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一回提起时,他似极其疲惫地闭了闭眼:“安分一点,皇后,并非所有巧合都是人为。”
五月,春光消散于蝉鸣中,初夏微风熏人。
从上回他服软同她示好,到现在他冷冷告诫她,隔了不过三个月时间。
絮絮争辩道:“臣妾如何不够安分了?这些都应是臣妾分内之事,臣妾所为,并无半点不妥。”
他沉默了半晌,目光幽冷:“朕还是太纵容你了。”
纵容?她张了张嘴,不知他哪里纵容了她,他纵容的明明另有其人。
她心头一阵火冒,努力咬着嘴唇,压抑自己不要说出什么不体面的话来,比如怒骂他冷心冷情,——忽然见他从玉案后起身,把她拢在怀中。
她那些快要冒出喉头的很不敬的话,也就纷纷咽回去了。
“今年朕打算前往北陵行宫避暑。”
“避暑?”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头顶传来他淡淡的叹息:“发生这些事,亦非朕所喜闻乐见的,也许正是流年不利。这段时日,不妨请人到宫中作法驱邪除祟,梓童,你看如何?”
絮絮原本没有想过能去北陵行宫避暑,得知他的筹划后,先是一阵惊喜。毕竟北陵行宫的温泉的确叫她心向往之很久,而出宫避暑,也是难得的离开皇宫出去玩的机会。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宫了。
既已决定避暑,后宫中的事宜自然需要安排,随侍妃子的人选也是一个问题,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都不想动弹,淑妃主动提出要留下来,其他的妃子大多都期盼能去的。
僧多粥少,絮絮拟名单时熬了个大夜,最终给扶熙过目时,他看了看,说:“贵妃身子孱弱,不宜远行,让她留在宫中静养罢。”
絮絮倒很讶异,贵妃居然身子弱成这样了,不日前来请安时,气色分明好了不少了。
但,既然扶熙都这样说,她也没有非要带上赵桃书的意思,出去玩带个病秧子玩得怕也不够爽利。
她已兴致盎然勾勒出北陵行宫的活动,温泉势必要去泡一泡的;听说那儿的鱼个大鲜美,可以一钓;行宫依山傍水,还可跑马游猎;晚间烤肉,想必非常不错……
她思绪正放飞着,面前青年将这张纸递还给她,嗓音淡淡:“其实,朕觉得,只需梓童同行足矣。”
絮絮原本没能领悟这句话的意思。
第25章
帝王銮驾浩浩荡荡驶向位处北陵以北、龙榆山南的北陵行宫。
北陵行宫倚着龙榆山而建, 不同于皇宫的巍峨雄伟,北陵行宫中,宫室错落, 五步一楼, 十步一阁。
当初修建时斥资甚居,远望犹如神仙宫阙, 龙榆山高处凌云,雾色缥缈, 虽值夏季,山间绿竹猗猗,十分清凉。
据说彼时请了一位精通风水的术士勾画图纸,那个术士是画图的个中好手, 所画图纸有若蓬莱仙境一般,呈给皇帝看后,皇帝叹息:“图纸虽好,营造起来却并不容易。”因此仅取了图纸南部小片,用以营建北陵行宫。
絮絮初次见到北陵行宫,心中第一是可惜:只这么一小片就这样美轮美奂, ——可惜当初那个术士的图画没有完全用完。
正值初夏, 阳光热烈,尤其在一场雨过后,草木愈显绿意葱茏。蝉鸣更是昼夜不歇, 嘶哑叫着。
行宫地势最佳处当属正中的十万琼英,山石修筑精巧非常, 殿外一条玉带般的溪水淌过, 名叫碧凉溪,溪水东边汇进白玉湖中, 白玉湖绿荷接天,风景独好,正是历代帝王来此避暑的起居所在。
依照传统建筑讲求的对称之美,十万琼英坐落在此,势必会有一处宫室与之遥相对应,而那处宫室一般就是皇后呆着的地方了。
至于与十万琼英一水相隔、极相近的烟澜载水,一贯是归给皇帝宠妃的。
然而近来,敬陵帝的宠妃排着队出了事,加上北陵行宫离韶京车马迢迢,几乎难以知晓宫中大大小小风吹草动,更不知究竟谁现下得宠。
皇帝登基以来两年未曾驾临行宫,一应事项都是行宫部署司柳主事来管,柳主事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册封皇后的时候,敬陵帝又册封了瑾贵妃,便忖度着皇后娘娘该是不很得宠的。
加上柳主事底下几个下属在他跟前撺掇几句,说,远的不说,单是元年除夕夜,正是瑾贵妃娘娘随同皇上观礼,谁得宠已是一目了然。兼之他的表弟在禁卫营里,同成宁侯赵霍攀了个极远的关系,柳主事便先入为主认定自己应该站贵妃娘娘一边。
但此次,柳主事心目中认定的宠妃没有随行,思来想去,只好把烟澜载水空了下来。
至于那处与十万琼英遥遥相应的含星燃色,无疑是要分给君恩寡薄的皇后娘娘的。
絮絮知晓这柳主事的安排时,瞧着行宫的平面图,横眉冷对,冷冷一笑:“含星燃色?距离十万琼英有十万八千里远罢?你们柳主事是怎么安排的?”
