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气神确实可以影响一个人从内到外给人的感觉,曲江饮结束之时,燕辉看见上官泓一扫颓废和焦虑,被不少人拥簇着离开,满脸得意盎然,嘴角都快咧到眼角上了,不由有些担心。
“鬼神之法究其根本是得通过给予人心理压力而行自己之便,他如今逆境翻盘,春风得意,正是己心最为自信坚定的时刻。这种状态下再用鬼神之法只怕不会奏效,说不定还有可能会适得其反,让他反应过来这些日子的侵扰是有人装神弄鬼。”
“站得越高摔得才越痛,”柳绰故作高深地笑着看着燕辉,“殿下想近距离看看上官泓是怎么摔下来的吗?”
燕辉瞧见柳绰眼中的狡黠,故意牙疼地“嘶”了一声:“其实吧,也不是那么有兴趣。”
柳绰:“......”
“不过若是你有事想要我帮忙的话,”燕辉笑眯眯对上柳绰的视线,“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十四章
上官泓的春风得意在傍晚达到了巅峰, 魏帝跟前的掌事太监亲自来请上官泓前去面圣。上官泓从苏玉真手中接过一小袋碎银子塞进掌事太监的手中,悄悄地向掌事太监打听消息:“陛下是听闻了我的治水策论吗?”
掌事太监长得一脸富态,笑起来有几分弥勒佛般的感觉, 让人瞧着就心里生喜:“可不是,大人今日在曲江饮大放异彩,陛下第一时间就得知了, 不久前刚把上官榷大人招了过去,如今陛下和上官榷大人都在长乐宫等您呢。”
上官泓一听他父亲也在本还有些忐忑的心立马完全放松了, 陛下召见他父亲,又把他召去,那还能有什么事情,肯定是他父亲在陛下面前说了好话,陛下要复他官职了,说不定还会把治水之事交给他!
“劳烦公公提点, ”上官泓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下官是否需要换件衣服前去面圣?”
上官泓想的很简单, 他是被停职,并没有被革职,之前的朝服穿起来并不僭越。若皇上有复他官职之心,见他白衣常服拜见难免会觉得他做贼心虚已然给自己定了罪或者没有上进心。
掌事公公依然是那张见之生喜的笑容:“大人为官也有好几年了,该怎么面圣怎么还需要问杂家。”
那就是要换朝服的意思了!上官泓笑得十分谄媚,一连又塞了好几锭银子, 恳求掌事太监稍等片刻, 容他去换套衣服。
长乐宫中,上官榷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看见上官泓大摇大摆地穿着一身朝服进来,差点两眼一抹黑!
很多事情僭越与否端看圣心, 魏帝如今正值气头上,他看见上官泓身着朝服只会觉得他狂妄自大毫无悔意。
他们这是被人算计了!
魏帝表情有一点冷,见上官泓行礼后也没准许他平身。
上官泓瞄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刑部尚书、大皇子还有三皇子,又偷偷瞄了一眼跪在一旁的上官榷和四皇子,心中忐忑。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和他想象中的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魏帝语气冰冷,辨不出心情:“你可知我为何要召你前来?”
上官泓偷偷瞄向上官榷,试图从上官榷那里获取一些信息。
“怎么,御前回话该怎么回也需要你父亲手把手教你吗?”魏帝压着怒意,“所以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你父亲一手教出来的吗?!”
上官泓哪里直面过这种程度的天子之怒,他心惊胆战地俯跪扣头,冷汗直流,但心中却十分茫然,他完全想不明白魏帝为何会震怒。
就算他今日所述的治水之策有所不妥也不必如此吧,曲江饮原本就是一个能各抒己见的非正式场合宴会,无论是往年还是今年,比他更不完善更有疏漏的策论多的是,真的有必要因为这个特意召他来训斥吗?
然而魏帝跟前,久久不回话也不是办法,上官泓只能装傻选择一个最保险的回答道:“微臣知罪,求陛下开恩。微臣自知停职之人不该过问朝事,但微臣深受陛下荣恩,一心牵挂陛下,恨不得粉身碎骨以报陛下。陛下如今正在为南方洪涝忧心,微臣虽才疏学浅,却也想为尽自己的一分力,还望陛下宽恕微臣僭越之罪!”
魏帝冷笑了一声:“若为朝廷尽心是罪的话,那天下还有谁敢为朝廷效力啊?”
