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视自己的缺陷,也不刻意隐瞒。
就像爸妈说的那样,她只是耳朵听不见。
不管和同学相处,还是和老师交流,都抱着十二万分的友善与真诚。
但换来的只是明晃晃的嘲笑,还有几近越界的欺凌。
临春的父母去学校沟通过很多次,老师的态度却不冷不热,最后干脆劝他们给临春退学算了。
“小孩听不懂课,跟被人交流都困难。继续在教室里不管是她还是其他同学,都会被受到影响。”
到底是怕麻烦,也不想管事情。
不是所有的人好心,愿意花费自己的时间去接纳一个聋哑人。
临春三年级的时候差一点就退学了。
可那么小的孩子,不上学又能去干什么。
是临秋坚决反对,咬着牙要把妹妹教出一个样子。
自学课程一开始很难,知识点要一点一点写出来解释给临春看。
临春认得字还不是很多,理解能力也总别着根筋,怎么转都转不过来。
她无数次想过放弃,和大姐一样出去打工。
但临秋一次一次重新把她揪回来,骂过也打过,最后还是往她手里塞上铅笔,就算是哭也要让她继续念书。
临春小时候不懂为什么,直到临秋去世依旧不懂。
那年她十岁,遇见了赵老师。
菜市街狭窄曲折的长巷之后,还没她脚踝高的边牧幼崽发出一声奶里奶气的叫声。
春天的油菜花开满田野,黄绿色蔓延去天边,哪里都是一副生机盎然的样貌。
她小心翼翼地叩了叩门板,探身走进去。
-
“啪嗒——”
厚重的门帘落下,相互拍打发出声响。
书店里暗着灯,顾伯还在小院里倒腾。
临春在院门口看了几眼,没见着蒋以声,这才走过去。
她的膝盖还涂着碘伏,虽然还没好全,不过基本都是擦伤,伤口在膝盖骨偏下方一些,走动幅度只要不是太大都不影响。
郁金香刚种进去,连个芽尖儿都见不着。
临春手掌都破了皮,水桶拎着费劲,便重新回到了店里,把地扫了扫。
奶茶店下午送来了制作完成的兑换券,需要临夏这边再加工一茬送回去。
具体的卡片临春看了,四杯一张卡,店名和地址都印在上面,弄得还挺好看。
挺让人高兴一件事的。
就是,暂时高兴不起来。
扫完地,她有些无所事事,坐在桌边看了几页书,心里装着事,也没看进去。
转头推开琴房的门,窗户关着,琴身洒了一片银白的月光。
临春把灯打开,掀起琴盖。
谱子合着,她随手翻到自己熟悉的那首曲子。
手指搭在上面,想到了蒋以言。
或许这次还有更多,她想到了蒋以声。
发了会儿呆,又把手收回来。
出了琴房,临春回头把门关上。
她和顾伯打个招呼准备回家,出小院时看边牧在门口狂甩尾巴,猜想是来了客人。
她探头看去,刚好对上蒋以声的目光。
临春有一瞬间的窘迫,眼神上下飘忽半天才勉强定下来。
晚上有些冷,蒋以声换了件外套。
宽肩窄腰的衣架子身材,穿什么都显得好看。
对方脚步渐近,临春慌忙从兜里掏出手机。
蒋以声步子稍停,在她面前微微抬眉,像是不解。
单一个动作,没有带笑,临春就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浓烈的疏离感。
她低着头,不敢与蒋以声对视,只是摇摇头,把手机又往前递了递。
可出乎意料的,几秒之后,蒋以声把手机接了过来。
他十分随意地装进外套口袋,像是顺手接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继续往店里走去。
-
十一月底,北京。
蒋臻年底回国,和蒋以声吃了顿晚饭。
父子间的氛围不算友好,两人全程黑脸,话都没说一句。