负责回话接应的几人瑟瑟发抖,万万没有想到今朝的皇后娘娘如此率直敢言,他们远远面对,已经甚觉威压,何况还要同她周旋。
其中一人抖着说:“回、回娘娘的话,这皇后居于含星燃色,是,是老祖宗的惯例,……正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
絮絮听得恼火,拾好刚刚用以拍案的书册:“既然知道夫妻犹如阴阳,须阴阳相合而为和,分得远了,单阴单阳,岂能协调?——滚回去告诉柳万泉,本宫只要烟澜载水。否则,本宫不介意行宫部署司换个主事。”
她也曾听闻过烟澜载水多为宠妃专住,只是此行来的后妃都没有称得上得宠二字的,这柳主事竟直接空下它,好没眼力见。
柳主事万万没有见过如此的阵仗,按照这行宫部署司历任主事口耳相传来看,侍奉的皇后多属于贤良淑德类型,或许有些是很会玩弄权柄的,外在却也一丝不露,——如此,如此嚣张的,他第一回听闻。
但他也不敢悖逆了皇后娘娘的意思,连忙给娘娘她安排妥当。
絮絮踏进烟澜载水,入眼先是万竿翠篁,遮掩出一条幽幽小径,分花拂柳入了室里,先是一副六扇紫檀嵌玉的屏风,细绘着白玉湖上万顷碧荷风举的景色。
四处布置风雅,虽不如栖梧宫的宽敞,却是处处精致,令她倍感满意,毕竟先朝的皇后都没有享受过它的妙处。
登上二楼,推开蕉窗,四下绿木葱茏,丛竹尤其翠绿。入眼就是蜿蜒如玉带的碧凉溪,点缀着几朵深绿浮萍。
窗下正好设了一尊美人榻,倚在其上,观景最佳,絮絮感慨若是有美人倚靠榻上,届时夏日雨至,美人凭窗远眺,落在对岸人眼中,该是一幅极美妙的美人图画。
再不远处就是十万琼英,想必这时扶熙已经开始处理政务了。人是来了,有事没事给人添点麻烦的人也一并来了,譬如絮絮一直很不满的张宋楚三位大人。
她也有诸多事宜处理,叫寒声搬来公文放下后,又唤她去拿壶酒来:“听闻北陵行宫里藏有二十年的好酒,你问问柳万泉,能不能搬几坛到这儿,省得每次都要问他讨要。”
寒声杵着没动。絮絮奇怪看她:“怎么了?”
寒声嘟嘴:“娘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絮絮手指拨弄了下额边碎发,装作听不懂的模样,眨了眨盈盈双眼:“什么伤疤,哪有伤疤,没有的事。你快去呀,寒声大小姐——”
这次避暑,她带了寒声和几个宫女太监,让温弦在栖梧宫坐镇。
寒声拗不过她,只得领命前去。
自从年初发生诸多杂事以后,絮絮也着实懒得再遮掩自己嗜酒的性子。宫城万仞,从前鲜活有趣的各项爱好现下都已经落满尘灰,而现今饮酒是为数不多还可以聊以遣怀之事。
日暮黄昏后,处理公事极易疲惫,絮絮搁下笔,撑了个懒腰,从蕉窗远眺出去,天边烟霞如染,几乎把轻雾茫茫的白玉湖染成半边血红。
伺候笔墨的小宫女也绕到她身后给她揉了揉肩膀,她蹙了蹙眉:“寒声怎么还没回来?去了有一个时辰了罢?”
