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知晓的一切——桑文鹤【完结+番外】
时间:2023-10-17 17:18:22

  副局长说:“可你师傅受了伤,现在还在住院,身体吃得消吗?”
  王睿明微笑着说:“只是轻伤。如果您能批准,我想这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两个局长对视了一下,交换眼神后,副局长说:“那快点安排车,去医院接你师傅吧。”
  于建新到警局之前,特意让于孝文陪他回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通向审讯室的走廊似乎特别长,光从他的头顶洒下来,他一步一步地向那个方向走,走廊两边的办公室里,有不少脸熟还有脸生的同事都向他投来崇敬的目光。九九年姜家命案有了嫌疑人,这是局里的头等大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审讯室里。
  田启泰低着头,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他抬着眼皮看了一下,见来人是手上还缠着纱布的于建新,他有点吃惊,但什么也没说。
  原本坐在王睿明旁边的小刘站了起来,让于建新坐下。他背上的伤口还是有点疼,坐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椅子的靠背,他疼得皱起了眉头。
  “我挨了你一刀,换来了一个和你面对面坐下聊天的机会。”于建新望着田启泰说,“我今天是第一次在超市里见到你,但其实咱们之前就在望星乡见过面,你说我跟你妈吵架,所以想帮你妈报仇,那你怎么不在望星乡的时候就动手呢?而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怎么一上来就要动刀?”
  田启泰一言不发,把头扭到一边。
  “你是孝子,要为你妈出气,这个我理解,可是你知道你妈现在特别担心你,说到你还急哭了,我们问过你妈,她说她从来就没有跟人在店里吵过架,你准备怎么跟她解释你犯下的事?”
  “我认错人了。”田启泰说。
  “为什么?田启泰?”于建新问。
  ”我说了,我认错人了。“
  ”我没有问你为什么要扎伤我,因为我知道你要扎我的原因。你在二十年前,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做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这是你要掩藏一生的秘密,而你意识到了我可能知道了你和这件事有关系,所以你扎我,就是要让我死。”于建新说,“你尽可以不承认,但是我告诉你,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你站过的角落,碰过的器物,指纹,脚印,头发,衣服上的纤维,碰碎的玻璃,使用工具留下的痕迹……这些证据不会像人证一样有记忆偏差,也不会做伪证,更不会完全消失。它是客观存在的证据。物理性证据是不会有差错的。你仔细想一想,好好回想一下那天的画面,你有没有摸到什么东西,碰到什么东西。”
  田启泰还是一言不发,但脸上的表情说明于建新的话他是听进去了的。
  “你心里肯定是明白的,解释不清楚这个,你是出不去的。”于建新说,“你妈妈刚才说要赔偿我的医药费和误工费,医药费就算了,可误工费这个事,说起来正是因为你弄出这件事,我才有了一件干了二十年还没有干完的活……”他目光如炬,口气坚定地说:“二十年来,我一直在路的这头等你,现在,咱们相见了,你独自走过的黑暗的路也不少了,你不累,不孤独吗?唐美静现在这个样子,她能明白你为她做了多大的牺牲吗?你告诉过她吗?”
  田启泰的表情有了一些松动,嘴角有点抽动,于建新继续说,“你是不是因为意识到了我是警察,所以才不再去看她了?我上次去的时候,她的情况已经很糟,好几天没有洗澡,浑身异味,现在照顾她的人不给她饭吃,当着我的面都骂她,说不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还打她呢。”
  田启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你想见她吗?”于建新问。“其实现在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男人就是你,以前或许有过别人,但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了。其实很可惜的,如果她现在是好好的,那你们是不是早就是一对佳偶了?造化弄人啊。”
  “我问过唐美静以前的街坊和同学,都说她是个明朗活泼的少女,我想这样的她在你心里是值得为之去做任何事的吧。事实上,你也去做了。”他给旁边的小刘使了一个眼色,小刘打开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门开了,小刘推着一个人进了屋。
  唐美静已经被社工志愿者照顾着洗了澡,洗了头发,她原来的头发乱糟糟的,社工帮她剪了头,和她高中毕业证上的发型一模一样。
  她一被推进来,就看到了双手被铐,坐在审讯室正中间的田启泰。她像是慢慢地意识到了什么,她叫他:“小熊,小熊。”她向他伸出手来,像是等着他给她一个抱抱。
  田启泰望着她,就那么望着她,然后他表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眼角汩汩而出。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一年的初秋,高二一开学,班里就流传着一个消息,说要来一个转校生。那天的自习课,教室门开了,一个女孩跟着班主任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当时正在埋头写作业,听见班里的骚动,他抬起头,正怼上那女孩的笑容,然后他愣住了。
第63章 .