于蒋以声而言,蒋臻给他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纯纯负面情绪,看到就没什么好心情。
从小到大快二十年都这样,父亲对自己严格到变态,不达到要求非打即骂。
有时蒋以声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蒋臻的亲儿子。
或者按照他哥的标准,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工具人,创造出第二个蒋以言。
小时候喜欢想东想西,长大了就懒得想了。
蒋以声吃完饭,把筷子横在碗上。
按着规矩,他得等着蒋臻起身,自己才能离开。
可惜,今天蒋臻并不那么着急。
管家把一份厚重的通知书放在他的手边。
蒋以声目光微斜,呼了口气。
“过了年去英国。”蒋臻撂下这么一句话。
蒋以声退开凳子起身,打算直接离开。
蒋臻搁下手上的银筷,和瓷盘碰撞发出一声轻响:“由不得你。”
男人的面容冷峻,声色低沉,是手握大权的上位者形象,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蒋以声出了客厅,没再说话。
隔天,蒋以声去了趟医院。
那地方更像是一家私人护理院,离市区很远,人少地方大,四面环山,很是安静。
蒋以声在车里闭了会儿眼睛,头有点晕。
司机停车后回头喊他,声音不大,蒋以声抵了抵额角,隔着车窗,抬眼看见一家花店。
店门似乎刚开,大捧的花束还带着露水。
店家是个年轻姑娘,问蒋以声是要去探望谁。
一声“妈妈”像是烫嘴,他顿了半天也没开出来这个口。
店家见他欲言又止,于是猜测到:“女朋友吗?”
蒋以声微微愣神,笑着摇了摇头。
最后他买了一束白色的郁金香,进了医院听护工说孟雨柔这一个月情绪稳定了不少,不仅没发疯大叫,甚至还要了些毛线,开始织起了东西。
“昨天太太知道您要过来,开心得不得了,一早就等着了。”
蒋以声脚步微顿,朝着护工偏过脸:“我?”
护工面露尴尬,又急着解释:“儿子,我说您儿子要来了,她也听不太懂。”
蒋以声瞥向窗外,不再说话。
病房里的孟雨柔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晒太阳,自从精神稳定之后,她的居住环境也宽敞了许多。
见蒋以声进来,她放下手中针线,高高兴兴地接过花束:“哎呀,真漂亮。”
那一瞬间,对方正常得让蒋以声心上一跳。
“你去哪了?”孟雨柔捧着花束,微仰着脸去看蒋以声,“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
蒋以声扯了扯唇角,有点不适应这个对他如此亲昵的母亲:“我在外面上学。”
“在哪上学?”
“南边,一个小地方。”
他没必要对一个病人隐瞒,和孟雨柔的对话反而更加放松。
孟雨柔在钩花边的薄毯,黄绿配色,清新好看。
蒋以声搬了个小凳,坐在藤椅旁边,帮她一圈圈绕着毛线,说上一些有的没的。
“你见过郁金香田吗?”孟雨柔问,“特别大的那种。”
“没有,”蒋以声抬起头,被阳光照的一眯眼,“是什么样的?”
“很漂亮,像洒在绿丝绒里的珍珠,一颗一颗,捡不完。”
蒋以声笑了笑,突然想起顾伯在后院里种了一片郁金香。
可惜,他本来是可以看到的。
“你是不是不高兴?”孟雨柔突然俯下身去看蒋以声的脸。
淡淡的香味让蒋以声有些排斥,他微微往后仰了仰:“有吗?”
“有,”孟雨柔伸手摸摸蒋以声的头发,“怎么了?”
