娘要频频提起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呢?可阿娘告诉她,无论是人还是事,无论是好是坏,
――你都要允许自己怀念。
允许自己怀念。
江瓷月看着怀中的孩子,伸手点着她颇像裴砚安的鼻子。
她与裴砚安本就是无法完全分割的,那为何还要拼尽全力要将他与自己割裂开呢?
不如就让他存在那些角落里,允许他的存在。
第104章 江府
吞州二月, 冬雪消融,春意萌生。
江瓷月一大早便提着一小桶水来到院中,她先是把水桶放在一边, 而后蹲下用瓢葫芦盛着水,将水顺着那纤细的树干缓缓浇下,看着冰凉的水顺着树干渗入翻新过的泥土中,洇出一片深色。
背后原本紧闭的屋门突然打开,屋内的澜音先是揉了下眼, 待看清院中的人影后瞬间清醒了过来。
“江姑娘, 你怎么起这么早?”
江瓷月侧过头,微微眯着眼笑着道, “早呀澜音。”
此时距离他们离开京中已经快两个月了。
吞州路远, 当初江瓷月一行人选择了陆路。
一路上,江瓷月刚开始还担心小豆包会和之前一样闹人,本想着若是那般闹腾,那她就回去再等些时日,等小豆包再大一点就走。
可小豆包除了一开始有些不开心的表现, 后面都没有太过闹腾, 而且还有澜音和孟奶娘的照顾,她这一路上颇为省心。
行驶的队伍走得慢, 等他们一行人到了吞州,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回到熟悉的地方之后,江瓷月先是去将她阿娘留给她的东西都取了出来, 她原以为都是一些金银细软, 没想到里面还有一些店铺房契, 都是她阿娘当年瞒着阿爹偷偷置办下来的。
她拿着那些钱财选了一处宜人的住处,带着澜音她们一起搬了进去, 安顿好一切后又请了两个打扫的仆役和一位厨娘,以保她们生活上的无忧。
“江姑娘,我来吧。”澜音想要帮江瓷月浇树。
江瓷月没肯,“澜音,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澜音他们已经把她们成功送到了吞州,按理说也该返程了。
“不急的,大人让我们多守着你们些时日。”澜音回答。
江瓷月转念一想,其实澜音他们多待几日也未尝不可,她恰巧有一个想去但又有些不太想去的地方。
――江府。
她虽然回不去了,但总归那是她长大的地方,而且当初被送嫁时走得匆忙,除了阿娘让她贴身保管的几样东西,其余的东西一样都没带上。
也不知自己和阿娘的东西都还在不在了。
“澜音,”她站起身看着澜音,“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澜音自然是不会推辞的,在这道是要去江府是,她还提议要不要多带点人。
但江瓷月拒绝了,她只是想回去拿些不值钱的东西,不是回去耀武扬威的。
吞州地势平坦,但周边多山林,早年间江家以出售木材发迹,随后扩展了不少其他行当的营生,到江瓷月阿爹这一代,江家虽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风光,但祖辈积累下来的财产也不容小觑。
所以在江瓷月站在江府门口,望着有些陈旧的江府牌匾时,有一瞬的恍惚和不真实。江府在吞州算得上是大人家,牌匾是门面,自然该是亮堂的,可现在却是灰蒙蒙的。
她突然想到,方才和澜音来的路上也没有看见江家的店铺。
“江姑娘,我去敲门吧。”澜音作势要上前。
“不用啦,我自己来吧。”江瓷月抬步踏上台阶,踏起一片小灰尘。
门口看起来也好些日子没有打扫了。
她带着疑惑敲响了大门。
叩叩叩――
厚重的朱漆大门开出一条缝,露出一只眼,在看清外边的来人后,那只眼顿时瞪圆了些,“大、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里边的人登时打开大门,是秦氏身边的王嬷嬷。
江瓷月有些疑惑,怎么会是她来开门的呢?
王嬷嬷将门打开了些,不过她又有些紧张地往江瓷月后边看了看,只瞧见一个澜音,表情明显一愣,“大小姐,您不是去京城享福了吗,怎么就带了这么一个人回来,姑爷呢?”
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江瓷月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当初她能被送上那辆送嫁的马车,王嬷嬷也出了不少力。
“没有姑爷。”江瓷月冷声道。
王嬷嬷脸色也难看了些,眼神和语气中抵着嫌弃,“难不成大小姐是被休弃了回来的,这才短短一年啊。”
后边的澜音听不下去这种话,上前一步将门推开,“江姑娘,请进去吧。”
门后的王嬷嬷被推得一踉跄,瞧着江瓷二人要进来,连忙高声尖叫起来,“干什么!大小姐您莫不是被休弃了想回来,可江府已经没有可以供养您的地方了!”
