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黛玉得知此消息也是一脸惊讶:“上回见她,看着还好啊,怎会突然病逝?”
文湙也不瞒她:“她确实不是无故病逝,只是也没人害她,她自个儿想法子去的。”
自贾琏被抓,贾元春便终日惶恐不安,那一桩往事,始终是扼住她性命一把刀。她十五岁进宫,却多年无出头之日,为了在这后宫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她不惜将家里藏得秘密说与当今陛下。这原本该
是一件大功的,可谁知东府那些人,生生将沧海遗珠变作了皇室耻辱。
得知真相的皇帝,哪怕再对不起仙逝的兄长,也不能将这样一个人的身份昭告天下,更不能接她回宫。但如此一来,他却变成了弃兄长遗孤于不顾的不义之人。
贾元春明白,皇帝绝不肯让太上皇知道,他早已获悉明德郡王身世的真相。她家里又素来与四王走得进,墙头草当久了的人家,自然没什么信任可言,如此一来,她便再没了活下去的机会。
文湙道:“你这表姐也实在是了不得,这样一桩重罪,她也敢只身担了,只求陛下饶她父母兄弟一命。”
这风声鹤唳的关头,要是一宫主位再突然病逝,免不得惹圣寿宫里的那位起疑心。细究下去,谁都讨不了好儿。若是由她自己动手,便怎么也追究不到别人身上去了。
黛玉怔然,大下头喃喃道:“真不知荣华富贵是何物,竟惹得这么些人以命相搏。他们若是趁早抽身,何至于有今天的下场。”
“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荣华富贵也是一样,热衷权势并没什么错,只是不能叫富贵迷了眼。为着一己私利,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只看到她为富贵送了命,可你可曾看见贾家的荒淫无度?多少人曾因他家遭了罪。他们放不开纸醉金迷,却又贪图享受不求上进。稍微有人奉承,便飘飘然不知所以,多大的帽子都敢往自个儿头上戴。玉儿,江湖上有句粗话,叫做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们如今受的罪,全是偿还当初欠下的债。”
黛玉听后默然无语,半晌才道:“那外祖母她们,会如何?”
文湙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不必担忧他们,若是往后安分守己,不过是做个田舍翁罢了。陛下向来重诺,贾元春已死,祸首是宁国府父子,荣国府终究罪不至死。”
听到这里,黛玉也松了口气。外祖母他们,若是能如平常百姓那般活着,未必不是好事。
林家与贤德妃娘娘,终究并无多深感情,她又只是一介妃嫔,也并无为她禁喜乐的道理。是以二月十二这天,林府依然宾客满堂,为他们的大小姐庆贺及笄之喜。
黛玉的及笄礼,自然是及其盛大的。本来请的是伯娘王氏做的正宾,但王氏思虑再三,还是拒绝了——她的身份,终
究不能为黛玉增添半点分量。
文湙感她用心,便又亲自去请了顾夫人做正宾。如此一来,顾舒嘉便不能做赞者了,不然人家该说林家太巴着承恩候府了。按理是要请贾家的姐妹的,但她们中实在是挑不出人选,又怕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便又请了方家三姑娘方知薇。
这一场及笄礼,文湙精心准备,连来宾都是经过他左思右想细细挑选的,怎容得出现一点儿差错。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孩儿,一席盛装跪坐在蒲团上,脸上绽放着自己最想看到的笑容。顾夫人手上拿着的发簪,是自己用和田玉亲手细细打磨而成,丝丝纹路,构成一朵永开不败的芍药花。
文湙脑子里曾有一个声音问自己:“这世上若没有一个人能照顾她,照顾得比你还好,那你还有什么理由送她去到别人手里呢?”