女人手指柔软仿若无骨,在他的发顶抚过,一根根发丝都窜着麻。
蒋以声本就不爱与人触碰,虽然极力克制,但后颈依旧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毛线团掉在脚边,线头散了。
蒋以声低下头,俯身捡起毛线时不动声色地躲开。
咬肌紧绷着,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直跳。
喉中忍不住的痒,他掩唇轻咳一声,说了句“抱歉”,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
冷水浇过脸颊,蒋以声捋了把头发。
双臂撑在洗脸池两侧,耸着肩胛骨,长长舒了口气。
对于孟雨柔的突然亲近,他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特别是今天,从护工那里开始,就刻意模糊掉了他和蒋以言的名字。
蒋以声明明知道孟雨柔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着他哥。
可当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看着你,对你说话,却又忍不住让人以为是在对着自己。
蒋以声不想成为第二个蒋以言,却在孟雨柔的面前理所应当地顶替掉对方的位置。
母亲的温柔从不属于他。
“怎么头发都湿了?”孟雨柔抽了几张纸递过去,“年底入冬,最近越来越冷了。”
蒋以声没有说话,只是接过纸巾,低头擦着手指上的水。
“我给你织了个围巾,”孟雨柔献宝似地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一团深灰色的围巾来,“你冬天带着,风吹也不冷。”
蒋以声手指轻颤,不知道接还是不接。
下一秒孟雨柔踮着脚,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蒋以声扣住她的手腕,细细的一点,用力都怕给折断了。
想质问一句“我是谁”,却在开口之前陡然放弃。
他扯了扯唇,把围巾摘下来叠好:“出去再围。”
孟雨柔点了点头:“刚才我们说到哪了?你能和我说说你的事吗?”
两人一起走去阳台,蒋以声坐在那个矮凳上,拿起绕了一半的毛线团。
如果是蒋以言,此刻会说点什么呢?
正常的母子闲聊,儿子会和母亲分享什么事呢?
蒋以声思考片刻,开口道:“我去了一个叫桐绍的小镇,那里环境很糟糕。菜市场的尽头有一家书店,我在那里教了一个耳朵听不见的小女孩弹钢琴。”
或许这些话蒋以言对孟雨柔说过。
或许孟雨柔也知道一些蒋以言的事情。
蒋以声长睫微锤,盛了今早金灿灿的晨光。
他像是在笑,但表情很轻,转瞬即逝。
“我还认识了一个女孩。”
“但我们没能在一起。”
第44章 44
蒋以声陪着孟雨柔絮絮叨叨了一上午, 突然发现自己在桐绍不过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少。
期间,他尽量以蒋以言的视角来叙述日常。
只是有时会不自觉的跑偏, 时间和逻辑都对不上。
他说那一家奇怪的书店和刚种下去的郁金香田。
孟雨柔也不知道到底听不听得懂, 但听得很认真。
她时不时会因为听蒋以声说话而停下手里的针线活。
视线落在近处, 目光却随着思绪飘远,聚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什么颜色的花?”她突然好奇问道。
“不清楚。”这事儿蒋以声没特别询问过。
孟雨柔点点头,拉住毛线扯了一截。
手指穿插在针线之间,织了一半的纹路, 又抬头接着说。
“等那片花开,替我采一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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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孟雨柔用过午饭,刚出医院就接到了徐拓的电话。
对方专门找了个场子, 为蒋大少爷接风洗尘。
蒋以声和徐拓一静一动, 在“玩”这方面最合不来,他本想推辞, 但想到穆敛卿的手机在自己这里,于是让徐拓把对方也一起叫着。
“改明儿再叫她吧, ”徐拓压着声音,“今儿我有个重要的客人。”
徐拓约好的地方是一家茶馆,蒋以声还挺意外。
门口的迎宾小姐拉开大门,询问了姓氏后引着他往里去。
店内面积很大, 装潢讲究。
穿过曲折长廊, 最后停在一条溪流旁的隔间。
竹制的滑移门很薄,蒋以声轻扣两下,把门打开。
红木小几花纹精致, 上面正烹着清茶。
徐拓托着下巴,对着一盘残棋愁眉苦脸。
坐他对面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 对方笑纹很重,偏头对上蒋以声的目光。
蒋以声微微愣神,继而低头轻声道:“邵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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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老爷子是国内肝胆内科的领军人物,和蒋以声爷爷有过一段交情。
虽然现在已经从一线退下,但在圈里依旧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