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莘摆手,“我也听闻过席将军为人豪爽,今日一见确实如此。”
李幼蓉立在跟前,反倒盯着她欲言又止,周莘瞧出来了,忙笑着接上,“害~我原以为你是个不受宠的庶女,还担心你回去以后受欺负,可你如今是个郡主,回去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李幼蓉正怕她是隐瞒了自己身份惹周莘不开心,不知如何开口,周莘却懂了,她一时心中酸涩,双手交叠行了个女儿家的礼数才算完。
李幼蓉由那小丫头扶着上了车架,帘子还没掀开,便有几支羽箭破空而来,周莘卫玘席灼远都是习武之人,遥遥听见,便立时做出了反应。
席将军飞身护在李幼蓉跟前,周莘卫玘一人闪在车架一侧,周莘已经徒手折了几支箭,卫玘长剑出鞘,羽箭断在地上。
一时间侍卫围在车架前,刀刃对外,望着小春山郁郁葱葱的树林,无人敢动。
在场三人都是高手,一支箭都没到李幼蓉跟前,她年纪虽小,这种场面下却是波澜不惊,等着席灼远将羽箭放在她手里,她无声苦笑,她知道,她这趟回城,终究不得安宁了。
兴许是只试探个虚实,半刻钟后再没有任何异动,车架才缓缓行动,席灼远颇为赞赏的看了二人一眼,没再论她二人跟车一事,派人给周莘卫玘牵了两匹马,叫他们跟在车架后头。
队伍缓缓下山,二人翻身上马,周莘看了车架半晌才遥遥道,“怪道孝成帝这么近的路程也要派席将军和御林军前来,她不过也才是个小郡主而已。”
周莘叹气,一时心中感慨,她侧目瞧了卫玘好几眼,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般。
她本欲在离开朔城就直奔汾州,谁知陈王宫里碰上了青绾,她就只能先去樊阳一趟,回来时历经千辛,托人打听南晋来的消息还没看到,半道上人就跌了崖。
卫玘早知道她要问的,还是绕有兴致晾了她一路,急的周莘龇牙咧嘴他才佯装看到,笑问,“小周贤弟是想知道些南晋的事?”
他只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工具人,周莘这意思再明显不过,盯着他的眼里都是亮晶晶,脸颊两侧都写着快说二字,套消息竟也理直气壮的很,恐怕也只有她能做的出来了。
若论从前,卫玘管她是周莘还是李莘,他都懒得多说一个字,思及此心头有什么正在沉淀,扰的他心痒,卫玘不加抑制,他又何尝不知,这不是一个好事,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卫玘想起早些年的事,他五岁袭了侯位,十六岁主将率领千军纵马驰骋疆场之时,无人敢阻挠他,他不是厮杀成性的人,荡平戎北的异军也只为了找回当年赤霞关外战死的卫长风主场。
他放纵自己踏平整个戎北境地,戎北集结的几方势力被打的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北晋的冰河大营在赤霞关外扩充数千里,那是他二十三年来,最不加抑制的自己。
十六之后的卫玘,早涤了身上的杀伐之气,他一向自诩理智,此刻却装起了糊涂,任由心中那抹暖意鼓动,只因为他乐意,乐意为她解答所有。
第51章 、青玉玺(六)
说起南晋倒也奇绝的很, 早年南晋诸侯乱成一锅粥,最终嫡系只剩李渊一人,未及冠被推着上了位, 幸而有个诸侯世子李邕一直忠心耿耿的拥护他。
他二十六岁时上位第七年, 三月春猎时满围场里都是当年逼宫的余孽,李邕带着亲信拼死守护他,替他绞了刺客也送了命,听说李渊自个儿都中了一箭, 好在没伤到筋骨,这十几年也没什么大碍。
南北两晋虽分裂多年,可习俗也都相差无几, 也爱在佛道卦象上琢磨, 南晋朝内李渊登基时就请了个大巫师伴在宫里大内,占星楼正是大巫师所在。
前几年开始,大巫师夜观天象都难有笑颜,细问下才知道南晋主位紫薇星移位, 其侧横生帝女星光芒渐盛,有盖过主位之嫌。
这么多年孝成帝除了后宫的宫妃,带在眼前的不就明阳郡主李幼蓉一个, 这等养在身侧的狼于帝王家而言, 可是大忌!
