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自然是不屑去帮温佑棠抬名声的,毕竟许小姐的病症也委实说不出口。但阿成却卖力的很。
他如今无需干活,不食五谷,也不用睡觉,整日里时间多的很。
白日里不能出门去,只得躲在府中,瞧着温佑棠忙里忙外,自个儿撑在椅子上,托着脑袋冷眼旁观,好生无聊。黑夜里没了温佑棠的管束,便有些无法无天了。
阿成现下有温佑棠烧香供着,夜里不需要和野鬼一般抢夺香火,但因为无聊,倒是和那些野鬼聊上了。
人死后,魂魄皆是要入地府,过三生桥喝孟婆汤,再转世投胎的。但往往有些魂魄死后,仍贪念人世逗留于人间,既不入府,又不能返阳,就成了野鬼。此时便要靠地府府兵去将他们带回去。
一类是阿成这样的,有人罩着,府兵来了也不怕。还有一类就是那种不甘心走的,这又分为了两种。一种是不愿承认自己已死的事实,想找机会抢夺活人的身体还魂的,这种野鬼多有怨气,逗留时间过长便会成为恶鬼。还有一种是心愿未了的,只要了却心愿便也就乖乖去了。
阿成惹不起恶鬼,也只敢和那些心愿未了的野鬼搭搭话。
一来解解闷,二来,还能帮少爷拉些活儿。
短短几日,温佑棠就接了七八件差事。还皆是大半夜里,睡得正香时,被阿成从梦中叫醒的。
阿成笑嘻嘻的把那些野鬼带进府中,让他们一一说出心愿。
温佑棠忍着起床气,哈欠连天的听着。
有被同乡残害,以致客死异乡的文人。寒窗苦读数十载,就为了金榜题名一朝昭,不想被同乡嫉妒害死,还诬告自己,临到死了,还落了一个偷盗的罪名。所以想请温佑棠帮忙伸冤。
有憨厚本分的老实人,矜矜业业辛苦劳作,从不与人为恶,却在上山打柴时失足掉进了悬崖,可怜了高龄双亲与两个稚童,不知该如何生计。便来求温佑棠去告知自己的妻子,某某还欠了自己银钱。
也有烧杀抢劫的山贼,干尽了坏事,可唯独对自己的夫人言听计从。如今死于官兵之下,虽无冤情,但家中的夫人还不知晓···,想请温佑棠帮忙转告收尸。
温佑棠好好的美梦被搅也就罢了,还要听这些故事,听故事也就算了,连山贼也都让来,他气的就想抽阿成。
按那些求他办事的人所说,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半仙,多少人上赶着来求他,这些阿成又不是不知道,末了,现在要来当个跑腿传话的?
阿成瘪瘪嘴,一脸委屈,“少爷,您现在刚挪了地儿,名声还未传出去,我这不是帮您宣传嘛,再者,现下也没什么生意上门,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您还挑三拣四···”
“你再说一遍试试?”
阿成低下头不说话了。
温佑棠被他气的脑仁疼,再看看眼前的几只野鬼,胸脯也疼。“帮人办事也是有底线的,这个山贼,我不帮!”
这些野鬼的故事,阿成之前就听他们讲过一遍了,自然帮他们说话,“少爷,您就行行好帮帮忙嘛,王莽虽然做了坏事,大不了下辈子投畜生道,阎王爷自会定断,再者,他也未提其他要求,只是让我们告知他夫人罢了,如此情深意重······”
“我呸,”温佑棠气的爆粗口,“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阿成又不说话了。
野鬼是没有身体的,飘飘荡荡的魂魄都是虚体。可温佑棠却看见了阿成的嘴脸和眉眼,那个平日里贪吃又闹腾的阿成,抿着嘴,双眼红肿。
他们从安庆出发时,还是好好的两个人,可到了京城便只剩一个人了。他们未到徐州便被山匪抢了现银,熬过了颠簸晕晃的商船,出了码头,却又遇上了偷盗,最后害死阿成的,也是抢劫不成,便起了杀心的贼子。
天下乌鸦一般黑。温佑棠痛恨那些人。
就算是那些自诩劫富济贫的人,说到底也是不受管教的山贼,做事肆意妄为,全凭心性,打着惩奸除恶的幌子,做着凌驾律法之上的事。
何况,这个被阿成带过来的山贼,还是个实实在在的恶人。温佑棠想不明白,阿成的脑子,到底被驴踢了还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把这种人带过来。
可最后,温佑棠还是帮了。
有想给在世的亲人带个话的,温佑棠只能略施法术,让他们进入亲人梦中,也就是所谓的托梦。假如是温佑棠自个儿过去,没准儿刚开口就被当成骗子轰出去了,也只能托梦了。
而伸冤的就有些麻烦了,温佑棠还真没法子给县官托梦,这种身居高位和财大气粗的人,多少手里都会有点儿见不得人的事,夜路走多了也不怕黑,自然不相信鬼神一说。
只能温佑棠亲自去收集了证据,给县官摆上桌,让他翻案。若是再不从,那温佑棠想法子吓吓他们。次数多了,总会信的。
还有那个老实人,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没做过坏事,可还是死了。温佑棠只得赔本贴银子给他家人送过去。
这几桩生意,委实做的没啥意思。
费心费神,还得倒贴。就更别提报酬了,几个孤魂野鬼,哪里有银子来给温佑棠。就算有,温佑棠也不能收啊。
看看那一个二个的野鬼,往他身前一立,个个悲惨的身世遭遇,都够写成桌子高的书了。
可温佑棠还是气。
发善心归发善心,可温佑棠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需要吃喝拉撒,吃五谷杂粮,泄黄金之物。
温佑棠的这口气,只能气阿成,气他四处闲逛,把人带进府中。又或者说,是在生自己的闷气,气自己狠不下心来。
阿成虽然被温佑棠拿山贼的事儿说了一通,事后温佑棠自个儿都觉得有些过了,也懊悔过。可阿成却像没事儿人一样,依旧笑嘻嘻的,没心没肺的把野鬼往府中领。
害的温佑棠都忍不住想,难不成这人死之后,做了野鬼,都不记事不记仇了?
