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显然对这种行为不太理解,一边急急追人,一边语无伦次;
“姑娘……姑娘,这怎么可以——姑娘可是宋府大小姐,是主子,主子怎么可以出来找工,主子都是让人伺候的……”
宋文筝脚下的步伐虽未停下,但面对雪雁却有问有答,极有耐心。
“什么主子?我哪是主子,你见过我这种冬天快要冻死的主子吗?”
“可,可姑娘是宋家大小姐……”
“唉,别想那么多了,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有个屁用,还不如一件能暖身的皮裘呢。”
“不行,姑娘这样真不行,这要被家主发现了,咱俩绝对得挨家法……”
“挨就挨吧,那也比冻死强。”
“……”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对了,出去之后,可别再叫我姑娘了,记得叫姐姐,不然可真就得让别人瞧笑话了。”
“……”
离这边近的街区是雍城最繁华的街区,宽敞街道长的看不到头,没有小商小贩,两边林立的都是亮堂门铺,装修豪华,物件鲜亮,女使俊俏……
通俗点说,就是连街边被精心修剪过的枝桠都弥漫着金银之味。
宋文筝虽然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四年,可若论出门次数,那真是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
不是她社恐内向,也不是她对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而是——她穷啊!
那时候的她又没有恢复记忆,虽有时会对这个世界涂脂抹粉的男子感到别扭,但终究逃不掉本土思想,身为大户子女,她被漠视,被嫌弃,嫡父故意,生父不理。
自卑难堪如影随形,再加上荷包瘪瘪,街面上的东西她一样也买不起……
就这种情况,她要是往街上跑的次数多,那才真是有鬼呢。
可如今——
想想上辈子天生心脏病的缠绵病榻,再想想这辈子若不拼一把的结局……
自卑什么?难堪什么?为了小命,前方刀山火海也得冲啊!!!
凭着这股劲,宋文筝拉着畏畏缩缩的雪雁,一连冲了好几个店铺,然后——
无一例外,全都被拒绝了。
前几家她应聘的是帐房先生,掌柜的嫌她年龄小,没经验,连算盘都没摸上,就被请了出去。
后面一个她应聘的是铺中卖货,就类似售货员一样的工位,这次倒不嫌她年龄小没经验了,倒开始挑她嘴巴不伶俐,并将她安置一旁,让她瞧好了其她女使有多伶俐。
然后她就见识到了,一个俊俏的铺中女使脸上笑的像花似的,围着一个又黑又胖的中年男子,夸他肌肤白嫩,身材完美,特别是此时穿上她家鲜绿布料,那简直像刚参加宫宴回来的官夫郎……
宋文筝;“……”
对不起,是她将混口饭吃,想的太容易了。
连着被六家拒绝的宋文筝信心大减,垂头丧气的坐在路边花丛旁,自我怀疑。
“雪雁你说,我真的有这么差劲吗?”
一路沉默看着姑娘被拒绝的雪雁赶紧否认,并重新为姑娘树立信心;
“怎么会!姑娘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女子,明明是那些掌柜要求太偏,账房要年龄大有经验的,女使要昧着良心说瞎话的。”
“真过分!她们要求这么偏,肯定没人上门应聘——”
宋文筝;“……”
她默默抬头,眼神一个个扫视周边铺子,见里面客流不断,女使殷勤,且不过一会,街面上又有几个体貌俊俏,衣着寒酸的年轻女子拐进去,观外形,百分之九十是和她一样跑去应聘的……
雪雁随着她的视线,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愤愤之言戛然而止,两主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约而同垂下了头,寒风吹过,沉默无声。
就,怪尴尬的。
两人在路边坐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丧气完的宋文筝重新抬头,不服输的又将雪雁拽了起来。
“走,咱们继续找——”
她咬牙,破釜沉舟;
“再找两家,若是还不行,咱们就跑远点,拐中区那片集市去,哼,咱们两个大女子有手有脚,我还就不信能饿死咱们——”
两人踌躇满志的重新出发,走了十分钟,先拐进一家糕点铺子面试学徒,被各种严苛规定吓跑。
然后又好不容易寻到一家正贴招工启事的,本想赶紧进去,寻个先机,但瞧瞧纸张上写的要求,再看看面前的豪华铺面,宋文筝面上显出几分犹豫,脚下步伐也踟躇起来。
本想跟着姑娘往前冲的雪雁有些愣神,探头反问;
“怎么了姑娘?咱们快进去啊,这家铺子刚把招工贴出来,这会儿肯定还没其她人和咱抢呢。”
宋文筝扭头瞅了她一眼,有些难以启齿;
“人家招的是大账房……”
“……”雪雁眨眨眼,也沉默下来。
大账房啊!
手底下管着好几个小帐房的大帐房啊!