前朝折子一道接一道,说什么妖女降世祸害南晋,说李邕拼着当年辅佐之功给女儿铺路,死后也要孝成帝愧疚, 现在连青玉玺都藏在王府。
本来这几年还消停些, 不知几月前谁又提了席将军只认李幼蓉为主, 又在朝堂上把这事儿吵开了。
李渊身体本就不大好, 吃了好些药都不见好,听了这话更气,在朝堂上直接吐了口血就晕过去了。
于是这莫须有的罪名就扣在李幼蓉头上,她年纪尚小,未曾辩驳半句,只提了前往小春山替陛下祈福三个月。
李渊允了,派了不少人跟着,被李幼蓉拒了,全丢在山下。
朝臣以为三月就是无期,陛下定要将她软禁在小春山,谁能想到,只多过了一个月,郡主的车架就出现在城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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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半日路程,明阳郡主的车驾就到了汾州城门口,郡主回城的消息早就传回了汾州城,李渊早遣了大内的御林军去小春山接人,没成想城门口也是浩浩汤汤一群侍卫,这么大的排场迎接一个郡主,这两年来周莘还是头一次见。
不过也难怪席将军担忧周莘卫玘的身份,听说从前闹得厉害时,南川王府门口还被人泼过狗血,暗地里也有不少人翻墙进去偷青玉玺,都是席将军一个个抓了丢出去。
这番回汾州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李幼蓉,那些朝臣背地里的手段多的数不胜数,席将军若不是亲自带了人一路护送,李幼蓉只怕城门都进不去。
入城时仪仗大的很,周莘和卫玘立在郡主车架后不太醒目,只由于是随了郡主的仪仗,有些人的目光近乎恶毒的盯着他们。
周莘被盯的不大自在,驱马挨在卫玘一侧时不禁怪道:“没道理啊!我听说南晋有些朝臣历经两代君主,明事理的很,若换成是我拼命谏言,等到李幼蓉回京这日必定要在城门口郡主仪仗前撞死,才算把这事儿牢牢钉在人们心里。”
卫玘睨了她一眼,不动身色的解释道:“几年前帝女星谣言四起时也不是没有朝臣死谏,御林军拦下何止一二,李渊为人谨慎,恐怕早已将此事安排妥当。你瞧从小春山官道到一路进了城门并无一人敢言,说不准那些朝臣现在还被拘在朝中呢。”
周莘附和点头,觉得他说的甚有道理,若不会使些诡谲手段,李渊这十九年的帝王不就白当了,令周莘在意的是,他是否当真不在意这个帝女星。
这境况仿若有人屠刀悬颈叫他让了这个皇位,他浑不理会,甚至还要给握刀之人换把利器。
周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深想,抬手搭在眉骨上,收着目光与外围那些人对着,忽而瞥见两双熟悉的目光,她放下手向后定睛看,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竟不是她眼花,她竟在汾州城里看见了叶若淳和叶昭?
臣子们被李渊拘在朝堂上,是以郡主的回城仪仗一路进了南川王府,未有人阻拦。
叶昭在人群里高挑的很,一眼就看到跟在后面马车后的两人,他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瞧了许久,那不是他玘表哥和周莘又是谁?
他指给叶若淳认,叶若淳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那看起来素袍着身又神采奕奕的,可不就是卫玘和周莘么!
周莘挡着脸也不知是不是看见了他们,向外看时他们已然被人群遮住,只能跟着人群目送车架进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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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正殿里,朝臣跪了一地。
为首的大臣须发皆白,暗紫的官袍衬得他越发佝偻,他跪在地上,嘴里仍旧说着慷慨之言,“陛下,妖女乱世危及朝政,臣等恳求陛下囚郡主于小春山,保李氏百年基业啊!”
