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安小寒再不谙世事,她也明白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她抬起头,正撞上赵海亮凶狠的眼光。这样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像个躲在画皮后面的妖怪,虽然神色倏忽而过,可安小寒明白那才是真正的赵海亮,他平日里沉默寡言,除了勤恳地学习,就是朴素的生活,他一直在压抑着一种力量,一种等到他自己攀越到某种程度以后就会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的可怕力量。这么多年来他的韬光养晦,也就是为了在未来某一天的肆无忌惮而做努力。直到那天来临之际,他必须得维护自己在众人心中的形象,他必须得是一个文弱的,卧薪尝胆的,背负家族希望的悲情英雄,这是目前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和期待,这期待是负担也是某种约束,有了这约束,他才能更好地压住那种邪力,但一旦被众人看到他的真容,怕是他自己也无法阻止那股想要撕碎画皮野蛮而出的恐怖力量。
安小寒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此时此刻赵海亮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他安静地望着安小寒,等着她的答复。
安小寒说:“我会去的。我也不想再为这种事情耽误时间。”
“那样就是最好了。”不知怎么的,赵海亮的神色突然又怪异地明朗了起来,他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写的。”
安小寒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与她迎面而过的是赵海亮的班主任,他说:“海亮,明天就是考前最后一次的模拟考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安小寒下到一楼,才发现原来唐美静竟然还没有走,见到安小寒从楼里出来,她上来亲热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说今天她爸爸有事不能来接她,要她自己打车回家。她说学校门口不是好打车的地方,她想陪着安小寒走一段路,然后再看看路上有没有出租车。
安小寒还是不太适应她的热情,她说:“你是怎么知道我还没走的?”
唐美静笑了,她说:“我问了一圈,后来有人说见你上楼了。我想你肯定是去找高三的老师问功课去了吧。你学习可真好,高三的卷子也能得那么高的分,真是羡慕。”
安小寒敷衍地笑了笑,没说话。
“对了,你想学什么专业啊?想考到哪里去?”
“我还不知道呢,没有想过。”
“上次问你的时候你就说没有想过,那你现在想想,你将来大学毕业想做什么工作,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安小寒想了想,然后说:“我可能就考一个川江本地,或者离川江不远的大学吧,专业吗,我还得再想想……”
其实安小寒想过要学医的,但这并不是她唯一的目标,只是觉得医学院毕业以后应该比较容易就能找到工作。他知道赵海亮也许会考入医学院,在一个月以前,她还完完全全地把赵海亮当成是激励自己的偶像,可那件事情一出,她恨屋及乌,她不想把自己的未来陷入到任何可能会与赵海亮有任何交集的地方。
“你成绩那么好,应该考到更大更好的城市里去,窝在川江多可惜啊。而且以你的能力,大学毕业的时候肯定是各种好单位都抢着要你,树挪死人挪活,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委屈了自己,只要从大城市的一流大学顺利毕业,你的前途就一片光明啦……”
唐美静神情夸张的语气里确实有着某种煽动人心的力量,安小寒从赵海亮那里沾染到的阴郁之气被扫走,她竟然有点感激唐美静了。她说:“你好些了吗?老师说你请了病假。”
唐美静愣了一下,然后说:“哦,好了好了,都好了,我贪吃,一下子吃了太多的水果,拉了几天的肚子,现在都好了。”
路边停着一辆等客的出租车,唐美静松开挽着安小寒胳膊的手,向她招了招手说:“拜拜!”