姑娘刚刚应聘小帐房,人家都嫌姑娘年轻,没经验,那如今的大帐房,岂不是……
就在两主仆犹豫间,旁边道路上突然走过来一位三十多岁,细眉细眼,身材丰腴的女子。
那女子走过来瞄了眼招工启事,眼珠一亮,面上立马带出了几分喜意,显得慈眉善目。
然后——
宋文筝和雪雁瞪大眼,眼睁睁看着她伸手,将墙上的招工启事撕下来,塞怀里,乐颠颠迈步往里走。
宋文筝眉头一皱,没忍住;
“这位娘子——”
她开口,语气疑惑;
“你是要进去应聘账房吗?”
中年女子脚步一顿,然后缓缓扭头,眼神在宋文筝衣饰发髻上瞄了眼,面上喜意退去,有些不善;
“关你屁事!”
宋文筝;“……”
她扯唇,继续接上自己的话,一点不怂;
“既是求职,你撕人家告示干嘛!人家把招工启事贴出来,那就是欢迎各位求职,是各位——”
她重重的重复了这句话,话语平静,却自带讽意;
“若是为你量身订制,那这张告示就不会贴出来,既能贴出,那就是公平竞争,你身为求职者,凭什么撕人家告示……”
“你——”中年女子眉眼变厉,刚刚的慈眉善目彻底消失,她似有顾忌的瞧了眼身后大门,声线压低;
“个黄毛丫头,毛都没长齐呢,就敢和奶奶我争饭碗了,我告诉你,赶紧滚蛋!再找事小心我抽你——”
宋文筝眯眼瞧了她半晌,无视身后雪雁的拉扯,唇角一勾,大袖一甩,竟直接超过中年女子向里边走去,瞧其背影,还颇有几分潇洒之态。
她的语气也并没有像中年女子般特意压低,而是声线自然,清朗干净;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黄毛丫头我,今日也是要争一争这碗饭的!”
第3章 我赢了,她掀桌了
“你——”
“自不量力!你真是自不量力——”
看着中年女子被气的跳脚,雪雁缩缩脖子,快速跑到姑娘身边,小心耳语;
“姑娘,姑娘,你这会争了一时意气,待会……可怎么办才好——”
宋文筝目不斜视,依旧抬头挺胸的往里前走,回应的声音仿若气音;
“小声点,莫失了气势。”
雪雁抿抿唇,越发不安;
“姑娘,姑娘……”
“车到山前必有路,安心,安心。”
雪雁;“……”
这个心,她是真的真的安不下啊!!!
窃窃私语间,两人迈过门槛,走进大堂,宋文筝用余光扫了眼铺中几位正在忙碌的员工,抬头对上正一脸惊奇盯着她的青年女子,眉眼微弯,不卑不亢;
“在下姓宋,名文筝,刚刚瞧见门口有贴招工告示,是以前来应聘——”
“啊——来应聘啊!”
陈如月站在柜台后面,目光围绕着宋文筝,打量一遍,再打量一遍,然后问出了宋文筝在前几个店铺就听到过的问题。
“你今年——多大?”
宋文筝扯唇,面不改色的睁眼说瞎话;
“十六。”
“……”陈如月挑眉,目光怀疑。
“真的?”
宋文筝眉眼沉静,轻轻点头;
“当然。”
就在两人一问一答间,门外名叫张瑞祥的白胖女子也走了进来,此时她面上没了刚刚面对宋文筝的刻薄,又恢复成刚开始的慈眉善目。
她迈步而入,笑着插话;
“哎呦,瞧这是哪家不听话的闺女跑出来了,是不是和家里闹矛盾了?瞧着年纪小小,应是也没读过什么书吧?唉,小姑娘家家的,还是赶紧回去,向父母认个错,莫要在外面胡闹了……”
宋文筝眉头一跳,没搭理她。
倒是站在柜台后面的陈如月,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眉梢一挑,眼中露出几许兴味。
她开口,这回是对着张瑞祥。
“你这……也是来应聘账房的?”
张瑞祥笑呵呵点头,胖胖的似弥勒佛般;
“对,在下是来应聘账房的——”
说罢,没等陈如月再开口,她便笑眯眯的从袖间掏出一张绢布,紧走几步递到陈如月面前,极懂规矩;
“掌柜的瞧瞧,这绢布上写的都是我以往功履,清清楚楚,便于了解,而且我以前在别的地方,也是先做小账房,慢慢升到大账房的,是以对任何繁琐帐册都驾轻就熟的很一一”
“哦?听上去是很不错。”
陈如月眉眼带笑的展开绢布,一边观察内容,一边闲话家常般询问;
“不过你为什么不在原地方做了?都升到大帐房了,想来福利待遇也不错。”
“唉,这个便是说来话长了……”
看着那边一问一答的友好之态,雪雁不安的拽了拽宋文筝衣袖,扭脸去看姑娘,满眼忐忑。
宋文筝没有回头,表情也一点没变,只抬起被拽着衣袖的手,安抚的在雪雁胳膊上拍了拍,稳如泰山。
在这个时候,那边的一问一答也终于结束,陈如月浅笑着放下手中绢布,再次将目光对上了宋文筝。
“宋姑娘——”她开口,语带调侃;
“你旁边的这位张娘子,她来应聘,便给我带来了过往功履,深厚经验,那你呢?你来应聘,带来了什么?”