  唐美静在金泰中学里不算漂亮。漂亮的女生大有人在,只是那样的女生田启泰领教过,班里有男生捉弄他,偷拿了班花的笔袋,然后趁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再放在他的座位上,他一屁股坐下去,捉弄他的人哄笑起来,他赶紧弹起来,回头抓起凳子上的笔袋,不知所措之时,已有好事之徒将此事报告给刚进教室门的班花,田启泰连忙笨拙地解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是有人故意把笔袋放在自己凳子上的。班花对他礼貌地笑笑,然后接过笔袋,掏出里面几只在用的笔,就眼也不眨地把笔袋扔进了教室后面的垃圾筐里。
  她丝毫不在乎田启泰的心情,即使田启泰也是这场恶作剧里的受害者。田启泰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回想起班花的那个笑,不由地脊背发凉,觉得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她根本不用骂自己,她甚至还笑了一下,可自己却像是被她刺了一刀。自己在她的眼里真的就那么恶心吗?她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扔掉那个和自己的身体有过被动接触的笔袋?洗一洗不就好了吗?
  他甚至还厚着脸皮地想要补救,课间的时候他去找她,跟她道歉,说对不起害你损失了一个笔袋,他说要不然你来我家超市,看你喜欢哪个笔袋可以随便挑一个,或者我可赔钱给你。
  班花笑着打断他,说不用了,谢谢你。然后就把头埋进了课本里。
  又是那么的迫不及待。她从头到脚每个头发丝都写满了“你快点走开,离我远点”的话。
  班花是文艺委员,在班里的人缘很好,她这样对田启泰的态度让其他跟班花走得近的女生自然有样学样。田启泰并没有做错什么,少女们就是看他不顺眼罢了,他胖,丑,爱出汗,头发经常油腻腻地贴在泛着油光的脸上,这样就够了。而清爽帅气的少年们为了讨好喜欢的少女,自然会心领神会地去捉弄她们不喜欢的人。
  笔袋事件后,班里短暂地流传出一种说法,说田启泰暗恋班花,所以想把自己的气味留在班花天天都会用的东西上。少女们朱唇轻启,议论着这件事,从她们软软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话,残酷到可以瞬间杀死一个敏感脆弱的人。
  自己在不少女生眼里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变态,这件事让田启泰想起来就觉得委屈。一个晚自习,他正低着头做一张代数卷子,可安静的教室里突然传来一阵嬉笑,虽然后来他意识到这阵嬉笑与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只是一个戴着耳机偷听流行歌的同学一不小心跟着哼了一句罢了。可在当下的那一秒里,他还是感觉浑身战栗,他太怕别人是在笑他了。他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于是,他没忍住,鼻子一酸,他哭了。
  坐在他旁边的女生叫安小寒,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砸在卷子上的眼泪,反而是坐在她前面的唐美静转了过来,她手里握着一包杏肉,看样子原本是要给安小寒的。
  她注意到了田启泰在默默地哭,她没有开口,反而是又转回身去,撕下一张纸片,写了些什么,然后又转过来,悄悄地把纸条放在他的跟前。
  纸条上写着:“你没事吧?为什么哭?”
  田启泰本想写些什么作为回应,可他怕这又是某种自己会被陷害的把戏。他把纸条攥进手里,用衣服袖子抹去脸上的眼泪。可也许自己是真的伤心了,所以眼泪越流越多。这个时候他看到唐美静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包纸巾。
  他还来不及打开纸巾,就有别的同学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眼泪。有人夸张地问:“哟,憨猪,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不等他说什么,已经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他觉得坐在前面几排的班花和她的那些跟班们都纷纷转过头来看他。不用叫他的真名,只要一说憨猪,肥猪,猪之类的,那就一定是他。
  来了,又来了。
  他想喊,也想逃,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哭。
  这个时候是唐美静替他说的话:“田启泰胃疼,他刚才上晚自习以前就说他胃疼,看样子现在是严重了。”她对田启泰说:“你去医务室看看吧,老忍着也不是办法。”
  这下终于找到了逃掉的合理的借口,他赶紧起身,快步从教室离开。
  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次,纵然自己的心里对唐美静的感激已经上升到了好感,但也断不敢奢望唐美静会对自己有任何同窗情谊外的感情。更何况他也听说了唐美静喜欢的是一班的张东祥。自己和张东祥有着怎样的云泥之别,他不会不知道。
  那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对于女生的审美已经变了,那些比唐美静高挑,白皙,五官更美的女孩,有的时候却刻薄尖酸得像个厉鬼。而最可贵的品质是善良,唐美静身上闪耀着的善良,让不是最美的她在自己的目光里熠熠生辉。
  有的时候他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耳朵里戴着耳机,假装自己在听英语磁带,其实他注意的却是坐在后排的正在讨论班里女生的男生们。有人提到了唐美静,那人说,她脸长得挺可爱,就是身上有点胖,腿也有点粗,如果能再减掉二十斤,那就还不错。
  田启泰不动声色,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对唐美静又多了一层亲切。他希望唐美静能变得更胖,那样他们就能够更加的同病相怜。可他又怕唐美静如果真的更胖,会沦落到自己这样的境地,阴沟底下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一个男生都快承受不住,更别提一个女孩子了。而且,如果她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也会丧失掉为自己辩白的能力,也再也没有力气去表达善良。他需要唐美静的善良。
  他在黑夜里想起唐美静的笑,想起她鼓励自己的话。他曾经在某次课间闲聊的时候,在说起外号这个话题的时候丧气地对唐美静说,别人叫我猪头,肥仔,也有人叫我熊的。唐美静说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猪其实是很聪明的动物,智商比很多其他动物都高,至于熊嘛,熊也是很可爱的,要不然为什么很多公仔都是毛毛熊呢?她笑着问,那我以后如果叫你小熊,你不生气吧?
