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绣着只圆滚滚的绣眼幼鸟,浅黄绿绒羽,像新生枝头的一簇芽。
魈遽然僵在原地。
“还挺像你的吧?我就是感觉蛮衬,才拿来给你垫头。”
甘棠佯作思索:“唔,就是颜色得涂深点,我这里倒是有瓶绿染料——”
魈攥紧手里的寝枕,星光下,他用力砸了过去。
甘棠迅敏侧脸避过,小鸟枕“砰”地撞上树干,把枝梢上的翠叶震得哗哗落。
她在落木中哈哈大笑起来。
逗鸟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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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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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倾月落,曙雀鸣啭,修炼了一晚的甘棠与魈睁开了眼。
雾之魔神大概也恢复了一点,所以给他们放了晴——看来外面的人还没撬开他的蚌壳。
甘棠也没想着全靠外面的同袍。
时间不等人,也许没到他们撬开,里面的人就化成滩水了。别说她还不想死,她身边还有个魈在。
这里看似广袤,然而在心象世界,往哪走都不妨碍此间主人找上门。
甘棠随便挑了个方向,魈跟在她侧后,走着走着,天穹开始落雪了。
干燥温暖的泥土渐渐铺上了层银霜,起初是棉絮般松雪,踩在上边还有声响,再往里走,就成了板一样厚重的冰块,与大地凝结在一起,不分彼此。
雪点还在飘飘散散地落,青蓝的云镶着浅淡的边,寒霜里的日光褪了色,远远悬在高天,带不来一丝温度。
魈同甘棠走在冰上,呼出的气息染了白,逸散在半空中。……这里的奇景与甘棠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这里。”
魈听甘棠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
映入眼帘的是个村落,屋上落了雪,堆满了茅草和七零八落的瓦片,木柱灰墙在沥沥细雪中显得岑寂极了。
可甘棠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里以前很小,又很赤贫,部族之间却紧簇在一块,亲如手足,他们笑着过日子,即便是天寒地冻的岁月里,村中依旧有着炊烟。
他们原本生活在温暖的山地,雪之魔神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他们被迫成为雪神的眷属,在一年四季的冰雪里,只有每年献上男女幼童,才能短暂的拥有一个春天。
所以在他们哭着请求她除去雪之魔神的时候,尚不知天高地厚的她什么报酬也没索要。
“我只要一碗粥。”
她说。
甘棠看到有孩子忽然出现在路的尽头,她裹着乱糟糟的熊皮衫,双颊被冻得通红,她撞撞跌跌地跑来,口里清脆地喊着要寻的客人:“姐姐!”
感受到空间元素力忽然波动,魈猝然扭过头,眼中划过一丝惊讶,又涌起浓浓警觉。
——他们来的路消失了。
甘棠没露出什么意外神色,她大约明晰了等会有什么等着她,那么雾之魔神收缩空间也是正常。他损伤过的力量无法在构筑接下来的东西、再维持原本“世界”的绵袤。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年幼的女孩跑到她跟前,拍拍膝盖喘匀气,抬脸冲她灿笑。
这里是不可能有人的,魈已将和璞鸢捉在手中。
他却没看到甘棠亮出冬陵,她像是认识面前的瘦小女童,于是神色平淡地准备等着她说下一句话再做决断。
浑不知自己有被斩杀的风险,幼童仍旧仰着脸,甜甜笑着向她邀约:“姐姐,长老叫你和我们一起去冬宴上玩。”
说是冬宴,也不过是部族人一起唱歌跳舞吃喝到天黑,贫瘠的村子里有什么好玩好吃的呢?她那时候嫌弃得很,还亲自带人走了远路去打了猎,被村里人吹得摸不着东南西北。
以致于连挑战雪之魔神的承诺都应了下来,后来她战败,被炼成傀儡,被迫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屠了全村。
这个孩子叫什么来着?看见她在雪原里把猎杀的熊串架上生火煮饭,吸溜了口水还胆大妄为说要用家里的粥换她的肉。
当时她还真没揍这怯生生小屁孩,而是跟着她去了她的部族。
毕竟她蛮久没吃稻米了,想换种口味。
哦,好像叫小满。
“抱歉啊,我去不了。”
甘棠平静的话语惹来小满的歪头:“为什么呀,明明大家都很欢迎姐姐过去?”
“因为我在过往已经去过了。”
凛冽的寒芒从她手中一闪,鲜血从被切成两截的胸口飞溅,小满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愕神色倒了下去。
魈瞳孔一缩:甘棠果断的出乎他意料。
他在梦之魔神座下百年,知晓这些玩弄人心的魔神,如果缔造幻境,出现在进入之人眼中的,一定是些那人记忆中无法割舍,或者无法战胜的存在。
现下出现的,应当是前者。
洒落一地的血珠又须臾麋集在了一起,裂成两断的人迅速拼凑,又恢复成了个完整的人,小满天真无辜地问她:“您杀了我一次,又要杀我第二次吗?”
