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系上书卷,塞回帙袋里:“我读完了。郁四娘似是在楼上,我去寻她。”
“嗯。”郁行安也将自己的书卷卷好,“我也读完了。”
其实这本书他读过,确切来说,芳霞苑的藏书阁没有举世难寻的孤本,这里几乎所有的书,他都在河西道嵇州的郁家老宅中读过。
苏绾绾看着他收书卷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目光转投向直棂窗。等他说一句“好了”,两人才站起身,一同去往楼上。
时下娘子遇见郎君,通常要行万福礼,郎君颔首回应也不算失礼。若两人地位相当,则通常郎君走在前,娘子走在后,以示尊卑。
郁行安却没有走在她前面的习惯,他总是走在她身侧,偶尔还会落后半步。
苏绾绾平日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凑过来和她说话的郎君几乎都捧着她,苏敬禾也总是停下来等她,以便与她闲聊。其余的男仆更不必说,要么跟在她身后,要么在前方恭敬引路。
但今日苏绾绾走上台阶,或许是气氛太静谧了,她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窗外是即将西沉的太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长长的台阶上。郁行安在她斜后方,他的影子延伸到苏绾绾脚下,两人的影子距离那么近,就像是拥抱在一起。
苏绾绾快速往前走了两步,好让两人影子分开一些。
“你站我身后做什么?”苏绾绾问。
藏书阁中杳默无比,郁行安停了片刻,才回答道:“担心你摔倒。”
站在身后,好及时扶住你。
“哦。”苏绾绾走了两步,又问,“你平日怎么不走我前面?”
“我以为你不喜欢。”,
“是吗?”苏绾绾想了一下,“你如何知晓?”
她自己都未曾发觉。
“因为你的自称。”郁行安回答。
苏绾绾回忆须臾。
其他小娘子怎么与郁行安说话来着?
——妾有一香囊……
时下娘子们常用的谦称是“妾”“婢”,有时用“奴”“阿奴”——后两个男子也能用。
苏绾绾想到这里,就想起了郁行安那日对小娘子的回应。
她感觉自己心里仿佛不知何时点燃了一个小烛台,风总是席卷而来,烛台上的火焰摇曳得让她心惊肉跳。
她上了楼,转了一圈,没看见郁四娘。
郁行安与她并肩同行。
苏绾绾问二楼的博士:“方才与我同来的小娘子呢?”
博士恭敬道:“她先走了。那小娘子托奴转达,您在此安心读书便好,她会回去转告林小娘子等人。”
苏绾绾“嗯”了一声,说道:“那我们便先回去吧。”
郁行安没有说话,苏绾绾看了他几息,他才像回过神来,应道:“好。”
两人往回走,日光笼住藏书阁的二楼,每一卷书都安静躺在书格里,等待人的翻阅。两人的脚步声交错回响,不急不缓,像一首合奏的琴乐。
苏绾绾说:“此处幽静,可惜窗外只有几棵梧桐。若藏书阁临湖而建,夏日凉风习习,一边读书,一边远眺湖上芙蕖,倒是一件乐事。”
郁行安没有回音。
苏绾绾等了又等,等到心里的小小烛台,像是“吧嗒”一声熄了火。
她抬头看,见到郁行安漂亮的脖颈、喉结、下颚,他的目光直视前方,落在那些书卷上。
苏绾绾揣着袖炉:“郁知制诰。”
“郁知制诰。”
苏绾绾停下脚步,微微偏头,注视郁行安的背影。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仿佛生来就应该在这样的地方手持一书卷,闲雅从容,风流自赏。
袖炉里的热意带给她温暖,似乎连带着重燃半灭的烛台。
她数着郁行安的脚步,等她数到了“四”,郁行安终于仿佛意识到什么,转过身。
苏绾绾望着他,嗓音温软:“你怎么了?”
“无事,我走神了,抱歉。”他站在原地等她。
苏绾绾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等她走近,两人再次并肩而行。
“你方才说了什么?”郁行安问。
苏绾绾把自己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郁行安笑了笑:“你说得很是,窗外不该种梧桐,眺望满池芙蓉倒更好些。”
苏绾绾:“嗯。你呢,你方才在想什么?”
郁行安沉默。
苏绾绾说:“我见你不太开心。”
她说话的尾音本就软,刻意放柔了声音询问,就像是春天的细雪落在人的手上。
郁行安不自觉回想起被春雪灼烧的错觉,他放松了手指,回答道:“从这个视角望过去,这座藏书阁与茆舍的藏书阁很相似。”
苏绾绾去过郁家在阆都的宅邸,知道那里只有阔大的书房,因而问道:“嵇州郁家的藏书阁?”