这个问题,他反复思量过多次,却始终没想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偏偏这样的事,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他得用自己的自私来决定两个人的人生。直到上次黛玉西大街遇险,他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去控制自己不亲手掐死薛蟠,他才终于明白,选择,从来只有一个。
当年我从你父亲手中接过了你,你却偏偏要贴着我心头的每一寸肉生长,事到如今,我拔不下你,那便请你继续长在这里吧。
文湙笑着道:“从今以后,你小字长乐。”
我许你,从此长安久乐。
不过今年实在是多事之秋,不管有什么事儿要办,都只能押后。过了年,兵部就提议西山大营与大同军换防,理由是西山大营耽于安乐太久,恐疏于武事。
理由很正当,正当到完全无法拒绝。
再之后,山东巡抚上报,去年修的河堤似乎有异,请朝廷派人查看。钦天鉴也报说今年有大雨,黄河实在是不容怠慢的大事。这样又苦又累的远差,当然不能叫另外两个年纪大的去。
三月份,文湙便出发去了历城,除了身边伺候的小厮,便只带了贾政。走之前他在书房取出了当初林海交给他的放妾书,用特地从黛玉那里要来的松烟古墨,添了一笔。
第71章 寄住
文湙离京前,特意亲自将黛玉送去了荣国府,请贾母帮着照看两个月。
于是山水有相逢,黛玉又回了荣国府暂住,不过因为贾宝玉和史湘云夫妇还住在怡红院,黛玉便不去园子里和姐妹们顽了。文湙另请贾母在她近前找了个院子,并小厨房等一应物件都备好,采买的也都是自家带的。
这回的寄住,可真就是住着而已了。一应生活起居,与在家并无二致。听说文湙过来与贾母谈的时候,是给了银钱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黛玉上到身边伺候的,下至屋里摆设的,全是自带的。甚至连园子里巡夜的婆子都是自家的——文湙不放心贾家人。
黛玉本说不过住一两个月,不必麻烦,可文湙却吩咐道:“我不在京这两个月,你便在这里好生待着,除了宫里相召,其余宴会一概不要参加。如此一来,若是不经点儿心,哪里能住得舒坦。”
他这一举动,不说许多外人不能理解,这两家不是说不大相合吗?就是黛玉也不大明白,就算是不放心她一人在家,也大可以搬去族长家里住着,岂不比荣国府来得相宜?
但文湙不过略有深意一笑:“待过几日,你就明白了。”
果然,文湙走后没几日,便有镇国公府的帖子来了,说是老夫人大寿,请黛玉过去玩儿一天。
要知道,四王八公里头的,之前可大都是围着忠顺王转的。文湙在京时从未有过一日的往来,如今他出京了倒是想起请黛玉来了,就是拿脚都能想到不安好心。
不过让贾母找理由给推了,说是好容易接外孙女儿来住两日,可是舍不得轻易离了她。
此时黛玉方豁然开朗:“真是什么都叫哥哥想到了,此时我若是住在伯娘那里,以青玉哥七品翰林的位子,伯娘可拦不下这帖子。顾家与徐家同这些人都没什么往来,我偏偏又是晚辈,自个儿拒了不免叫人说猖狂。如今在外祖母这儿,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紫鹃也笑道:“那可不,那些子小人,大爷在家时不敢使坏,他一出京就不老实了。这样没有心胸的人家,姑娘要是真去了,还不知道要受什么委屈呢,即便大爷回来出了这口气,那姑娘的委屈也是找不回来的。好在大爷机智,我们如今在
这里住着,但凡起居用度不费人家一点儿心,姑娘每日去老太太那里请个安便好了。我听小武哥说,他们都在离这儿不远处找了宅子住下来,有一点儿事儿,走两步就能过来。小武哥还说了,咱们在这府里安心住着,要什么打发人去和他说一声便是了。”
黛玉“噗嗤”一笑:“你小武哥还说什么了?”
