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其实有些奇怪,然而谢宜修此时心思混乱,没有多加思索,只是微微地偏开了头。
他爱她,可是零碎记忆里那种曾经深爱过的感觉也是那样的深刻,深刻到他已经没有办法忽视。
浔音心狠狠一抽,有些情绪“蹭——”地直往上冒,猛地推开了谢宜修,眼底有雾气缠绕。
她转身开了门,却又停了一下,声音很轻,“宜修,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很错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然而,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回答,没等他说话就走了进去。
手机还在疯狂地响着,谢宜修追去的脚步还是停住了,手指在屏幕上轻划了一下。
电话一被接通就传出王超凝重的声音,隐隐有些哽咽,“副队出事了!”
谢宜修脸色登时一变,猛地推门冲了出去。
一条河流贯穿着老城区,此时在某个堤岸上站满了警察。
所有人都脱了帽子,神色悲痛地低着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进行勘察,也没有人验尸。
地上那具尸体上的淡蓝色警服刺痛着每一个人,而他的手里还紧紧握着手枪,面目已然被泡得有些浮肿发白,额上却是一个大大的十字图案。
一个屈辱而残忍的记号。
谢宜修下了车一路飞奔而来,到的时候还在微微喘息,王超回过头来,这个大男人一向大大咧咧的没正经,此时却红了眼眶。
众人自动给他让了路,他走到最前面,终于看清死者面目的那一刻瞳孔紧缩。
老刘!
这个总是和蔼又认真的中年男人,就在前天还和他们一起开会一起讨论,不过一夜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周晴已经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苏羽也有些忍不住,抱住她无声地流泪。
小马和楼岩峰一大早就被派去搜寻唐子敬的踪迹,此时也是匆匆赶来。
楼岩峰停住老刘的尸体身边,看见这样的情景脸色一下子就白了,满脸的不敢置信,他蹲下去想要握老刘的手,却又害怕破坏线索,只能带着哭音低低地喊了声“师父。”
谢宜修面色阴沉,浑身僵硬,心底的愤怒像是潮水般汹涌,他的手紧紧握成拳,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都散开去做事。”
“妈的,那个畜生,老子一定要宰了他!”王超狠狠骂了一句,转头戴了手套去做取证工作。
所有人都沉默地散开,然后一个个埋头工作。
一定要把事情查清楚,不能让老刘白死。
宁朔冷着脸蹲下来查看尸体情况,他的手扎着绷带还没完全好,可此时却坚持自己来验,他声音有些沉,“死亡时间昨晚11点到凌晨2点之间,颈部两侧有类圆形的指压痕,颈部皮下和肌肉组织出血,喉头软骨和舌骨骨折,下颌及四肢等部位有轻微的挣扎、抵抗伤,口中没有泥沙、水,肺部应该没有积水,初步判断是被人掐死的,死后抛尸河中,更准确地判定要等做了硅藻检验才能得出。”
助理在本子上快速的记录。
谢宜修一直站在一旁,宁朔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就冷上一分,然后转头问苏羽,“老刘昨晚几点下班的?”
苏羽擦了下眼泪,仔细回想了一下,“10点,昨天大家都是到了10左右才下班的,副队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谢宜修点头不再说话。
众人都在悲痛的心情下做着平日里他们最为熟悉的工作,然而这一次的受害者变成了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这种感觉令人很不好受。
现场安静得没有任何声息。
最终是一个民警打破了寂静,他是从弄堂里跑过来的,额头上冒着汗,喘息着说:“又发现一具尸体!”