澜音错身上前,一把揪住王嬷嬷的领口,将她拎到一旁。
“你做什么?哪来的野丫头这般没规矩,大小姐你倒是管管带来的人啊!”王嬷嬷当即尖叫起来。
王嬷嬷见无法挣脱,就开始长篇哭诉,“没王法了,这一年多云府接连遭受重创,老爷也不见了,只留下我们夫人和小少爷苦苦支撑着。大小姐您在外面享福就算了,现在您一回来就要这般对府上的老人,您该不会是要回来争夺家产的吧,可您都已经嫁出去了啊!我去找人评评理,这天下哪有这样没天理的事情啊!”
澜音眉头一皱,颇为嫌弃转头对江瓷月说道,“江姑娘,需要让她闭嘴吗?”
那边还在哭诉的王嬷嬷听到这话连嘴都忘了合上,哆哆嗦嗦地出声,“你、你、你还敢灭口......”
江瓷月眉宇间微不可见轻皱了一下,她抬眼看向江府内部,原先绿林假石环绕的门庭多了几分萧条,府内也没有见到其他仆人的身影。
“王嬷嬷,怎么回事......你们在干什么!”
三十多岁的秦氏梳着高而丰盈的妇人发髻,身穿蓝紫长袍,袖口和下摆处都带有绒带装饰,在看到江瓷月时眼神明显慌了一下。
“......瓷月?”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些不确定。
一年多不见,秦氏明显比从前苍老了几分,衣物打扮看着也比不上从前的阔气。
“夫人,夫人您可来了,大小姐被夫家休弃了,这是想回来呢!”王嬷嬷急忙开口。
秦氏听到这话时眼神转了转,突然朝王嬷嬷呵斥道:“大小姐回来怎可阻拦,虽江家不复从前,但她永远是江家的大小姐。”
她说完朝着江瓷月讪笑了两声,“瓷月啊,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过回来就好,当初将你嫁那么远也不是阿娘我的主意......还有件事,当初你父亲没有死,消息是误传回来的,但......”
秦氏拿起衣襟处手绢抹了抹眼角,“但现在是真的凶多吉少了,一年多年老爷在归家途中突然被人掳走了,这一走便是杳无音讯。没过多久府上又来一堆凶神恶煞的人,不由分说将我们江家府邸翻了个底朝天啊,后来才知道那是西南王府的人,你阿爹也是被西南王的人带走的。
阿娘我苦苦哀求官府,可他们哪敢与那些泼天权贵对抗啊。没过多久我们江家的店铺也相继出事,墙倒众人推,一时之间门可罗雀,府上的那些妾室都敛了府上的财宝逃走了,这诺大的江府只剩下我和麟儿两个孤儿寡母的苦苦支撑着。”
江瓷月安安静静听着秦氏声泪俱下的哭诉,眼中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秦氏察觉出她的情绪并无太多的波动,伸手拉住她,“瓷月,你告诉阿娘,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只有一个阿娘。”江瓷月挣开她的手,也不欲同她多说些什么,“我回来只是想来拿点东西,拿了就走的。”
秦氏被推开后眼中闪过一瞬的不快,但她很快又扬唇笑着靠近江瓷月,“既然回来了,那便住下吧,怎么说这也是你的家啊。现在府上只剩下几个老家仆没走了,但照顾你的衣食起居还是没问题的。而且你弟弟也长高了呢,你不想见见吗?”
“不想。”江瓷月后退一步,眼里满是戒备,“我回来只是想带走一些东西。”
“瓷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就不管江府了吗,麟儿可是亲弟弟啊,你也不管了吗?”秦氏见状也顾不得体面了。
“我有什么能力管?”江瓷月反问她,“我连你们当初诓我出嫁我都没办法反抗。”
“有的!你现在回来了就能管,你还记得瞿家的二公子吗,他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你现在回来了,虽是嫁过人了,但过去给他做个填房妾室也好啊,这样瞿家也会愿意多帮衬着些江家了,等你弟弟长大了重新接管江家,他一定会惦记着你这位亲姐姐恩情的呀!”