紫鹃脸上一红,小武这小子,惯会献殷勤,早便笼络好了紫鹃的老子娘,去年年根儿他俩就定下亲事了。适才说的那些事儿,文湙走前自然是与黛玉交代好了的,小武再与紫鹃叨叨一遍,自然是特意说与她听的。
她心下羞恼,便不欲再多言,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了。
这次黛玉重进荣国府,要说奇的,还数新上任的宝二奶奶史湘云了。这姑娘,往日总爱黏在薛宝钗边儿上,“宝姐姐”长,“宝姐姐”短的。如今却像是叫太上老君塞到炼丹炉里过了一回,也长了对儿火眼金睛,也能看出来“这原就不是一个好人”。
她改黏着黛玉了,在此前还与黛玉赔了不是:“往日我总说姐姐不是,如今看来,姐姐才算是真正大方得体的人了。我原先那样得罪你,你也不曾同我计较,还总错把歹意当好心,总惹姐姐生气。”
这一番剖白,黛玉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信的,不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先前文湙施压保龄侯,硬把史湘云送去金陵住了一年多,光这个两人便再无转圜的余地的。
再说了,这荣国府如今就和个筛子似的,惊蛰略费点儿功夫,便将如今的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
史湘云与贾宝玉的婚事,本就来得不正当,她两个叔叔虽说不克扣她,也不会掏出老底去给她置办嫁妆。以史家如今的情况,史湘云的嫁妆就可想而知了,听说送嫁妆那日,王夫人的脸上,就没晴过。
进了门儿后,就更不得了了。不说她,哪个姑娘容得下丈夫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婚前不觉得,可如今确实看贾宝玉屋里的谁都不大称心,晴雯自来是个暴脾气,可哪有丫鬟犟得过主子的,如今便是连屋子都进不去了。就连她往日向来要好的袭人都叫她寻了几次不是,更不说麝月秋纹等了。
至于薛宝钗就更不必说,自打贾宝玉认真读书以来,她便愈发用心侍奉起王夫人来。可不料世事不如人
意,竟是叫史湘云钻了空子。可论起讨好王夫人的手段来,十个史湘云捆一块儿也不是薛宝钗的对手。
不仅如此,年后贾琏的案子便判了下来——流放岭南。消息传来,王熙凤更是肝肠寸断,对着一家子“见死不救”的,她也没了侍奉的心了,竟是对家事甩手不顾。如今,家务可还是由李纨、探春、薛宝钗三个来打理,史湘云这个正牌儿奶奶倒是被撂在一旁。
如此一来,史湘云岂不是恨毒了薛宝钗。
是以,对于她的示好,黛玉自来是视而不见的。
好在这府上总有人是真心高兴黛玉来的,这便是惜春了。她的性子,自来不爱掺和这些污糟,往常便借着机会去找黛玉,如今可不更方便了。
不仅如此,她时常还带着迎春过来,是以黛玉虽不得出门,好歹也能不闷着无聊了。
不过这荣国府上,与黛玉不和的人也不少。不说别的,就薛家,薛蟠的死可以说是文湙一手炮制。虽然明白的人都会说一声“死有余辜”,但薛家母女显然不是明白人。
自打薛蟠死后,他们这一房虽说是嫡长,却早已名存实亡。薛家八房,也不是个个儿都好相与的,要不是看在王子腾面上,每月账上的分红还不知有没有呢。是以,薛家母女如今的日子又很不好过。贾宝玉又娶了史湘云,以薛宝钗在京里的大名,年纪又不小了,怕是说什么都找不着称她心意的亲事了。
如今,这母女俩还在梨香院住着,听闻黛玉来了,薛姨妈恨不能过来撕了她,只是叫薛宝钗生生拦住了。
“妈妈,她如今已不同往日了,光我们,是报不了哥哥的仇的。”
薛姨妈何偿不知这个道理,她只是哭着道:“我的儿啊,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仇人就在眼跟前我却无能为力。昨儿晚上我还梦到你哥哥哭着向我喊冤,恨只恨自个儿没用,连儿子都保不住。”