安小寒也笑着朝她摆了摆手。
周末两天,安小寒都窝在家里,虽然总有干扰,但她一时间也想不到还能去哪学习。教室里的吊扇已经安好,可她也不想去学校,因为她怕自己会遇到赵海亮。
最近这几天学校里倒是没有传出有谁发现更多遇害小动物的消息,这让安小寒安心了一点。但是她也记得赵海亮说过,那样做是为了释放压力。那也就是说,他现在暂时没有释放压力,所以那些压力会一直在他的体内聚集,他只会越来越危险。都说打草惊蛇,赵海亮就是那条被惊到的蛇,但估计用不了多久,蛇就会变成蟒。
安小寒想到这些就觉得头疼欲裂,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贪图赵海亮的学习笔记而跟他做交易,她应该什么都不做,如果赵海亮来骚扰她的时候,她应该告诉他如果再来找自己的麻烦,她就会把她看见的全都告诉警察。她想通知姜绪柔,放弃和赵海亮的见面,干脆直接把那些照片都交到派出所去。可惜姜绪柔不让自己再去找她,也不让她寄信到学校,除了她学校的地址,自己也不知道她任何的联系方式。看来自己只能用那个听起来就匪夷所思的方法来联络她,但现在已经是周日的中午,姜绪柔说过,她在周日的早上会去看桥墩下面有没有摞起来的石头,即使自己现在出发,也来不及了。
她放下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安美云抱着小雅走过来,看见她疲乏的样子对她说:“小寒,你看一会书就得歇一会,注意劳逸结合,太疲劳了容易得近视眼。”
她怀里的小雅这个时候哭了起来,安美云踱着步哄着孩子:“哦哦,宝宝不哭,小姨要学习,不要打扰小姨学习。”
望着她们母女的背影,安小寒意识到了,自己是有软肋的,自己的全家都上过电视,如果赵海亮发起狠来,恐怕要遭殃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她别无他法,只能焦灼地等到周五。
安小寒在周五下午的六点就从学校里离开,这一次的借口是妈妈崴了脚,自己得在今天帮妈妈给一个已经预订好几坛子酱菜的客人送货。她说自己只去两个小时,八点的时候就回来。班主任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嘱咐了她几句,说待会要下雨,去送东西的时候要记得带伞,又说如果实在太晚不回来上晚自习也行。安小寒点了点头,然后背着书包离开了学校。
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经尔路,到了书店门口的时候离约定好的七点还有半个小时,她不想傻傻地站在门口等,而是到书店里去看书,书店开在经尔路的一个转角,旁边就是红吉巷,安小寒上了二楼专门卖高考真题的地方,她心不在焉地随便拿起一本翻着看。心里想的却是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自己等着的那两个人会不会分别从两个方向走来。
她望了望二楼收银台后面挂着的钟表,已经是六点四十了,她又四处看了看,二楼除了参考书以外就是小说,她对小说没有多少兴趣。她下到一楼,去翻了几本名人传记,又去卖外语学习资料的地方看了几本大学生水准的学习英文的杂志。就在她无意间一抬眼的时候,她注意到了正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差点滑落。
她不知道赵海亮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用这样阴森的目光注视了自己多久,她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把手中的杂志重新在货架上摆好。
赵海亮朝自己走了过来,安小寒注意到他没背书包,只是双手插兜,兜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人呢?”他问。
“现在还不到七点吧。”安小寒说完又看了一下墙上的表,现在是六点五十。
“我们出去等。”赵海亮说,然后他用不容置疑地姿态走在了安小寒的前面,路过货架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本杂志的一角。书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右手从兜里伸出来的时候,安小寒在心底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她在赵海亮弯腰的那一瞬间,看清了他外衣口袋里的东西――一把小刀。
姜绪柔是在七点零五的时候出现的,那个时候赵海亮的脸色已经很是难看。他懒得跟迟到的姜绪柔说任何的废话,直接伸出手来,“拿来。”
“什么?”姜绪柔问。
“别装傻。”赵海亮说:“照片和底片。”
姜绪柔像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装模作样地把背在身后的书包卸下来,在里面翻找。
安小寒在一旁看得很着急,她想姜绪柔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文弱书生形象的男生的身上正藏着一把刀。是他用来杀小动物的那把刀吗?他是准备等交易完成后就去痛快地释放压力,还是这把刀压根就是为了她们两个而准备的?
她忍不住问姜绪柔:“找到了吗?”
姜绪柔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仿佛是怪她为什么像是赵海亮的跟班一样地说话。最后姜绪柔还是从书包里找到了一个信封,把信封交给赵海亮以前,她又慢吞吞地整理好自己的书包,然后把书包重新背好。
安小寒可以感觉到站在自己身边的赵海亮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像是被强行压制住的怒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在体内聚集。如果他们三个现在不是正站在人流密集的经尔路,她不敢确定赵海亮会不会失控地直接亮出刀子来。
“我要的东西呢?”姜绪柔问。“你写好了吗?”
赵海亮不发一言,只是皱着眉头盯着姜绪柔。
“你没有告诉他吗?”姜绪柔转过头去望了望安小寒,“你没有告诉他这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吗?”