夏萤认真思索了一下,答道:“娘娘,兴许是行宫错落崎岖,姑姑初来认不得路,耽搁了些。”
絮絮托着腮点了点头。
寒声未回,只好由夏萤主理杂事,夏萤捧着红烛,一一点明殿中六角宫灯,点到最后一盏时,夏萤见到幽幽竹径里急忙走来一位绿罗衫子的姑娘,鹅蛋脸,细眉琼鼻樱桃唇,她连忙叫道:“寒声姑姑!”
寒声面上神色难辨,眉却蹙紧,道:“娘娘在二楼?”
絮絮闻声已从二楼下来,扶着栏杆,遥遥问她:“怎么回来这么迟?”
寒声又快走两步到她跟前:“娘娘,奴婢刚刚听说,戎狄王要派使者来,还要进献贡女……”
絮絮微微一愣:“什么?戎狄人?怎么本宫此前没听到半点风声?”
寒声道:“奴婢同那个柳万泉扯皮呢,他非要说行宫所藏的贡酒,那都得听从皇上的吩咐,等闲不许拿出来,还说隔几日戎狄人来,必设饮宴,若被发觉是大罪一桩。奴婢便在部署司里同他理论,他硬是不给,因此耽搁了时辰。”
柳万泉得知这个消息,是从他那个表弟口中晓得的,数月以前戎狄败退边地百余里的时候,从那位天降军中的赵监军跟前传出,传至赵霍那儿,赵霍又在禁卫营的一次席上说漏了嘴。
不光是絮絮不知,就是此时敬陵帝也并不知晓。
絮絮得此消息,暂时忽略了那柳万泉不给她搬酒的事,还未细细思索戎狄的事,扶熙就若人来请她前去采蘋洲用膳。
采蘋洲位处白玉湖心,由一条长长曲折的白玉廊桥连接岸上,入晚后,四面灯火映在湖面,波光粼粼与星月同辉。
小顺子在采蘋洲前迎来送往,寻思这一回贵妃娘娘没有来,但他的皇后娘娘来了,小福子难以与他相争,这北陵行宫必然会是他大展身手的地方。
他愈想,嘴角勾得愈快要弯到天上去,忽然远处迤逦行来几盏灯火,他揉了揉眼睛,当先一位绿罗衫子的美人,是一贯伺候娘娘的寒声姑娘,他立马精神起来,忙不迭提灯迎上几步。
三四盏宫灯簇拥着中间的紫衣女子翩然行来。美人一袭浅紫流纱裙,挽了一条银罗披帛,裙上拿金线绣有大朵大朵雍容的牡丹,随她脚步,渐次绽开似的,衣袂在湖心晚风里绽若一只翩飞紫蝶。
因是夏季,衣衫单薄许多,她露出一截雪白脖颈来。美人眉目浓丽,眼若秋水桃花,眉似远山青黛,尤其眉心画了一枚金花钿,于灯火里闪烁流光,使灵媚气质里又增了一分富丽堂皇。
人间美色众多,小顺子作为一个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太监,见过的美色数不胜数,清丽者有之,妖娆者有之,环肥燕瘦,各不尽同。没有皇后娘娘在时,也都是绝色无双,可放在皇后娘娘跟前,就完全失去了颜色。
他看得呆了呆。
美人轻启殷唇,目光一瞥,笑了笑,道:“小顺子,愣着做什么?”