他们的周遭开始如雨后春笋地出现无数的小满,幼童,少女,女性,身披嫁衣的成年小满愤怨地冲甘棠怒吼:“姐姐,你杀了我啊!”
“你难道对得起我吗!”
那是雪之魔神将她炼制成傀儡的第十年。
她已经习惯了被雪神一天到晚叫她孩子的日子,也才知道这位魔神爱人的方式无聊得很——因为生灵脆弱,决定把生灵封入冰雪中,延长他们的保质期,可惜那些生灵太脆弱,都成了标本。只有她一个不言不语的夜叉活下来了。
雪之魔神高兴得很,连地盘上肆虐的风雪都停了,天天一口一个孩子的叫她。
她没什么脾气,因为过得太久,她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了。雪神不出门的时候,她就在站崖上看星光,雪神出门打架的时候,她就是她最趁手的兵器。
她可能真就是一把长枪,一个木架子,偶尔被雪之魔神保养一下,免得生了锈,散了架。不死不活的她被雪神又拿出去用,是一个春天。
雪神和入侵她地盘的魔神又打了起来,她不知道那魔神什么尊号,反正他能通过自己权能转换眷属归属,然后伤害魔神眷属间接伤害魔神。
被刺的伤痕累累的雪神狂性大发,这可能是她第一次那么受挫。
于是她直接把她地界里的所有凡人全部否决,说他们不再是她的“孩子”,她让她唯一的傀儡孩子去屠杀一个又一个的部落,受她支配的甘棠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她手里的武器成了诛戮的工具,或许夜叉就注定和杀生分不开关系,直到她屠戮到那个喜气洋洋的村子,她的心都平静到了麻木。
倘若不是她将兵器刺入新娘的心口,新娘不可置信地喊了句“姐姐”才倒下去的话,她死水一样的心大约没有任何波动。
明艳的新娘惨死于她的枪下,所有同她参加过冬宴的人也死于她的枪下,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没办法去死。
因为她还是雪之魔神的“孩子”。
甚至她撕开的心被业债乘虚而入,雪之魔神还为她压下业障,生怕她唯一的“儿女”奔赴黄泉。
业障的滋味,比割断脖子、制成傀儡更痛。
“我杀你应有羞愧,但我从未有负你。”
甘棠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自顾自说起来指不定有什么毛病,理会雾之魔神的大病做什么?她转头看魈,顺带把扑来上的假冒伪劣的小满直接挑飞出去:
“既然地界收缩,雾神的精神体也不会离的太远,我们去找找吧?”
魈将和璞鸢刺进张牙舞爪的小满喉咙,见甘棠没什么不舍的反应,他点了头。
斩杀小满们没多大难度,魈与甘棠很快就杀出一条血路来。又有陌生的人类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不过雾神大概对甘棠更加忌惮,没有什么魈记忆里的人出现。
只不过雾神看让甘棠再杀一遍心里的人没什么作用,他们的视野中开始出现其他难缠的魔神眷属,野生的其余魔神。甘棠和魈顶着攻势把村落翻了个底朝天,还没翻完,他们面前的敌人升级成了最终的那位魔神。
冰蓝长发,玉颜光润,祂神情漠然,所到之处皆笼罩朔风飞雪,如花裙拖摇曳之处,皆为冰生。
那是魈第一次看到古去千年的雪之魔神的模样。
传说中,这位雪之魔神常年盘踞西北一隅,随着力量的增长,许多土地被卷入风雪,苦不堪言,后被岩王帝君所击杀。
这位魔神有十种化身,尤其最后一位黑女神迦尔丽,最为殊胜。岩王帝君杀了她十次,崩了她地界大半山脉,才将她彻底杀死。
谁会是她的对手?
甘棠吸了口气,提起了冬陵。
她就知道雾神这种赖皮海鲜,肯定会从她的记忆里提取会打架的人,帮他打架。
这个心象幻境里,出现在她面前的雪之魔神,和千年的那个也没什么区别。
但也有个好处,雾之魔神构显这种级别的魔神,他本身的力量也不能支撑他到处乱跑,也就是说,他不能动。
只要时间足够,就一定能找到他。
“你不是她对手。”
见雪之魔神越来越近,甘棠逐渐绷紧了背脊。
强烈的威压朝他铺面,魈知道甘棠宣判的并没有错。
魈遽然接过她抛来的药瓶,甘棠说道:“镇心丸,帝君给的,含服去找雾神核心,之后雾神一定会针对你。”
他仔细听甘棠继续在说。
“我来阻挡雪之魔神,你继续去找。我不知道能阻挡她几次,但到了第十次,我一定会死。”
她没有高估自己的力量,只是冷酷地吐出了自己的安排:
“在此之前,我会撑下去,直到我死。我死后,你不一定能毁掉雾神核心,但只要能创伤核心,就有逃出去的可能,我会把冬陵残渣尽可能留给你,帮你破境。”
她是从鲜血残杀里走出来的人,她把自己的死安排的妥当。
魈握紧了手里染血的和璞鸢,他点了下头,忽然察觉到背对他的甘棠并不能看到。
于是他一字一句回答她道:“你不会死。”
意思是会在第十次前回来吧?