江瓷月被她眼中那些情真意切的恳求吓到了一瞬,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雾,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胡言乱语,江姑娘,我还是先让她闭上嘴吧。”澜音冷着脸松开王嬷嬷,朝秦氏走去。
江瓷月伸手拉住澜音的衣袖,“算了澜音,我找到东西就走。”
秦氏见她继续往府内走,连忙用眼神示意了王嬷嬷,后者当即心领神会,悄然从后方离开了。她也紧跟上江瓷月二人。
“瓷月,我知道你对我有怨言,但是当初那婚事真不是我做主的。自我入府以来,我自问从未苛待过你,你也是江家的大小姐,现下江家有难,你能帮却不帮,就是你阿娘泉下有知,她也不能安心吧。”秦氏苦口婆心在她身边说着。
“别提我阿娘,我阿娘只要我能恣意快乐,而不是像你和阿爹这般欺我瞒我,还有不留余地地利用我。”江瓷月反驳她。
秦氏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我也是为你好,你一个被人休弃的女子,总归是还要嫁人的,而瞿家三公子本就属意于你,现下你重新嫁与他也算是圆满。”
澜音忍无可忍将秦氏推抵到一边的假山上,“我没有江姑娘这般好脾气,若是这位夫人再敢乱说话,我会让你永远不能开口说话。”
秦氏总归只是一个宅院里的妇道人家,哪里受过这种唬人的架势,一时之间竟也愣住了。
江瓷月也只是偏头看了一眼她们,并未阻止澜音。
等秦氏被松开才发觉自己已经有些腿软了,她有些怨恨地瞧着前方身姿窈窕的江瓷月,遂一咬牙又跟上去。
江瓷月推开她从前和阿娘居住的院落,光是推开那扇门便已经落了不少灰,院内也早已杂草丛生,不少有半人之高了。想来自她离开后,此处就再没有别人来打扫过了。
等她进屋时,还是被里边杂乱的景象惊到了一瞬。
“江家出事后,那些商户纷纷上门要求补缴货款,江府一时之间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财来,他们便冲进来将这家中值钱的、能带走的都拿走了,江府现在不过一具空壳罢了。若是我又别的办法,我怎会提出让你去......”
秦氏说到后面看了眼澜音,渐渐没了声响。
“你弟弟还小,我也只是迫不得已罢了。”说罢她又开始抹泪。
江瓷月看了几处自己熟悉的地方,都没能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小心拍去手上的灰尘,“那你为何不回秦家?”
据她所知,秦氏的母家虽不必江家从前,但也算是一户小富人家,管他们的温饱定然是没问题的。
“我早已嫁做人妇,带着儿子回去那便是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行事的,你忍心你唯一的亲弟弟这般吗?”秦氏哭诉道。
江瓷月垂下眼睫,“阿爹当初不惜假死也要把我嫁出去,不就是觉得我不是他的女儿吗,那我何来的亲弟弟呢?”
秦氏抹泪的动作一顿,“你......你从哪里听说的?”她又看向江瓷月身边的澜音,看着就不像是一般的丫头,她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你阿爹被抓走是不是因为你,你在京中都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阿爹只是去还他该还的债了。”江瓷月坦荡荡看着她,深吸一口气,“我和江府也早就没关系了,也别想打我的注意了。”
江府是兴是衰,与她何干呢?
“好歹江家养你长大,这么多年可曾亏待过你,江家落难你怎可这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啊!”
江瓷月任由她说着,自己还在一些小角落里找着东西,倒还真让她找到一些不起眼也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是从前她与阿娘一起编织的小东西。
她吹去上面的落灰将它纳入掌心,“澜音,我们走吧,这里――”她环顾了一眼四周,释然笑了笑,“没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了。”
江瓷月和澜音一同跨出房门,在错过秦氏之时,耳边传来了尖利的声音。
“江瓷月!你果真和老爷说的一样,是个孽障!”秦氏气指着江瓷月,“你既然回来了就别乱跑了,王嬷嬷,让人将大小姐捆了!”
随着秦氏一声令下,四五个身量结实的家仆从院门口鱼贯而入,团团将她们二人围住,后边的王嬷嬷手上还拿着一条粗麻绳。
后边的秦氏整理了一下衣着,双手拢在一起,“既然瓷月你不愿意,那我也只能粗鲁点了,反正嫁一次也是嫁,嫁两次不也是嫁吗?你们不过两个女子,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难道不懂吗?”
澜音将江瓷月护在身后,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一丝询问。
江瓷月有些失望地笑了笑,“不必手下留情。”
澜音得到许可后,便再无顾忌。那几个家仆甚至还没当初在药堂那几个耐打,不过眨眼的时间澜音已将他们悉数制服。
她拾起边上一截滚落的木棍,意有所指看着一边惊慌不已的秦氏和王嬷嬷,“江姑娘,这两个人如何处置?”
“不许你们伤害我娘!”一个半大的孩童急急冲进来,看见秦氏后更是大声喊了一声,“娘!”
“麟儿,麟儿......”秦氏连忙搂住儿子低低哭泣着,转而抬眼看向江瓷月,“瓷月啊,你也见到了,你弟弟还这么小啊,我真是逼不得已啊。”
江瓷月看着她怀中的江麟,正愤恨地瞪着自己,眼中没有一丝亲情。
澜音起身将脚边的人一脚踢晕,“这位夫人此言差矣,既然你嫁一次也是嫁,那我看你带着儿子再嫁一次也无妨。”
“你是江家的大小姐,你就由着外人这般欺辱我们吗?”秦氏哭喊道。
“我说过,我与江家没有关系了。”江瓷月别开眼,不愿再去看她们,“澜音,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