“嗯。那里书卷万千,藏有数不尽的珍本。”
大裕疆域辽阔,使用“道-州-县”三级划分区域,全境可分为十五道,三百六十九州,一千六百九十七县。
郁家坐落于河西道最繁华的嵇州,出过十七任节度使,二十八任中书舍人。后来不知出于何故,郁家嫡系很少再来阆都做官,但仍有许多庶出子弟占据重要官职,当今的河西道和山南道节度使都是郁家子侄。
这样一个堪称大裕最鼎盛的世家,即使从不主动对外宣扬,也可以想像出其藏书阁必是插架万轴,汗牛塞屋。
苏绾绾道:“回想起嵇州郁家的藏书阁,你便走神?怎么,你不喜欢读书?”
她只是开个玩笑,毕竟从没有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能读到郁行安这种程度的水平。结果,她竟然听到他“嗯”了一声。
苏绾绾满头雾水,又听见他说:“只是有时觉得累。”
他语气很平静,只是客观地陈述,仿佛他早已经接受这种疲累,并天长日久地与之对抗,直至拥有天下人交口称赞的才华。
两人继续往前走,苏绾绾发现郁行安的视线仍然落在那些书格上。
日光照在书格上,洒下一排排明暗不同的光影。两人的影子从其间穿过,时近时远。
苏绾绾说:“觉得累,便暂时别看啦。”
郁行安这回似乎分了心思听她说话,听见她开口,便将视线转回她身上。
苏绾绾和他对视须臾,偏开脑袋,望着前方寂静的日光。
她说:“你记性那么好,见到这些藏书,便会想起以前读书的事情么?”
“嗯。”
“可以忘掉么?”
“忘不掉。”
苏绾绾说:“我有办法。”
“嗯?”
她说:“我家中有一个池塘,池边几株烟柳。我幼时常站在池边沉思,有时候想算什么,一时没有纸笔,侍女来不及取,我生怕忘了,便拿根树杈在地上写。”
“嗯。”
苏绾绾:“有时会算错,还怪丢人的。”
郁行安轻微地笑了一下。
苏绾绾:“你知道如何把那些丢人的算法遮掩过去吗?”
郁行安:“擦掉?”
“擦掉还是会留痕迹的。”苏绾绾说,“最好的方法,是在其上写出新的算式。”
郁行安若有所思,便听见她说:“你闭上眼。”
郁行安怔了片刻,闭上眼睛。
他感觉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一个什么东西,温暖的,有点圆润。是他今日给她的袖炉。
“你跟着我走。”苏绾绾说。
郁行安感觉袖炉被轻轻一拽,他跟着她往前。
一种奇异陌生的、失去掌控的感觉笼罩着他,但若有似无的绿萼梅淡香又从前方飘过来,让他心神镇定。
他听见苏绾绾问:“你此刻想到了什么?”
“冬季的日光,一百多排书格,我们如今走过的书格,左手边应是《汉纪》,再过去是《灾异占》,然后是《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苏绾绾侧头看过去,果然依次看见一卷卷的《汉纪》《灾异占》《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苏绾绾:“?”
他只是走了一趟过来吧,记这些书的摆放位置做什么?
她问:“还有呢?”
郁行安说:“还有我从前读书时的场景。”
冬日的阳光虽然刺眼,照在身上却是不能带来热意的。
郁家大宅的藏书阁也是这样寂静,窗外是参天的梧桐。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从晨光熹微,背到暮色四合。
苏绾绾说:“你擅长想像么?”
郁行安:“一般。”
苏绾绾:“你喜欢做什么?”
“休息。”
苏绾绾:“在何处休息?”
“都可以。”
“你休息得多吗?”
“很少。”
“为何?”
“我不愿。”
是不愿,不是不能。
苏绾绾道:“那你想像一下。”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
真是奇怪。郁行安想,她偶尔会撒娇、言不由衷,或许还会捉弄人,但她却总是敏锐察觉别人心意,在他人低谷时给予温暖,或许这就是她身边总围绕着那么多人的原因吧。
郁行安听见她说:“此时冬季的日光照在你身上,你行走在一个湖泊的桥上。这桥又平又直,但你不能睁开眼,因为睁开眼,便会掉下去。”
“嗯。”
他果然像行走在一个湖泊上,黑暗笼罩住他,他每次落脚,都像是踩在湖波上。
但他脑海中仍然闪现着藏书阁的情景,分毫不差。
苏绾绾:“此时有一个神女。”
“神女?”