  他知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可她的口气很真诚,笑容也很真诚,他摇了摇头,在那笑里微微发愣。
  也就是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真正地在心里爱上了唐美静。她有的时候会调皮地转过身来,塞几包小零食给安小寒和他。那些东西他都舍不得当场吃掉,都攒起来,放在一个盒子里,每次被人奚落,被人欺负之后,他都会默默地打开一包小零食,细嚼慢咽地,如服食疗伤丹丸一样地带着朝圣般的心情吃掉。
  唐美静被张东祥拒绝了以后,他竟然还想过要去替唐美静找张东祥。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主意有多荒诞。他和张东祥同是各自班里的化学课代表,因为是同一个化学老师,所以彼此都认识。有的时候他很想跟张东祥聊聊唐美静,他想告诉张东祥,唐美静身上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不见的好。
  高考过后,他失去了唐美静的消息,整个暑假里,唐家都没有人,他上了大一,魏湖大学里有不少漂亮的女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对自己也很友好,可再也没有谁会歪着头叫自己小熊了。
  大二的时候,已经瘦了不少的他开始积极地打听唐美静的联系方式。他觉得自己现在有了正式追求她的勇气和自信。他不确定高考后唐美静到底去了哪里,于是寄了很多封信到唐家的家属院。后来他在大二的寒假里在街上偶遇了张东祥,两个人聊起来他才知道唐美静原来去了南中科技大学。
  他寄到南中科技大学的信被退了回来,寄到唐家的信也没有回音。这让他丧气不已。直到某一天的晚上,他在宿舍里接到了唐美静打来的电话。唐美静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在南中科技大学的舍友都很不好相处,自己正在想办法换宿舍,所以暂时没有办法让他把信寄到学校来,宿舍里的电话号码也不能给他,因为怕自己会被人捉弄。她说自己已经加了他的 QQ 号,以后他们就上网联系。挂电话之前,她说谢谢你给我写了那么多的信,现在离开川江那么远,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挺想念川江的,也想念以前的同学。
  他挂了电话,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一片云上,整个人都要轻快地飘起来。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去了网吧,果然看到 QQ 里闪烁着黑色长发头像的唐美静,他点了通过申请,然后忍不住地在 QQ 里为她留言:“唐美静,我喜欢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对我笑,我就喜欢你了。”
  从点下发送键的那一秒开始,他就心神不宁地等着那边的回复,可唐美静的头像一直没有再闪烁,看她的 QQ 签名也和上次看到的是同一个,那么,她会不会压根还没有看到?
  他搬着指头算着离放暑假还剩几天,一回到川江,他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唐美静。他在心里排练了好多次,那些告白的话,他要看着唐美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再讲给她听。
  可唐妈妈告诉她唐美静要到几天后才会回川江。他只能耐心地等。他一边告诫自己,别太过分,别把自己搞的像个可怕的跟踪狂,可另一边,他却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熊熊燃烧的火焰,每天都站在唐家家属院的对面的一棵树后面,期盼能见到她。
  终于见到她出现的那天,她打扮得很漂亮,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惊艳了,大学两年间,变好的并不仅仅是自己,他把这看成是一种命运般的默契。他向她招招手,可她没看见。他还没来得及叫她的名字,她就上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他只能也赶紧招手拦下一辆紧紧跟着。
  她在文化宫门前下了车,然后紧张地左顾右盼,又从包里掏出镜子来检查自己的妆容和牙齿。她是在等人吗?自己并没有和她提前约好,她是不可能在等自己的。
  果然,没过一会,那个男人出现了。他绅士地为她开车门,然后再小跑地从车前绕回到驾驶室。一踩油门,豪车很快在路的尽头消失。田启泰咬着后槽牙沮丧地走到路边,他没看清那个男人的五官,但记住了车的样子和车牌号的最后几位。
  火还在烧,只是那个时候的他尚且不知道,火很快会被水取代。火烧东西,东西烧成了灰烬,火也就跟着灭了,只有水,高高低低,蜿蜒流转,变成云,变成雾,变成雨,再落下来,汇流成河,永不停歇。
  那个夏天,唐美静,以及在那之后的种种最终会在他今后的人生里变成一条湍急幽深的黑暗长河,水波翻滚,带着惆怅又腐烂的腥臭味,载着他一起漂向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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