听她这样问,旁边张瑞祥脸上的笑意越发深重,被肥肉快挤没的小眼睛里闪过得意,志得意满。
呵,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丫头,和她斗?搞不死她!
心里正得意呢,却见那边的死丫头微微弓身,然后——大言不惭!
“想必掌柜的也瞧得出来,论经验丰富,我自比不上张娘子,可是——”
“若论盘账本事,在下却可以撂下话来,这位娘子,她未必比得上我。”
张瑞祥猛然瞪大眼睛,怒目而视。
“你——”
“无知小儿,大言不惭!”
宋文筝没理她,只一双眼睛紧紧盯视着上首陈如月,继续开口;
“掌柜的,您也是年轻人,那您应该知道,年轻人虽然在经验方面有所欠缺,但咱们同样也没有老油条磨练出来的奸滑世故,咱们面对工作会更认真专注……”
三言两语,她便将两人划拉到相同阵营,然后双手平举,半躬腰身,浅浅一礼,满面真诚;
“同为年轻人,还请您能给我一次公平比试的机会,让我可以向您证明,咱们年轻人的才华,并不会因为年龄而逊色于经验堆积出的老人——”
陈如月;“……”
摸摸鼻子,陈如月有些晒然,她知道对方在耍小聪明,可不得不说,对方的这些话语,还真就触及到了她的痒处。
陈如月如今二十一岁,由于家境贫苦,她弃文从商,机缘巧合投到沈家,是今年春天被家主任命为这家铺子的掌事的,她的本领被家主认可,且任命期间,兢兢业业,从无差错。
她是凭真本事坐上这个位置的。
可尽管如此,众人争议依旧不休,若说矛头,那就是——她的年龄实在太轻了。
像是家主手底下的其它铺子掌柜,那年龄动辄三四十,大腹便便,老谋深算,除却从其它铺里挖过来的人才外,剩下的几乎都是从学徒做起,一点点努力,一点点攀爬,最后历经千辛万苦,用时几十年,才终于坐上了掌柜宝座……
她们怎么会看得上陈如月这个空降掌柜!
哪怕陈如月确实颇有才干,她将铺中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条,对员工赏罚分明,并揪出账中错漏,还好几次避过同行们由于瞧她不起,而向她射过来的明枪暗箭……
但尽管如此,陈如月一非正经攀升,二没有年龄经验打底,她依旧融入不了沈家掌柜们的圈子层。
她很心累,可她没有办法。
陈如月面上的复杂表情没有遮掩的全落进了对面眼中,宋文筝重重呼了口气,心知这步她走对了,于是再次开口,乘胜追击;
“掌柜的,还请给在下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不因其它,只为公平!”
话音落地,陈如月面色动容,她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但下一刻,一道尖锐嗓音从旁刺来,顷刻便让陈如月面色黑沉。
“公平个屁公平!个黄毛丫头,断奶了吗就学人找工作!想赚钱买奶喝,那你去应聘女使靠脸吃饭啊,来这干什么?毛长齐了吗,这么异想天开!你摸过账本吗?学过盘账吗……”
宋文筝眉目未动,甚至在心里偷偷为她点了个赞。
对,加油,就这样骂,使劲骂!
骂着骂着,这份工作就归她了。
啧,真是完美!
却说这一边,张瑞祥这会儿是真被气着了,想她自恃从业多年,经验丰富,且大老远从外地赶来,这里的人们基本不知道她在别处黑历史,只能从她自己口中听到她光鲜的过往履历……
是以,她对这份工作几乎可以说是信心满满。
可如今呢?
瞧瞧这都是什么荒唐事情!
先有黄毛丫头门口挑衅,再有掌柜管事面嫩资浅,如今,自己这个经验丰富的老人竟被无视于外,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小东西胡搞瞎弄,马上就要让自己和那个自己瞧不起的黄毛丫头比试——
欺人太甚!真的是欺人太甚!
怒气上头,张瑞祥这会儿哪还顾得上看人脸色,虚伪假面被彻底撕下,她的怒斥一句接一句,说到后面,竟开始不长眼色的无差别攻击起来。
“黄口小儿,毫无资历,想摸账册,那就滚回家去,再长个几十岁吧!什么玩意儿,也不瞧瞧自己什么东西,这种年纪,除了玩男人还能干什么?连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