可那也不能啊,还不是有那么多心愿未了的野鬼嘛。
这日傍晚,温佑棠闲来无事在院中小憩,竹编的躺椅是老尚书留下的,编织的工匠手艺也巧,底座的竹子是弯曲的,可以前后摇晃,躺上去还挺享受。
温佑棠躺在躺椅上,睁着眼就能看见院墙头的杏子。
这也没过几天,原本青黄不接的杏子,也慢慢大了,在落日余晖下,隐隐泛着黄色的光芒。看见此景,温佑棠嘴里就泛起一股酸味,连同的,还有涎水。
果然,望梅止渴的典故诚不欺人!
阿成此时从墙底下的荫影里冒出一个头来,“少爷少爷,听说隔壁府上的小姐要去参加什么万菊会了,咱们到京城已经这么多日子了,还没出去逛逛呢,少爷,咱也一起去吧!”
还没逛逛?那当初是哪个混小子在刚来的那几天非要出去溜达,害的他大夏天里,举着一把又沉又大的桐油伞,满大街的瞎窜?还被不少姑娘笑话娘气。
想想这些耻辱,温佑棠就觉得来气。
“不去!有什么好看的!”
“少爷,去嘛去嘛!早就听说京城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您不想见识见识?”
见识个屁!哪家赏花在夜里赏的?赏昙花不成?他可不想又举着把黑伞,夺人眼球!
“这才八月,赏什么菊花!要赏自个儿回房赏去!”温佑棠语气不善。他侧了侧身子,不想看见阿成那张脸。
日头还没落,院子里还有些阳光,阿成不敢过去,只得在荫处哀嚎,“少爷,阿福都说了,万菊会可好玩了,去年他有幸去过···”
这话被温佑棠抓住重点,“阿福是谁?”
“许府的小厮啊!”
“你又去许府了?”温佑棠转过身狞声问他,“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别去隔壁?”
阿成知道温佑棠生气了,直呼冤枉,连连解释,“少爷,我没有啊!阿福也是野鬼,咱们就是晚上出来聊聊,我没去隔壁了,咱们就在门前大街上聊的,真的。”阿成举起手来发誓,“不信您可以把阿福叫出来问问。”
温佑棠冷哼了一声,又听他道,“我也是前几日才看见的,他刚成野鬼没多久,能够看见我可高兴了···”
“说吧,这次又是什么心愿!”温佑棠直起身来,拍了拍衣襟,打断他的话。满脸一副‘唉,算我倒霉,算了算了,说罢!’的无奈表情。
倒是把阿成说愣了。
好一会儿阿成才明白过来温佑棠说的什么,他哈哈笑起来,“少爷,您弄错了,阿福不找您!他只是等阿香过完生辰就走的。哈哈哈···少爷,你什么时候这么自恋了···”
这会儿轮到温佑棠愣了,一张脸像是掉进染坊一般,一会儿青一会白的。最后起身揽足了劲,一挥袖子,将阿成挥到院角。
阿成察觉不到疼,但仍然觉得他家少爷好笑中带着一丝莫名的可爱,“少爷,我错了,您就带我去见识见识嘛!许家的少爷小姐都会去的,求求您了···”
温佑棠甩着袖子,大步往屋内走,恼羞成怒的回他,“咱们什么身家?你说想去就去的成的?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
第1章 七步诗(一)
再说回许府。
许仲阳对温佑棠半信半疑,但事到如今,又只得按他的法子去尝试,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许国公和夫人还不知道宝儿生病一事,许仲阳便借着带宝儿出去散散心的由头,带许妩出了府。
依温佑棠所说的,必须去个“人多眼杂”的地方,符合这等条件的,许仲阳确实知道二三。人嘛,活一世,潇洒不就为了四个字,吃喝嫖赌!但他还真不能带宝儿去这种乌烟瘴气之地。
最后选了个酒楼。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人世间。取得名字倒是附庸风雅,来的也都是文人雅士。
人世间一楼厅里还请了京城里最好的说书人,每日分上下两场,在厅里讲书。这说书人口才甚好,总能将书中情景绘声绘色的展现出来,抑扬顿挫,引人入胜。
许仲阳连着带许妩去听了两天,且都是将许妩裹得严严实实的带去的。听温佑棠说的那么邪门,他还真怕没祛除这眭,又招惹了其他不干净的东西。
第三天,许仲阳让小厮去请许妩,打算动身时,许妩自个儿过来寻他了。她气色好了不少,脸也红润许多,白皙的脸庞上洋溢着暖暖的笑容,“三哥!”