背后的人已经消失了踪迹,甘棠举起了仿佛在熊熊燃烧的冬陵。
那干嘛不说“我不会死”呢?
雪之魔神看了她一眼,寒凛的眉目变得温和起来:“……我的,孩子。”
恶心人是吧。
雪白的马尾在疾风中拉成条直线,甘棠如火如荼地冲了上去:
“别乱喊!”
“我爹单身,至今未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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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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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威压横扫过整个村落,魈听到剧烈的打斗声响。
甘棠和雪之魔神已经相峙起来了。
雪之魔神的威光笼罩下,不仅他受了点影响,连周围涌上来的幻影魔物都受了影响,趴了一大片,让魈找到可趁之机,飞快在最后的地界里搜寻起来。
他忍住肺腑里气血翻腾的涩意,脚步踏足最后的院落,他在各个房间逡巡目光,只在低矮破损的厉害的旧褐桌案上看到一张写了“小满”、“夜叉”的纸条。
魈遽然想起了冲甘棠大吼的那个幻影。
……倘若按他曾经见过的魔神手段,魔神精神藏身最安全的地方,应当是被幻境构建那人心中重要的地方,他猜得没错的话,雾之魔神的本体应该在这里。
不在屋舍里。
风吹羊角,天空的雪越降越烈,仿佛刀片般凌迟着人的肌肤,魈有些喘息不上。远处的狂风和雪已经卷成了片无人能进的白色眼,风眼里的人想必遭受着更剧烈的攻势。
魈将金瞳转向院落中的方井。
把握着瓷瓶盖打开,魈将里面的镇心丸吞了下去。强烈的药性从五脏六腑一路冲上了牙关,他几乎要呛出声来,又掐着脖颈一路奔到方井前,手一撑青石壁沿跳了下去。
他头顶的雪几乎要把他砂青色的发全部覆盖住,然而井中并没有结霜,魈直接沉入了砭骨的井水当中。
太冷了,魈隐微打了个寒战。
他在水中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却不是一片漆黑,粼粼的水闪烁着波光流动,五彩缤纷的色泽在熠熠生辉,仿佛日光底下簪星曳月的溪流,他在水中甚至能呼吸。
这不是水!
魈猝然清醒,他口中的镇心丸发挥了作用,清冽的苦将他从美梦中拉了回来。
鼻腔漫过呛人的水,要将他溺死在水流中。不对,这里不是真的井,这里没有水。
他堕入了雾之魔神布下的幻境中。
被梦之魔神磋磨过的魈心头雪亮,雾之魔神用大部分的力量对付他眼中难缠的甘棠,对似乎弱小的他不屑一顾,可当他入侵到他精神的地界里,雾神终于低下头颅,看到他了。
周围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消失,魈感觉自己在不断往下坠落,仿佛要坠落到没有尽头的世界里去。
倘若心中涌起会被摔死的恓惶,他有可能真的摔死。
心念转到这里,他的耳畔又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美梦也不要,噩梦也不要么?”
魈心猛地一跳。他即便不去看,眼前也能浮现出一名魔神来。
女性魔神红唇鲜艳,眼神慵懒锐利,她头簪菡萏,如同无比圣洁,红色浆液却从她指缝汩汩而出。
无边的恐惧向他奔涌。
她仿佛要攥紧无形锁链般的勾起红唇,梦之魔神茶褐的眼几乎要贴到他的面容上:
“我赠予你们夜叉一族的,是永恒的安宁与喜悦啊,我的小狗?”
“你的一生,都将笼罩在我的美梦之中。”
擅长操弄人心的神明愉快地下了判决,她伸出瓷白的手臂,想要摸一摸恶犬的头颅。
她是以他人破损美梦为食的魔神,是贪食一切憎恨的恶之花。
魈的耳畔似乎传来梦之魔神的歌。
那样的歌声总会在月圆响起,无论她的眷属逃往何处,都会被她攥住颈链,鲜血淋漓的拖回她的足下。
她是他一切噩梦与苦痛的源泉。
……倘若不是眼见将自身业债须臾斩杀的人,他大概还没能醒得那么快。
她能做到的,他也可以。
那句恶犬激起了他的凶性,牙关咬碎了镇心丸,苦辣的药性汹涌,魈的手指动了动。
和璞鸢从他手中猝然闪出,幽翠光辉瞬间闪熠,锋锐枪尖陡然贯穿了魔神心脏!
如同那把碧玉的利箭,尖啸着插进魔神的身体里。
群岩的主人曾说:“我赠你魈之名。”
“但你要越过苦难,到达彼岸。”
魈冷声:
“我非你座下之犬。”
“我有效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