上官泓满头大汗。
魏帝面上带笑,却让人看得无端生畏:“你今日在曲江饮所作之策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自然是集结了上官家众门客之力,但魏帝为何会有此问?上官泓一时想不明白。然而无论如何此时回答“不是”实属不智,于是上官故作惊讶,诚惶诚恐地俯身答道:“自然是微臣自己的想法。”
魏帝冷笑了一下,抽出桌上的一本奏折让太监递给上官泓:“那还真是奇了,朕昨夜刚收到一份治水策论,和你今日在曲江饮上所述竟一模一样。”
“陛下!这是剽窃!这是陷害!”
上官泓一时虽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但他知道在皇帝面前答话不能有丝毫犹豫,任何一秒的迟疑都会加重皇帝的疑心。上官泓立马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恨不得指天发誓证明自己清白。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定是有人偷看微臣在家中书写的手稿!陛下!微臣所述所作一字一句皆出自自己的心血,皆是当年在荆江一带亲身治水的经验心得!此人居心歹毒,竟然用这种方法构陷于臣!陛下!微臣实在是冤枉啊!”
上官榷跪俯在一旁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蠢货!他为何会生出如此愚蠢无用的儿子!!
“是吗,”魏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那这么说的话前年你在荆江一带治水种种措施也都是你自己专研所得?”
上官泓不明所以,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回陛下,正是!”
上官榷听见上官泓铿锵有力的回答,无能为力地闭上了眼睛。
“好!好啊!”
魏帝极怒之下反而笑了声,他抓起桌案上的一沓奏折狠狠地摔向跪在下方的上官泓,宛若携带雷霆之怒。
奏折劈头盖脸地砸了上官泓一脸,上官泓愣愣地一本一本地捡起翻开。越看越慌乱,越看越心惊,就像是有人在寒冬腊月里用最冷的水对着跪在雪地中的他从头浇到了尾,他感觉他全身的血都被冷得冻了起来,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魏帝压着暴怒:“你为了让自己的政绩好看,不顾泄洪区几千户百姓的性命,在没有提前通知、没有提前组织撤离的情况下砸坝泄洪!事后又为了避免此事来日东窗事发,派人截杀了数百名好不容易从洪水中侥幸活下来的手无寸铁的百姓!”
“罔顾人伦!贪残虐烈!你还想要朕将治水之事交付于你!”魏帝怒不可遏,“你是想要大魏的百姓都认为朕是一个昏君,群起反抗吗?!”
“陛下!微臣冤枉!微臣冤枉啊!”上官泓以头抢地,“咚——咚——”地一声又一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染出了一片的血迹,“微臣一心为民,砸坝泄洪也是为了能够救荆州城内百万的百姓,这些事情微臣毫不知情!微臣一早就吩咐过让州县组织撤离,是下面的人欺上瞒下!还望陛下明查!!”
“别明察了,”一旁一直作壁上观的燕辉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看起来随意,但却也难掩不齿厌恶,“当年你虽派人截杀,但终究还是让一些人逃了出来。这些人落草为寇,一直在调查当年亲朋枉死的真相。荆州刺杀葛川你认识吧,当年和你一起下令泄洪的人,他也正是因为那次的事情被擢升成荆州刺杀。他前几日死了,死之前留下认罪书,指认了你与他合谋泄洪之事。”
“这都是诬陷!我和葛川不过共事过一段时间,我和他根本不熟,我压根不知道他为何要攀咬我!”上官泓方寸已乱,慌不择言,大脑一片混乱,完全不知道此事为何会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刑部尚书在一旁行了行礼,接过话来继续道:“泄洪之后,上官大人和葛大人以安顿补偿泄洪区百姓为由向朝堂申请了十万两白银。既然上官大人和葛大人并不熟,那可否请上官大人解释一下为何会与葛大人七三分了这十万两灾银?”
上官泓脸色苍白,如临冰窖,浑身上下竟提不起一点力气,他喃喃地想要张口,却发觉自己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权利和地位如铜镜落地般碎裂,与之拥有的高朋满座和门庭若市就像一片片的碎片从眼前划过、消失。
从天堂到地狱,上官泓摔得血肉模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就连痛都麻木的感受不到了。
“够了,”事到如今魏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勃然大怒的魏帝懒得再看,正要吩咐让上官泓革职入狱。
“父皇,”一直没有说话的燕泽这时候才开了口,“春宴未完,百官同乐。此时若是让将上官泓押解回京入狱难免会惹得众人议论,说不准还引百官诚惶诚恐,那就失去春宴的意义了。”
燕辉有几分诧异地瞟了一眼燕泽,柳绰特意让他近距离观看魏帝训斥上官泓就是为了防止魏帝一怒之下直接把上官泓押解回安京。啧,早知道他这个大皇兄也有这殊途同归的想法他就不来掺和这一脚了。
燕泽的话说得有理,魏帝冷静了几分,他赞赏地看了一眼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沉吟了片刻,压着怒意下令道:“上官泓革职查办,春宴回京后再关入刑部大牢等候发落!”
