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她身边咆哮,比起任何人来说,她的业障才是最深的。
明快的冬陵枪刃镀上层灰败,飓风如刀席卷整个空间,敌人无穷无尽,仿佛无法斩杀完,然而甘棠还在思考。
雾之魔神急于将他们除去,与奥赛尔合流,他放出魔神遗恨对付他们,这对夜叉来说固然致命,难道他就不会有所伤害吗?
自然会。这些残渣是无差别攻击人的,只有类似帝君龙王这种强大存在,才会极少受到这些污秽影响。
甘棠环顾四周,秽流都快给他们包围了,遮罗和满贤的眼睛通红,在苦苦抵抗崇秽入侵,然而不远处的白雾却没什么事。
她眼前仿佛有惊雷劈下。
原来如此。
“……我知道了。”
甘棠喃喃自语:“魔神的脑子,果然差别很大啊。”
梦神都要比他聪明些。
她两个下属是没什么用了,谁来帮她施展奇袭呢?
“甘棠!”
豪犷的声音在甘棠听来却如沐甘霖,甘棠陡然旋首,浮舍往她的所在奔来。
他身体强悍,和她一样皮糙肉厚,即便穿行于魔神残渣,暂时也没太多不便。
来得好。
银白马尾急遽扬起,甘棠朝浮舍急冲而去。
“接我,抛太阳,快!”
甘棠几乎是用吼的。
在她冲往浮舍的刹那,浮舍连思考她话意思的时间都没有,他却下意识沉下身,用出了他所有的力气,四条胳膊把跳起来的甘棠接住,抛到了天际里去。
甘棠如同炮弹一样直冲金乌。
这一瞬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浮舍被甘棠一脚踩得臂膀根本抬不起来,他骨头裂了。
震荡的肺腑要呕出血来,浮舍顾不上,他猝然抬起头。是太阳吗?
他耳畔又猛地掠过枪划破天空的飞簌声。
近了,快到了!
甘棠像把尖锐长枪要直直插进昏沉红日。
——不被魔神残渣影响的,除了高天还有哪里?
红日没想到她能看破,或者说看破能做出如此疯狂的举措,雾神本体纵然弱小,也猛地一缩,退了半寸。
冬陵在她手中闪烁,甘棠却心涌不甘,不成,还差一寸。
难道还要再和雾神玩次捉迷藏吗?
不知什么东西却遽然撞上了她,贯穿了她的左肩,把她冲搡向前,生生缩短了这一寸的距离。
甘棠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冬陵骤然从她手中刺出,她所有的元素力都集中在了这一击上!
红光大炽。
地上苦苦奋战的夜叉只听到高空传来惨烈的尖叫,仿佛如闪电般划过了整片大陆。
无穷无尽的敌人突然停止,崩塌,雾气猝然散开,变成腥臭的雨水纷纷。
他们看见了外边的同胞。
雾神的力量溃散了。
太元帅,诛杀了雾之魔神!
被“太阳”里泼出来的血浇了一头的甘棠抹了把脸,她站在迷雾逐渐散去的苍穹上,凝视着雾之魔神干瘪的神骸。
这恼人魔神居然本体是只牡蛎,壳上的纹路还挺花哨,是只爱漂亮牡蛎。
就是血可真臭。
甘棠想笑一下,左肩又痛得咬牙切齿,她琵琶骨是碎了。
移睛一瞥,一截翡翠枪尖,是和璞鸢。
……浮舍还真带他来了。他准头还怪好。
止血的药是有,封住魔神遗恨更要紧。
没管肩上的兵器,甘棠祭起手决,准备自己先捆住这东西,之后让夜叉们施法联合封住,再等帝君来加固。
甘棠心念转到这里,眼前牡蛎的壳却遽然对着她张开。
不会吧?里边肉都成灰了啊!
“甘棠!”
“太元帅!”
她听到下边的夜叉都在喊,然而无济于事。
巨大的吸力将她猛扯,她被死去的蚌壳给“吃”掉了。
……
……
原本是这样。
怎么没死?
甘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回过神来,左肩痛得她撕心裂肺。翡翠枪尖上的血都凝了,她咬牙想把这小鸟枪拔了,又警惕转首看四周。
晦暗的天,干涸的地,只是没有雾了。
她这次能感受到雾之魔神的气息,虽然也摸不到具体位置,但能感受到他的虚弱又残败。这里莫非是他寄身的幻境?
雾的魔神,看来不只是海鲜,他把她拉过来,是企图弄死她,留存魔神核心,等他的好兄长海之魔神来救他吗?
那她不介意再杀他一次。
尘歌壶好像能打开,刀枪药在寝卧的抽屉里,甘棠往后背反过手,准备拔枪。
她又遽然倒吸口凉气。
等等,前面那一只是什么?
绿毛小鸟,啊不,是少年夜叉倒在她面前不远处。
他大概是因为投掷“公报私仇”小鸟枪用尽了力气,人先昏了,没一点动静。
魈怎么会在这?