她扶了扶高梳的云髻,以及鬓边插戴的一支掩鬓,目光流转,倏地与一道目光对视。
采蘋洲外曲廊回合,不近不远处,临着白玉阑干的银袍青年端了一盏青瓷杯,漆黑眼睛遥遥看她。
她顾不上再跟小顺子逗话儿,提起裙子要往他那里去,谁知道小顺子还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娘娘可知晓了戎狄人的事情?皇上摆宴正是要说此事,娘娘心中有个底儿也好……”
絮絮话听了一半,没再听清,实怪这晚风甚剧,渐行就渐把寒声她们一股脑儿丢到身后去,直直到了扶熙的近前。
“皇上,”她脸上已先浮出六七分欢喜来,接着本想攥住他的手瞧瞧凉不凉,猛地记起这场小宴还有许多外人在,不便亲昵,顿在空中就又放下来,“风大,进去吧?”
她抿了抿唇,眼眸里横亘着行宫四散的灯火,亮盈盈的,几乎可以掬出一捧。跟前的青年忽然微微俯身,额头就快抵到她的额上,呼吸之间她闻到些许酒味,原来他手里端着的并非是茶。
“嗯。”狭长的眼睛注视她,若有若无间似含着微不可察的笑意。也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在璀璨灯火下,他的薄唇竟显格外殷红。
她正想挽住他胳膊,跟前传来他的低语:“梓童,朕信得过的,只有你了。”
剖白来得是如此猝不及防,絮絮闻声一怔,咬了咬唇,下一刻心花怒放,不知这可是他的情话,但确实——这样多年来,她第一回听到。
没有什么良辰好景在旁,月色与星光皆凉薄微弱,而周围略显嘈杂,不能称得上静谧,只是这时她才感到一天的疲惫都消弭在这句话里。
他该是酒量太差,意识不清才说出这句话的吧?絮絮心头如此惴惴地想,又忍不住幻想其实他早就想这么说了,只是接着微醺的契机壮了壮胆……好吧,后者的可能性还是太小了,可以忽略。
她仔细一想,大抵还是戎狄人来朝之事。
大衡朝民风开放,倒不拘男女同席的事,此次小宴,诸后妃女眷们隔着一道珠帘列坐席上,而皇后还可坐在皇帝身侧,受用各位官员拜谒。
絮絮也就在诸位官员里瞧见不少熟悉面孔,譬如自家二哥、官封散骑常侍的容深,对家的成宁侯赵霍,左仆射张忧,右仆射宋竟,太师楚擎。
他们在席上你来我往讲出了戎狄人将来行宫谒见之事。
依照惯例,周边其他小国,譬如柔狐、乌支等来谒见大衡朝皇帝大多都选择春日出行,夏季抵达,今年在北陵行宫避暑,他们还可省下一段路程;但戎狄突兀前来,未曾提前告知,加之不久以前才战败过他们,很难不叫人怀疑其间有鬼。
絮絮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他们吵架,得知戎狄人最快一个月后就能到达北陵。
他们现下是在讨论如何在戎狄人面前展示国力。收他们几个贡女当然没有什么关系,张忧的意思是,他们心不够诚,否则怎么不献上他们的公主。
絮絮听得云里雾里,最终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且不论戎狄一事,单说起周边小国的觐见,上一回他们谒见还是先帝朝,夏日深时。作为容大将军的长女,大衡朝贵女的表率,她在诸位来自草原沙漠的公主之间表现得毫不逊色,甚至更加出众,譬如骑马射箭,蹴鞠马球,样样都可以拿出来吹嘘一番。
哎,只是今非昔比,怕是再没有那般恣意快活的时候了,今年仍有各色比试,但上场的该是一批新人,她也仅能谢幕做个看客。
她托着腮,极忧愁地端起面前酒壶准备自斟自饮,谁料手刚碰到,那壶酒就被身侧的扶熙给端到一边去了:“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她刚要争辩,猛然意识到这里是饮宴之中,无数双眼睛或都在盯着她,只好压抑本性,讷讷说:“记起来了。”
她顺势记得白日里叫寒声去讨酒,那柳万泉小气吧啦的模样,今天怎么偏偏就犯了酒瘾,愈是喝不到,愈是心里跟猫爪抓的似的。
“喝一点好不好?就一点。”
扶熙淡淡瞥她,自是不信她的话。
绵夏夜风凉蝉响,饮宴以后,一滴酒没能沾上的絮絮始终感到一股子热息笼罩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