一旁的上官榷看了看和自己一起跪着的燕祯,狠狠地咬了咬牙,终究是没敢吭声。这种时候别说是保下“车”,能保下“帅”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果不其然,他听见一旁的刑部尚书继续发言道:“陛下,泄洪区的百姓大部分命丧洪水,但户部却依然准了上官大人和葛大人向朝堂申请的灾银——这些或者可以说成是灾事紧急。但事后重新登记户籍时户部怎么样也不应该没有发觉出一点异常吧。”
户部向来是燕祯的势力范围,上官泓作为燕祯的表兄,能如此顺利的拿到钱,很难不让人有所联想。
魏帝没有说话,长乐殿一时落针可闻,一旁伺候的宫人就连呼吸声都不敢太大,生怕被殃及池鱼。
过了好一会儿,他神色淡淡地将这个问题抛给自己站在一旁的另外两个儿子:“你们怎么看?”
你以为魏帝是因为拿不定主意犹豫所以想问他们看法吗?不,这是一种试探!无时无刻的试探!想从各种角度试探出他们的真实想法!燕辉心好累,所以他才不爱在魏帝面前晃悠。
燕泽对此倒是适应良好:“对于办案,儿臣的经验远不如刑部的尚书大人丰富,但凡事都需要讲究证据。既然三皇弟对此案有兴趣,不如让三皇弟协助刑部尚书大人调查?”
???
燕辉没有想到看起来浓眉大眼的燕泽竟也如此狡诈?!这球踢的,他都要忍不住给他鼓掌了!
燕辉瞧见魏帝打量过来的视线,故意装出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回道:“大皇兄说笑了,您和刑部关系向来密切,论起协助刑部办案,怕是没有人比您更擅长。”
燕辉不常与人争辩,朝堂上若有事问到他不是装聋作哑就是和稀泥打太极,燕泽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日次伶牙俐齿的一面。一句话不仅把球了踢回来,还顺道暗示了他和刑部之间的关系,燕泽温和带笑的眼睛中无声地添加了几分冷意,他倒是小瞧他了。
“行了,”魏帝看出他们两个对此是真的没有什么兴趣,也懒得再看他们踢皮球。魏帝沉吟了片刻,和刑部尚书说道,“此事你好好查查,势必要给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不过查到户部就可以了,朕也不希望闹得朝野动荡,明白吗?”
第二十五章
魏帝这一番话让心惊胆战的燕祯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诚惶诚恐地和上官泓还有上官榷一起退出长乐宫,直到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才彻底绷不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怎么会被突然翻出来?!”
“应该是王霭, ”上官榷脸色也很差,此次对方出手又快又准又恨,他们连消息都没有收到, 就被捅到魏帝那里去了,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完全没有准备。
“王霭!怎么又是王霭?!”燕祯暴跳如雷,“我都说多少次了,实在不行就灭口!灭口!”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一遇到事情就跳脚暴躁!恼怒忿然能解决什么问题?上官榷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但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分寸, 他们虽是舅甥但更是君臣。
“一直在找, 只是柳家和燕辉把王霭藏得太深, 我们的人一直没有摸到王霭的踪迹。”
燕祯:“不能从王霭的家人那边下手吗?”
上官榷难得哑然,他倒是想从王霭家人处下手,但问题是王霭压根没有家人。他父母早亡,唯一的孩子还是......上官榷狠狠地剜了一旁失魂落魄的上官泓一眼!
燕祯显然也想到了此事,他怒不可遏,将在长乐中所受的气一股脑全发泄到上官泓身上, 劈头盖脸地就将上官泓一顿怒骂:“瞧瞧你办的都是些什么事情?!草菅人命贪功好进!荒淫无度沉湎淫逸, 还和下属的妻子通了奸!我原来只觉得你好大喜功,没想到你压根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蠢笨愚昧!”
上官泓怎么说也是上官榷的独子,虽然他也怒其不争, 但小辈当着他的面这样骂,还是让上官榷有些颜面无光。他讪讪地想要开口打断:“殿下......”
然而户部折损又加上让魏帝对他心有芥蒂,燕祯的怒意又怎么会是骂几句上官泓就能消的?他听见上官榷开口,直接将火气转移:“我骂的不对吗?若不是因为他胸无点墨,怎么会有林平之之事?若不是因为他贪功贪财,怎么会有荆江之事?若不是因为他贪色,王霭又怎么会背叛?我们又怎么会如此被动?!子不教父之过,您因为他的事情已遭父皇贬斥,您还想要惯他惯到何事啊,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