甘棠的额头突突地跳。
……哈哈,不会是因为她没拔枪,被幻境不分青红皂白认为枪连同主人是她的所有,给带进来了吧?
甘棠忍无可忍对天比出中指:
“雾之魔神,您有病吧?”
确实脑子不好,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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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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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魈从朦胧里瞬间清醒过来,他睁开金瞳。
晦沉昏黄的天空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深邃墨蓝的夜幕,密匝的霜白星子如雪点密布在长空,冰冷灿烂,仿佛登上高山,吐息在稀薄空气氤氲出的白雾里窥见的天光。
绝非平原能看到的光景。
魈一下子从偃卧的地上弹了起来,头颅离开了柔软的物什。
柔软?
并未感受到周围的威胁,魈本能地往足下看去。
他方才躺倒的地方摆着布枕,里边填了霓裳花,所以蓬松微鼓。他架在鼻梁的夜明镜也被摘下,放了寝枕边上。
……哪来的枕头?
“醒了?喏,拿去。”
有什么东西被抛来,魈伸手接住,沉甸甸握在手中,是和璞鸢。
翡翠的枪尖熠亮,不见血痕,魈绷紧神色望过去,面前是团跳动的篝火,燃烧的木头在毕剥乱炸,有人盘膝坐在旁边。
枕头是她的。
用冬陵扒拉着火星里的灰烬,捞出块红薯,甘棠把烧焦的皮剥开,放在嘴边吭哧地嚼:
“别想了,人倒霉,喝凉水塞牙缝。”
“这是雾之魔神的壳里,我来的时候身上插了你的小鸟枪,雾神颅内有疾,把你算上和我有关,给带进来了。”
饶是魈很少听甘棠时不时的鬼扯,也不得不承认她讲得对。
雾神的脑子是不怎么好使。
“这应该是他藏身的幻境,我们破坏掉他的精神核心,就可以出去了。他大概是没什么力气了,反正现没对我们动手。”
她把自己的伤拾掇完,用清尘法涤去了大部分身上血污,肩胛骨还有些闷痛,好在药挺灵,她又是个夜叉。
等魈清醒从天亮等到天黑,甘棠都无聊地开始烤地瓜了,她还抽空拿了瓷盘,用冬陵切了肉,穿了竹签,准备做个烧烤,大快朵颐一番。
她打架是有点打饿了。
雾之魔神不出手也好,她也气力耗尽,需要恢复休整,魈也是同样。
两口吃完地瓜,甘棠拍了拍手,再用冬陵去哗啦地挠,没了。
侧过身,手把盘里穿了肉的竹签撰了一大把,甘棠把吃的往烈焰里一递,肉被烤炙的香气立马升腾起来。
她头瞥向魈:“再恢复点体力再找雾神,要不要吃点东西——”
魈脸色难看,明秀面容血色褪去,近乎苍白。
他“哇”的一声,陡然吐了出来。
接着是断续的呕哕声。
甘棠探出去的脑袋须臾僵在半空。
她可能是自娘胎里长那么大,头次僵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愣在原地多久,才缓慢眨眼,把手里的烤肉翻了个面。
……这世上还有人闻到肉味会吐的吗?
隐约猜测到什么,甘棠扭过头,没看狼狈的魈。
梦之魔神看上去浑身莲香,是蛮圣洁的,但她也还有一顶在手里把玩的五骷髅冠。从魈反应来看,这位魔神曾经做过什么也可见一斑。
往肉上撒了点盐,甘棠再翻了几回面。
呕吐声逐渐小了下来,她把烤肉往嘴里一塞,在火光的映照下,她含糊不清地问:“还行吗?”
对于帮过她一把的人,甘棠总是挺客气。
魈直起弯下的腰,看她的猫儿眼都猝然瞪圆了,像是在问她怎么能在一滩腥膻边上吃下东西的。
“食物不能浪费啊。”
甘棠坦然自若地说,她又不是没挨过饿,哪能像她爹一样老讲究。听说这小鸟也生吃过雪,那么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绯红闪动在黄润琉璃似的眼眸里,魈没有出声,被烧焦的木柴毕剥。
“要吃吗?”
甘棠又转头问他。
“……嗯。”
他沙哑着嗓音,走过去,伸手要接竹签。
先前察觉到浮舍送力还差一厘,他掷出那一枪,也用尽了元素力。眼下危机四伏,为了迅速恢复,他没有挑剔的权力。
美梦是唯一被梦之魔神赐予的食物,但美梦是吃不饱的。他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吃过了。
甘棠却把递来的烤串往回一扔,木条砸在瓷盘里发出叮当脆响。
魈伸出的胳膊遽然僵在原地,被戏耍的羞惭随着过往的痛苦在胸口遽然集聚,突如其来的窘迫扑面而来。
罪魁祸首却手一抹,摆出大堆盛了食物的碗碟。
“自己挑。闻不惯离我远点。”
甘棠没好气道:“不想吃就不吃呗,纠结个什么劲。”她又嫌弃地看了地上一眼:“哦,先把你那坨臭臭泥处理了,别熏了我的小吃。”
秽物上猝然升腾烈火,全烧没了。
……既然嫌弃,你方才又吃什么烤串。
甘棠见魈脸有点黑,还是按她意思,从琳琅吃食中挑了一碗,退后几步。她定睛一看,杏仁豆腐。
这小子还喜欢吃甜品?