薛宝钗也哭,可她自有主意:“妈妈莫急,我们没法儿,但这里不是她林家,自有人能替我们出了这口气。”
虽说按理,薛宝钗若是想去找同仇敌忾的人,王熙凤自当是首选。可文湙走前便派人与她打过招呼,上天有好生之德,贾琏此次欲陷害他,他尚能留着他的性
命。可要是黛玉在她王熙凤手上受了半点儿委屈,那就莫怪他与个女人计较了。
如此一来,王熙凤哪敢动黛玉半根手指头,不然怕是真要做寡妇了。况又是薛宝钗过来明里暗里地指使,她又不是个傻的。她不说没帮忙,甚至还当着王夫人地面问了一句:“我近日身子不大爽利,表妹家里可还有燕窝富裕?也不要好的,就你往日送与林妹妹的就很好了。”
王夫人与薛宝钗听了这话,俱是面色一变。好在此事是老黄历了,薛家与林家早已不共戴天,要不然可不是薛宝钗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
饶是这样,王夫人也很是冷落了薛宝钗几天。要知道,那会儿王夫人可是一心要聘了薛宝钗做儿媳妇的,却不料薛宝钗居然另有二心。
这下,她也不觉得让她给儿子做妾委屈了,可见是菩萨有眼,看见了她心不诚不是。
薛宝钗说服王夫人还有另一桩理由,如今的荣国府,早已是入不敷出。往日还有王熙凤肯拿嫁妆补贴些,现下贾琏一走,她那儿一个铜板都是命。王夫人又舍不得贴自己的,里里外外是越发艰难了。
薛宝钗道:“光看那边丫鬟的穿戴,便知她家里的富裕的。可如今,亲舅舅家计艰难,却也不见他们伸出半点儿援手。如今好容易她来住着,若是姨妈再不想点儿办法,日后就坐看着别人吃肉,咱们闻香不成?”
王夫人心下微动,只是拿不准主意:“你说得虽然有理,但他们愿意不孝,我们也不好伸手去要吧,这要是叫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
“姨妈是长辈,自是不能做这样掉份儿的事儿,可是我这里有好法子,能叫他们心甘情愿来孝敬您。”
第72章 搜检
自黛玉搬来荣国府上,也快小有一月了。这些日子,每隔三四天便有文湙的信过来。他的信多半是和贾政的一道儿送到贾母那里,信上说的,无非是些路上平安,或是嘱咐黛玉日常起居的话,每每大同小异。说要撂开不看,又忍不住想着,万一这封信上写了什么要紧话呢。
一连几封信下来,黛玉闭着眼睛都能想见下一封信写的什么了。无非是“好好用饭,夜里早睡,乍暖还寒时候增减衣服要经心。”要是能有句“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出现,黛玉就该念佛了。
然而这些内容相仿的信,都叫黛玉一封封仔细展平了,找了个红木匣子稳妥地收了起来。黛玉想着:“待他回来,看我不拿这些和他算总账。”
黛玉这里平静无波,可贾府里却是风起云涌。前两日说是见着有个黑影从墙头上跳了下来,还吓着了怡红院里那位金贵的爷,婆子小厮搜了一晚上。好在黛玉这里都是从自家带来的粗壮婆子,并不用贾家人来费这个心,倒是得一夜好眠。
第二日去贾母那里,果然见老太太动了真怒,将那些夜里吃酒打牌的婆子都一一发落了,连迎春的奶嬷嬷也难逃责难。就为这这个,后头又扯出这奶嬷嬷私拿姑娘的首饰一事来。后头这个虽说叫平儿帮着瞒了下来,可惜春拉着迎春过来和黛玉说话时,司棋那丫头嘴快抖出来了。
就连黛玉听了这个,也不免咂舌,这府里的正牌儿姑娘,居然被下人要了强去。又一边儿庆幸,好在自个儿是跳出来了,如若不然,不呕死才怪。
正以为这些与自己全然无干呢,一日夜里,突然有人过来敲门。待看院子的婆子出去看时,却见一群人提着灯笼,个个来者不善。唬得她立刻喝道:“什么人,胆敢来我们姑娘院子里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