左相国左言清历经两朝,为人廉洁奉公,于李氏一族忠心耿耿,在朝中威望颇高,自有大把朝臣以他为首,奉行帝女星乃妖女言论。
左言清此言一出,身后数臣跪拥,他双目泣泪,只恨不能立刻撞死明志。
依稀想起此前撞柱,他盼着能以死逼醒孝成帝,可谁知席灼远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将他牢牢抱住动弹不得,他一介文臣年过半百,哪能与席灼远比什么蛮劲,偏席灼远又与他政见不合,一时间他进退两难窘迫至极,只能由着孝成帝训了朝臣许久。
李渊培植的御林军神出鬼没,叫他们防不胜防,死不掉也逼不成,那之后再没传出有朝臣撞柱。
另有一人并不认同,他撩袍跪在地上,腰板挺直,语气正肃,自成一派,“陛下,明阳郡主乃南川王忠烈之后,尚且年幼,不过一个孤女,何至于威胁南晋基业,如相国之言囚禁于小春山,难堵百姓悠悠之口,又枉论日后寒了忠臣良将之心。依臣之见,且不论大巫师所言是否乃天象,相国这番话就甚为偏颇!”
字字有力,句句铿锵,激的左言清都红了眼,颤着手指他不能言语,此人正是御史张易之。
李邕死后,李渊自太常里提拔了一批新臣,张易之耿直不屈,学术论道极为厉害,当庭敢同孝成帝辩论,新臣里属他最得圣心,露面之后不过五年连升几阶,坐到御史之位,此后常伴御驾。
主座上明黄袍子的男人散着长发,映着他的脸愈加泛白,眉目深邃,两派言论听的他急血攻心,手中锦帕染的殷红,唇上都沾了血。
孝成帝十九登基,如今也才三十八,驭下自有手段。李邕离世后,他将李幼蓉一直养在身侧。帝女星谣言四起时,他未曾听过一言,仍旧每日教她读书写字,派了席灼远护她。
偏朝臣外戚以为他是念及李邕旧情,又觉得他是久无皇嗣,将她当成自己孩子养了这些年才如此固执,到这个地步还不肯李幼蓉囚禁小春山。
偏圣心最难揣测,朝中无人敢问。
李渊垂着眼,目光扫过案下之人,仿若凝固成最尖锐的刀顶在众人面前,朝臣瞬间噤声连吐息都轻了许多。
服侍久了的朝臣都知道,这位孝成帝心情低沉的可怕时,连开口都不愿意,若此时继续争吵,便是和自己性命过不去。
良久之后,他收回目光,冷厉的眼神涌着暗潮,声音含着彻骨冷意,“从前不管如何,孤既往不咎,明阳是孤派人接回王府的,孤盼着诸爱卿应做到心中有数,若孤有子嗣且罢,可如今的李氏,除了孤便是她了。”
说至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手中无力,沾血的帕子从掌心滑出落在案下脚边,明艳的颜色印在每个朝臣的心里。
众人后背生冷汗,一时间懂了李幼蓉不在汾州这四个月,竟是孝成帝给他们消磨此事的期限,孝成帝膝下无皇嗣,近年来身体本就不好,若有个闪失,就算李幼蓉是诸侯之女,也必定要被推上王位。
跪着的朝臣里近九成都是将嫡庶尊卑刻在骨子里,更别说以女子为君这等荒谬之事,现正上头仍有孝成帝压制着,众人不敢言语,得了令早已经退下了乾正殿,三三两两簇拥着商议对策,独张易之被孝成帝留了下来,众人一时不知是羡慕还是同情。
乾正殿里只剩孝成帝与张易之。
张易之伴御驾不久,以左相国为首的抵触之派,因明阳郡主一事一直与他唱反调,他不比那些老臣念着嫡庶正统之分,所求不过朝堂安宁边境平稳百姓富足,这份纯臣之心,叫李渊都觉得珍贵。
张易之最难得的正是那双洞悉人心的一双眼,他打从一开始见到李渊开始,就猜到了李渊要扶持明阳郡主的心思。