安小寒什么也不敢说,只能点了点头。
赵海亮又看了姜绪柔好几秒,那好几秒在旁观者安小寒的眼里,漫长到像是默片里的一个悠长的长镜。最后赵海亮还是从外套里层的兜里掏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纸,他没有交给姜绪柔,而是交给了身边的安小寒。
安小寒把那张纸打开,那是一张从普通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
对不起,我知道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是残忍的,而那些生命是无辜的。
我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弥补,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纸的最下面写着赵海亮的名字和日期。从日期来看,是今天写的。
姜绪柔歪着脑袋看了一眼那张所谓的保证书,然后把手里的信封交给了赵海亮。信封是封好的,在赵海亮想要打开看的那一瞬间,姜绪柔突然说:“我劝你还是找个人少的地方看,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万一被别人看到了,怕是不好吧。”
姜绪柔没有说错,书店旁边就是肯德基,周五的这个时间段,正是最忙的时候,眼看着人越来越多,赵海亮阴沉着脸把信封装进外套里面贴近心脏的兜。安小寒也把那封检讨书夹进了自己的英语课本里。
三个人尴尬地面面相觑了几秒。安小寒觉得下一步一定就是他们三个各走各的路了。没想到姜绪柔却在这个时候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我,我是姜绪柔,在培华一中高二四班,我爸爸你可能也听说过,是运阳集团的董事长,运阳集团的办公室就在央谭路。”说完,她拉住安小寒,两个人一起沿着红吉巷的方向离开了。
安小寒想不明白,为什么姜绪柔告诉自己不可以去找她不可以写信联系他,但对于赵海亮,她却光明正大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甚至连她爸爸工作的地方也说得那么清楚。她实在不明白姜绪柔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像此时此刻,她不知道姜绪柔挽着自己要把自己带向何方一样。
一直走到了离这里两条街区的地方,姜绪柔才停了下来。这个时候下起了小雨,姜绪柔指了指路边的一家卖砂锅米线的店铺,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吃饭。”
安小寒的肚子确实是饿了,之前因为紧张,她一直没有觉得饿,现在事情已经办完了,饿意终于追赶上了她。她看姜绪柔一脸真诚的样子,也不像是故意奚落自己,于是跟着她进了米线店。
米线吃到了一半,姜绪柔的一句话让安小寒惊掉了下巴。
“我给他的照片全是风景照,没有他虐猫的照片。”姜绪柔说完,又吸溜地吃了一口米线。
“什么?”
“不是我不愿意给,只是照的不清楚。”姜绪柔说。
“那你上次不是说照到了一张清晰侧脸的吗?”安小寒真的生气了,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赵海亮一旦看了那信封里的东西,就会明白自己上当了,会恼羞成怒,他是知道自己的家住在哪里的。而且,自己也不可能永远不去学校,至于学习笔记什么的,那更是想都别想了。
“所以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和我爸的名字,他如果再去找你的话,你可以告诉他你这个中间人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让他直接去找我就行了。”姜绪柔的口气轻描淡写:“还有,他写的那封信,你就收着吧,如果他要是逼得紧了,你就把信还给他,这样他也不会觉得好像又落了一个把柄在我手里。”
安小寒实在不明白从上个周五到今天这一个星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姜绪柔不要赵海亮的检讨书,好像她所做的事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一定要把赵海亮激怒。这是安小寒最不愿看到的事,可是不管姜绪柔心里打得是什么算盘,她都显得胸有成竹。
接下来的事让安小寒在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依旧觉得是部彻头彻尾的 cult 恐怖片,她们两个出了米线店后就与怒不可遏的赵海亮狭路相逢,雨下的越来越大,她们看不清赵海亮脸上细微的表情,可他一步步像她们走来的时候,手终于不再插兜了,他握着那把美工刀。
安小寒惊慌地看向姜绪柔,显然她压根没有预料到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她告诉安小寒,“分头走,去人多的地方。”然后就一头扎进雨里。
安小寒终于不再掩饰心里的恐惧,姜绪柔向右,她就向左,她跑了起来,鞋啪啪地拍进水洼里,心跳得快要从胸膛里扑出来,雨声越来越大,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她想拦出租车,可过去的两辆车里都已经坐了客人。她跑过了马路,全身都已经被淋透。她回头望去,马路的另一侧,站着神情癫狂的赵海亮。
此时此刻自己在他的眼里是什么呢?流浪猫,还是流浪狗?安小寒想着,看到了前面的一个路牌,“马道巷”。赵海亮已经穿过车流,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安小寒朝着马道巷里跑了进去。大雨让这傍晚变得更黑,她大步大步地跑着,她感觉自己的这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等她从马道巷里跑出来,再回头看去,已经没有了赵海亮的身影。
第24章 .
安小寒病了,大雨加上心惊,让她在周五的夜里就突然发起高烧,安爸爸安妈妈手忙脚乱地伺候了她一夜,又是喂水喂药又是不停地敷冰帕子,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的烧才终于退了,安爸去请了巷子口门诊部的大夫来家里看了看她,开了点药。周六她被安妈妈按在床上躺了一天,喝了妈妈炖的鸡汤,吃了点冰糖雪梨。对于她突如其来的生病,爸妈表现得很自责,他们觉得都是因为安小寒平时吃不到什么好东西,所以抵抗力才这么弱,再加上她每天都是夜以继日地学习,没有任何的娱乐,这样下去怎么会不病。最近父母也注意到了她一直眉头紧锁,不知道是不是学习上遇到了什么新的难题,他们什么也帮不上,只能更谨小慎微地在她的身边安静地生活,在她看书学习的时候,尽量不制造任何的声响。
到了周日的清晨,安小寒觉得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从床里爬起来,简单梳洗了一番就想出门,妈妈奔过来问她要去哪,她说想去学校里学习,妈妈劝她再多休息一天,就算是机器这样一刻不停地转,也迟早会出问题。妈妈拉住她的手,又引着她到床边坐下,她扭亮床边的台灯,吃了妈妈端过来的一碗荷包蛋,窗外的清晨起了雾,安小寒对着那雾气微微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