罗菁是一个外来的农村姑娘,在6年前和恋人私奔到湖城,可惜的是她遇人不淑,在被骗光所有的钱后被人抛弃。
对一个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家人的女孩子来说,怎么才能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她失去了一切,但她还有青春和美貌,她开始流连于红灯区,赚取那些用身体换来的钱。
她不是妓女,却过得连妓女都不如,住在最老旧的小区里,忍受着邻里异样鄙夷的目光,在每个晚上陪着不同的男人,被凌辱、被虐待、被狠狠地践踏。
而她这样不幸的人生最终以一种更加屈辱的方式结束。
她死了,死在狭小阴暗的出租屋里。
裴楚已经到达现场,看了眼卧室,沉默了半刻。
白色床单上已经被血染得通红,罗菁半裸地仰躺在上面,睁着眼睛,还保持着死亡时麻木又绝望的眼神。她的脸上没了嘴巴,只有一个大大的血口子,露出血迹斑斑的两排牙齿,而额头上一个十字图案分外刺眼。
法医很快就来了,没多久就给出了判断,罗菁的死亡方式和李露他们是一样的:机械性窒息、放血、还有消失的五官。
谢宜修到的时候,现场的取证勘查工作还在继续。
裴楚从卧室出来,抬眼看了他一下,脸色有些不太好,淡淡道:“他已经凑齐一张脸了。”
这起命案与之前相比算是低调不少,可以看出唐子敬现在对警方的追查也是有所顾忌的,可是这一次他却连带又杀了一个警察。
谢宜修握了下拳,转身走到窗户边,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老城区大半的情况。
裴楚走到他旁边,递了根烟给他。
“罗菁的死亡时间也是在11前后至凌晨2点之间,假设罗菁先死亡,而老刘的遇害地和这里如此相近,会不会是老刘看到了什么才被杀害灭口的?”裴楚缓缓吐出烟雾,虽然面上没什么表现,但是心底却是烦躁又愤怒。“老刘的死亡方式和罗菁他们都不同,而且,即便唐子敬要杀警察,首当其冲的也该是我们才对。我想,唐子敬杀老刘只是临时起意的。”
谢宜修:“就算老刘撞见了唐子敬杀人,以他的本事想要逃脱很容易,没必要杀人,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他不得不杀人灭口。还有一点很奇怪,老刘是怎么知道唐子敬会在昨晚杀人的?老刘家住在城南,和老城区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他不会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更不会这么巧合地撞上唐子敬。”
裴楚吸了最后一口眼,然后慢慢掐灭了烟头,“也许找到老刘遇害的真相,就能知道唐子敬的致命弱点了。”
老刘的家并不大,一家三口就生活在八十多平米的小公寓里。妻子自从生了孩子后便没有再上班了,一直当家庭主妇,女儿才读高中,他一直是家中的顶梁柱。
刘嫂是个典型的江南女人,温柔谦逊,和丈夫结婚快20年了都没红过脸吵过嘴,失去丈夫对她来讲无异于晴天霹雳。
“这就是老刘的书房了,他这段时间一直忙案子,都好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每次加班回到家都会在书房待上半天……”刘嫂说着又失声哽咽,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楼岩峰看着十分鼻酸,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低低地叫了声“师母。”
谢宜修的目光缓缓在房中扫过,书架上摆着各类刑侦书籍,柜子里有很多奖杯、锦旗,还有一些他年轻时在警校的照片。目光往左,墙壁上挂着一幅字,不是什么装饰品,而是写着“人民警察入警誓词”。
他恍惚想起了当年刚进首都警局的时候,怀抱着热血和兄弟们一起站在警徽下,庄严地宣誓。
而如今他们有的死去,有的重伤离开警局,还有的依旧在坚守。
书桌上摊着一叠资料,谢宜修走近两步拿起来查看。
那是,楼岩峰的资料,正翻在实习评语的那一页,空白的格子里已经写了几行字:“该实习生的性格稳重,专业知识丰富……”
楼岩峰也看到了上面写的话,眼睛瞬间红了,想起前些天老刘还在和他说写评语的事,而现在这份评语却再也没人书写了。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格外难受,忍不住喊了声“师父”。他一进警局就是老刘带的,两人一直师徒相称,老刘对他一直很照顾,他们的感情比其他人要来得更加深厚些。
谢宜修把资料放回桌上,转头看向刘嫂,“嫂子,这两天老刘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刘嫂摇摇头,“没有。”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已经想不到其他的事了,等送谢宜修和楼岩峰离开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关乎到丈夫的死她也不敢有什么隐瞒,赶紧快步追到楼梯口。
“谢队,等一下!”
谢宜修脚步一顿,抬头看向从上面跑下来的刘嫂,“嫂子,怎么了?”
刘嫂跑得急,停下来的时候还在不停喘气,“老刘昨晚本来是要去首都的。”
谢宜修一愣,“首都?”
“对,他让我帮他订票,可是后来我给忘了,他还在电话里朝我发了一通火。”
走在警局的长廊上,楼岩峰想了一路还是很不能理解,“老大,你说师父为什么要去首都啊?”
谢宜修摇了摇头,其实他也想不明白,现在案情紧张,唐子敬在湖城无法无天,老刘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去首都呢?
他到底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首都……?
而就在他们走过一间办公室的时候,里面的民警正与一个漂亮的女人面面相觑。
今天接到报警电话说是有混混在欺负一个姑娘,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好心人施以援手,后来他们抓到了那些混混,又将被欺负的这个女人带回警局想要做个简单的笔录,但她却一直一言不发。
一个年纪看起来不大的警察凑近自家组长,小声道:“会不会是聋哑人啊?”