南晋与北晋自来分裂已久,其势又如同水火,且南晋昭昭典册所记女帝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若是此时扶持女帝上位,并不是个好时候。
孝成帝又岂会不知,也没给他说这话的机会,唤了他起身,“易之啊,孤初见你时,你不过太常里一名书吏。”
那是十二年前,正是李渊继位九年后,他有心提拔新臣,打乱朝廷格局。他看过张易之的文章和字,过太常时听他与上司辩论被打了板子仍不服输,性子耿直且虎,不谙朝事。
李渊深觉此人堪用,又见他年轻莽撞了些,便将他压在太常里好几年,只为磨磨他的性子。
那之后他方处事圆滑些,李渊才把他挑了出来,说来也是他自己争气,不过这几年就坐到御史的位置,旧臣都高看他几眼。
因他并不同李渊挑的另外几位新臣,好几年了,在朝堂上仍旧不愠不火。
“陛下知遇之恩,臣想着必定不负所望。”张易之站的笔直,礼行的也十分端正,立在案前接过李渊递过来的名册,他翻开一看,写的正是这几年李渊有心提拔却在朝堂没有一席之地的新臣。
张易之心下大骇,从前看这些新臣似不起眼,现下串联起来却发现他们落在各司各部的紧要位置之上,孝成帝真是布了好大一张网,难怪未及冠登了基不过半年就将朝堂稳定下来。
张易之合上名册,立下垂首,李渊微微起身扶着案几,面色愈加苍白,眼里布了血丝,几乎是命令他道,“易之啊,明阳回城了,若真有那么一日,别忘了你为臣之心。”
张易之垂首跪着,名册抵在额上,嘴里说着忠臣之言,却见李渊步子不稳,下了台阶人就倒在跟前。
张易之扑下接住,立刻唤了内侍请太医。
第52章 、青玉玺(七)
众臣听着南川王府的动静, 听说郡主仪仗未时入的王府,那边就一直没了出入。
一连几日,孝成帝也并没有召郡主入宫的迹象, 众人疑惑, 又不敢言,只心里觉得接郡主回来不过是个幌子,到底还是将她圈在王府里。
王府里头与外面则是全然不同,周莘和卫玘随郡主回了王府, 自然是王府的座上宾,好吃好喝供着,没人叨扰, 两人的伤也将养的七七八八。
就是周莘有些为难, 这位小郡主迎她进府之后给她拿了好些男装,一开始她以为不会待很久,瞧着这情形只怕还要拖些时日,她以男人的身份也不算个事, 心底总觉得骗了小姑娘什么,心里不免生了几分忧愁。
这几日和睦得很,可要说起来只一个席灼远总吊着眼看她和卫玘, 周莘打心里觉得奇怪, 倒是卫玘看的明白,一一和她说明。
席灼远原是个武痴,手中长缨枪九环刀都是一等一厉害的武器,南晋里没几个人能在他手下过十招, 回城那日看见他们二人身手不凡, 心里犯痒自然想讨教一二, 他敬重南川王和明阳郡主, 不敢在王府出手,便生了将二人带去军营比试的心思。
碰巧这日周莘约了卫玘出府一趟,周莘将入城那天看到的事情同卫玘说了,卫玘虽没瞧见叶若淳和叶昭,但细细琢磨也知道他们落崖的事情也传回去叶家了,猜测大抵就是他们。
南晋朝臣对王府虎视眈眈,周莘二人出门都不敢招摇从大门出去,寻了个人少的角门,手正搭上门栓就被身后一声吼给吓住。
席灼远捏着九环刀,刀尖抵着地面,遥遥睨了二人一眼,煞有其事道,“我就知你们二人,鬼鬼祟祟的,是嫌郡主于你们不够好?”
二人对视一眼,周莘拱手行礼,客套的笑起来,“哪能啊?郡主乃天人,我二人能得郡主照顾已是上苍恩德,不过我们都未曾来过汾州,想着要出去瞧瞧呢。怎么?席将军也要出门?”
席灼远听郡主提过一次,周莘和他兄长叶阑雨都是自朔城而来,在小春山时还救了郡主一回,是以郡主全然相信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