许仲阳知她有话要说,便屏退了下人。
“三哥,我感觉···我好像好了。”
许妩的话说的没头没尾,但许仲阳听着却着实高兴,“真的?可还有不适?”
许妩摇摇头,“没有了。”
“会不会是你没留意到?”这怪病许仲阳也没经历过,只是听宝儿描述了一番。若真是根除,自然是好的。但这怪病又不似伤寒腹泻,是显露于表的。旁人也瞧不出有何不同,他也是怕了。
许妩还是摇头,“确实没有了,这几日我也留心着,异状确已消失。”
“那便好!”许仲阳点点头,心里舒缓不少,但还是觉得有什么事压着。
既然许妩的病好了,许仲阳自然不会再让她出府了,生怕又招惹上什么。许妩也乐得自在,躲在自个院中纳凉看戏,多清净。
待许妩走后,许仲阳才有功夫来细细品这事儿。他心里的担忧除了害怕这病去而复返,另外还有一个缘由。那便是治好了这怪病的温佑棠。
说起来,他对这人并不了解。这名医都治不好的怪病,到他这儿却三言两语就解决了。若是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倒也罢了,但这人要真有点本事·····
倒不是他多心,只是宝儿平日里身体虽比不得男子那般,但也不是人比花娇的病秧,怎么突然惹上了这种怪病,还偏巧了,这温佑棠在此时进了京,又恰好买了隔壁的府邸···不许仲阳不自觉的皱起眉头,炎炎夏日里,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算起来,派去安庆的人也该回来了吧。
许仲阳往院里走了走,炙热的阳光直愣愣的打在身上,温热的触感唤回了他的理智。现在宝儿的病已经好了,以后也没什么交际了,只要小心些倒也不会出什么岔子。至于上次爬墙那事儿,他们国公府的护卫,总不能是摆设吧,大不了,回头再调些人手来罢了。
这么一想,才觉得安心许多。
恰好这时,有小厮过来通报,说老爷唤人过去。
许仲阳随他前去时,顺口问了句,“可知何事?”
“今日一早,曾府给您和小姐下了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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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万菊会到底如何,温佑棠不得而知。但他也没闲着。
这些日子,他懒得烧饭时便会去巷子口那家面食店。老板对他印象深刻,店里没客的时候也会同他闲聊几句。
得知温佑棠是个吃风水饭的先生时,倒也没意外。仿佛他这个成日里孤身一人,撑着把又大又沉的桐油伞的另类,合该就是做这行的!
此时屋外的日头正盛,炙烤着大地,仿佛能将人平白点着。
阿成不愿意一个在院内待着,非要和温佑棠一道出来晃悠,还美其名曰闻闻人间烟火气。一天之中,午时阳气正盛,即使有伞遮着,鬼魄也是禁不起的。
左右无事,温佑棠便打算在店内避避,过会儿再回去。
店老板姓李,此刻正好也闲下来,拿了一小碟糕点招呼温佑棠,“我有个同乡前些日来同我说了一件怪事,不知先生有兴趣听罢?”
看样子,是来介绍生意了。
温佑棠笑笑,“愿闻其详。”
李老板也是个直爽人,开门见山道,“我那同乡原本是做木匠生意的,辛苦劳作存了些银钱,近日在京城城西处买了一座小宅,一家五口从乡下搬来的定居至此。”
面食吃多了有些积食,温佑棠饮了一口茶,听他继续说。
“只是这才搬来没几日,他们宅邸就发生了件怪事。听我那同乡说,他那宅子,不知从哪日起,便能闻见一股子怪味。起初他们也没当回事,只做是近日天气热,剩饭菜馊了。”
“可后来,那味道越来越重,让人无法忽视。也不同于最初的饭馊味儿……”李老板停下来,拧着眉毛,绞尽脑汁在想该如何形容。
片刻之后,终于败下阵来,犹犹豫豫道,“就是……是…似有一股黄白之物的味道……”李老板又停下来,看着温佑棠,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不过,有些遗憾。温佑棠依旧是那副淡然的面容,大概是见多了奇闻异事,并不觉得诧异。
说白了,那股怪味就是臭味,在面店内,也难怪李老板难以启齿。但温佑棠倒是从李老板紧拧的双眉中看出了不一般,他那一副极为抗拒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呕吐。
“李老板这是……亲身经历过?”
李老板有些难为情,“我那同乡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只好来找我想想办法。他那日来时,我隐约从他身上闻见过这股味道……”
温佑棠瞧着李老板那副表情,心下有些不厚道的想笑,这怕不止是‘隐约闻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