邓组长一愣,回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僵坐着的女人,她长得很漂亮,金色的长发衬得肤色雪白,即便此时一身狼狈,也掩盖不住身上妩媚较弱的气质,这样的容貌也难过会被那些地痞流氓盯上。
邓组长脑子里思绪飞转,倒是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可能,于是从本子上撕了张纸下来,写了一行字,“你不用害怕,我们会帮助你的,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女人的眼底忽然出现一张纸条,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见邓组长正努力露出友好的笑。
“我叫云溱。”
“……”
刚刚猜测她是聋哑人的警察顿时一脸尴尬,邓组长也有些难为情,手里的纸条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云溱看起来有些疲惫,勉强地笑了笑,“谢谢你们,我已经没事了,可以走了吗?”
邓组长挠挠头发,看着她有些被撕破的衣服提议道:“可以,那个……我派人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家的。”云溱站起来,微微朝他们点点了头,然后转身走出去。
走在走廊上,她不知道就在身后,有她心心念念了数年的男人,他们就这样一个向左一个往右。
宁朔从法医办公室上来,正好看到了了刚到门口的谢宜修,从陆云溱身边越过,立刻喊了他一声,“宜修,尸检报告出来了。”
云溱离宁朔并不远,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顿时浑身一怔,僵硬地转过身。
走廊最那头,有个挺拔的身影,他的眉目不甚清楚,却又那样令她熟悉。她动了动唇,呢喃般叫出了一个名字,“宜修……”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连宁朔都没听见,谢宜修却猛然抬眼,目光隔着一整条走廊直直地望向她。
宁朔站在他们中间,顺着谢宜修的目光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身后的云溱,她一身染了尘土污渍的红裙,淡金色的长发及腰轻轻飘荡。
他顿时一愣,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红裙,金发,难道……
云溱一步一步走过来,美妙的眼睛水波流动,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她走到距离谢宜修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仰着头直直地看着他。
“宜修,真的是你吗?”
谢宜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底泛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觉,像是痛,又像是难过。
云溱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哭了起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的哭声细细的,让人听着忍不住心生怜惜。“你不是认识我了吗?我是云溱啊,我一直在找你。”
窗户上忽然围满了不知情况的警察,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都在心里琢磨,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是谁?和老大是什么关系?
云溱并没有哭很久,被混混欺负的时候她其实很害怕,反抗时也受了些伤,此时又情绪剧烈波动,脚下一软便失去了意识。
谢宜修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抱住她,她很瘦很瘦,抱在怀里感觉不到重量一般。
她说,她叫云溱,那个他在失去的记忆里深爱过的女孩。
众人直愣愣地看着谢宜修抱着云溱冲出去,半晌都没有回神。
宁朔不禁扶额,觉得事情发展俨然有一种失控的趋势。裴楚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那个女人是谁?”
宁朔叹气,无奈地看他一眼,有气无力的回答,“宜修爱过的人。”
裴楚:“……”
“这件事说来话长啊……”
云溱的脸色苍白,此时枕在白色的枕头上衬得肌肤更加没有血色,金色长发如海藻披散开来,她睫毛微微颤抖,全是不安的模样。
谢宜修沉默着站在床前,细细地看着她,原来,他曾经爱的人是这个模样。
他记不起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只有零碎的片段可供缅怀,然而和记得的人相比,他还是幸运的。他不记得了也就没有了烦恼和心痛,他可以重新做回自己,然后,又爱上了别人。
可是,她呢?她被回忆禁锢,不停地在城市间游走,为的只是找到他。
此刻的心情已经没有办法言说,他的心脏麻木地痛着,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而痛,还是为了那段记忆而痛。
昨天之前的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空耗青春,只为寻找他而存在。
……
病房外的走廊里浔音静静地站着,身影寂寥萧瑟,她的手里紧紧捏着热水瓶,指节发白,目光直直地望着谢宜修所在的那间病房。
警局里死了位刑警不是件小事。
谢宜修送云溱去医院后没待多久就赶回了警局,虽然感情的事折磨得他心烦意乱,可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老刘死得不明不白,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处理自己的事。
除了裴楚和宁朔,其他人都低着头,但是眼角余光却不停瞄向上首的谢宜修。
谢宜修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忽然“啪——”地一声把尸检报告扔到了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声音淡淡,“难道没什么发现、没什么要讨论的了吗?嗯?!”
众人顿时一个激灵。
楚河赶紧举手道,“我真没什么发现,案发地点也太偏了,老刘的车到了老城区的牡丹小区就没踪影了。”
小马低头咳了两声,说:“我们在弄堂的垃圾堆里找到了副队的指纹,不过除此之外并没有在里面找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提到老刘的死,众人都严肃起来,认真地听着,“我想会不会是老刘藏了什么东西,不过被唐子敬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