甘棠没想到自己脱口把心里的腹诽念了出来,纵使她脸皮一向奇厚,也老脸一红。
她咳嗽一声,刚想打哈哈强行转移话题,没想到耳畔响起了魈的回答:“不喜欢。”
把差点出口的话咽回去,甘棠眨眼:“那为什么选这个?”
“……像美梦味道。”
哦,看来他杏仁豆腐不止吃过一次,不然也不会直接选了。
美梦的滋味是怎样的呢?会是一种贪恋吗?
他还会被没入虚无的梦之魔神感召而去么?
甘棠又抽出几只盘里的烤串往嘴里送,杏仁豆腐还有几碗。
她眼角余光瞥到魈吃了一碗,又迟疑着是否还需要,在他抬首看她的瞬间,甘棠赶忙注视篝火,假装没留意他。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指甲碰触瓷碗的微叮。
“……为何会有如此多?”
平静的声音带了丝微不可察的迷惑。
这好像是他们相处除了打架,魈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有那么奇怪吗?
“因为以后天下太平了,就没架打了,所以我打算准备一下,以后出去当个厨子。”
甘棠的冷幽默完全没被魈理解,魈看她的神情像在看她发病。
……她怎么猜小鸟心思愈发熟练了?明明最近都没怎么见。甘棠扶额。
天天揍鸟也不好。
“好吧,我承认,是我爱吃。而且除了烤点东西,我什么也不会。”甘棠嘟囔一句:“那群家伙不天天在说这个,什么帝君的宏愿实现了之后。浮舍他们肯定也在说,每个夜叉都说的啊!这不能怪我胡吹吧?……”
她又觉得怪尴尬似的,眼神飘忽地抹了鼻子:“行了,不提这个了。”
她在火光里别过脸,左肩包裹的白布蒙上层不断明灭的朱红明黄:“……你被卷进来是我的问题,我会带你出去。”
杏仁微甜的香气混合着肩上药膏的苦味飘入甘棠鼻中,她又忽然听到魈清冷的回答:“不需要你带。”
心气还挺高。甘棠心想,不知道是在说他不需要她,还是在说这件事不管她事。
放在往日,怎么想都是前者,放在眼下,她倒有些不确定了。
小鸟心思可真难懂。
她干嘛又开始猜来猜去的?毛病。
甘棠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再看魈,只吃了摆出来的杏仁豆腐,其他都没动静。
她蠢蠢欲动的犯贱又涌上喉咙:“话说天天吃杏仁豆腐,人会长不高。”
黄琉璃的眼珠遽然倒映出朱红的薄怒,这可比他古井无波的模样有意思多了,不过被枪穿过的地方还挺疼。
再挨一枪就不妙了。
甘棠可不想再穿个琵琶骨,她果断把没吃完的烤串连同碗碟收回尘歌壶。
她一撑地站了起来,面前的火也应声而熄。
“我元素力一半都没回来,准备先休整一晚上。趁着敌人休息,我们也抓紧时间恢复,如何?”
甘棠歪头看魈。
魈站在夜色里沉默良久,“嗯”了一声。
即便知道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眼下的身体状态,的确不太能继续进攻。
甘棠见魈没异议,她便踅身退后,找了棵树,坐下背倚。
帝君授予的梦境修行法刚好派上用场,她要抓紧时间复原。说是休息,其实也没法安睡。
这里的天幕,是岧峣陡崖之上的天幕。
那座高山,大概被冰雪覆盖,常年不化,琼玉如刀锋一般在寒风中旋舞。
肆虐的风雪偶尔也有停下来的一天,傀儡的眼睛遥望冰蓝夜空时,总能看到无数的星辰像结晶的冰霜一样挂在天上。
她隐约猜到了雾之魔神对付她的手段。也就这点伎俩了。
只要有心,就会有业障,真是无可奈何。
她才要入定,耳畔就响起魈的迟疑:“……这个。”
察觉到魈的视线,甘棠看过去。
他在看地上的软枕。
甘棠并不在意:“在这当靠枕也好,躺下枕也好,随便你。出去以后洗干净还我,我还挺中意这具枕器的。”
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雀跃:“对了,你把枕头翻个面。”
魈莫名其妙,清爽微风拂过,他还是按照甘棠的意思,弯腰拾起了枕头,将寝枕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