“嗯。”苏绾绾的脸颊有点烫,她握着袖炉的一角,指尖和他挨得很近,回头看,看见他闭上眼睛,丰神如玉。
好俊朗的郎君。她心里这样想着,转回视线:“神女让我转告你,走过这座桥,便会得到奖赏。”
“好。”
“长直的桥梁已经走过,如今我们要下台阶。”
苏绾绾移了一下袖炉,将他的手指引到扶手上。
他顺从地握住扶手,跟随她下楼。
脚步声回荡在藏书阁里,日光照在两人身上。他对她深信不疑。
苏绾绾再次回头看了他一眼,将袖炉塞回他手中,握住袖炉的另一角,牵着他走出藏书阁。
“你是一个果敢的勇士,信赖神女的指引,从未睁开双眸。”苏绾绾说,“如今你已走过湖泊,可以睁眼了。”
郁行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藏书阁门口。
两人站得近,影子交缠,手中都握着那个小小的袖炉,指尖挨得很近,却并未碰在一起。,
郁行安眨了一下眼睛,看见她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从袖中拿出一个雕花小盒。
“此乃神女让我转赠你的奖赏。”
“是何物?”郁行安小心地接过。
苏绾绾让他打开,他看见小盒中铺着各色蜜饯。
苏绾绾说:“蜜饯,你喜欢吃么?喜欢便尝一个。”
郁行安不太喜欢吃甜的,但仍然吃了一个。
“很甜。”他说,“多谢。”
苏绾绾说:“这便是神女的奖赏。”
“嗯。”郁行安仔细地收起小盒。
苏绾绾:“不是蜜饯,是蜜饯之后的祝福。”
“嗯?”
“品尝到甜味的人可以休息,无论何时何地。”苏绾绾望着他说道。
郁行安动作顿住。
他的心里漏跳一拍,然后心跳声慢慢加快。他低头,看见苏绾绾抬头望着他。
她的双眸是琥珀色的,在日光下显得十分通透,让郁行安想起了某种神话传说中的,蛊惑人心的动物。
第37章 细雪
当晚,郁行安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许多年不做梦了,睡眠是他难得的休憩。在他以往的睡眠中,没有梦境,没有记忆,没有光怪陆离的色彩,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奇遇。
但这回,他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境的前半部分,是他过去的回忆。
父亲说,你名行安,字节和,这名字出自《汉书》,为父审慎地为你选了这个名字,是希望你长大后撑起郁家门楣,和兄弟们一起延续郁家的荣光。
他应好。
后来穆宗即位,为避圣人名讳,父亲将他的字改为礼和,要他明礼修身,知礼守节。
他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六岁那年,当他第一次展现出过目不忘的天赋时,举座皆惊,先生说他是“天纵奇才”,父亲喜不自禁,为他请来更好的老师,带来更多的书籍。
七岁那年,他被命作诗。他挥笔立就,在场的梁知周赞叹不已,为他写了一篇神童赋,他才名大噪,那首神童赋被传颂一时,连圣人都有所耳闻。
那年他读着梁知周的神童赋,转头凝望窗外踢蹴鞠的小郎君们。父亲推门入内,问他有没有读完今日的书。
他说:“孩儿读完了。父亲,孩儿能否出去踢蹴鞠?”
父亲拒绝了他,给了他一卷贾谊的书。他读完,作了一篇感悟,父亲欣慰道:“你待在屋中须臾,便可以记下这么多书卷,而你出门去玩一天,又错过了多少学问?倘若你耽于玩乐,岂非浪费自己的天资?郁家数百年都出不了一个如你一般的子弟,你浪费天资,岂不是亏欠先祖余泽,辜负长辈厚望……”
再后来,一同上学堂的赵家郎君缠着他说:“郁二,你做什么皆是第一,将我们衬得如同那上不得高台盘的夜磨子。只是这一回,我求你让让我。”
赵郎君年纪比他大,生得也比他高。他停下脚步,抬头问赵郎君:“为何?”
赵郎君道:“我看上了刘家大娘,巴巴的买了阆都最时兴的玉锦糕赠她,她啐了我一口,说:‘你何时赢过郁二郎了,我便何时正眼瞧你。’”
郁行安沉吟,赵郎君又说:“我知道你想玩蹴鞠,每回我们踢蹴鞠,你经过时都要驻足良久。你让我得一回第一,我将我最漂亮的那个蹴鞠送给你。想必你也知晓,那蹴鞠乃是异域进贡的,华美精致,独一无二,整个河西道都找不出第二个那样的蹴鞠。”
第二日,老师考校,郁行安故意写错一行。老师大为惊异,父亲打听到原委,艴然不悦,传他来问话。
当时他已经展现出辩论的才华。他以“踢蹴鞠并不会影响做学问”为题,辩赢了父亲,父亲怒不可遏,斥他不孝。
他去寻母亲,母亲听完,将他揽在怀里:“要听父亲的话,他皆是为了你好,这世上有几人辩得赢你?但你赢了,就真的是对的吗?你就不会让你父亲和我失望吗?”
父亲下达了对赵郎君等人的蹴鞠禁令。他为了让父亲收回成命,接受了漫长的惩罚。此后他再也没有伏在母亲的膝头承欢。当有人问他,他就说,他已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