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女惊讶道:“娘娘忘了……是娘娘托付姑姑去镇上带的东西,娘娘打开便晓得了。”
絮絮半信半疑着开了匣子,入眼是一只机关小鸟,她呆了一呆,取出它来,拨弄了一下机关,就听它滋儿哇乱叫起来。
她听得扑哧笑了,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便又合上匣子,笑道:“本宫记起来了。”说着说着寒声正好回来,她便教寒声赏了些银钱给这宫女。
寒声凑过来望:“娘娘这是什么宝贝?怎么见娘娘眉开眼笑的,跟捡了钱似的。”
絮絮作势要敲她额头,寒声嘻嘻一避,絮絮再次打开匣子:“托人去镇上买的,你瞧,木刻小人儿,核雕的船,机关小鸟——它会叫哦,”说着拨弄它的机关,但这回叫得不一样,“仙女儿!仙女儿!”
寒声也扑哧一笑,说:“这鸟儿好生讨喜。”
絮絮却知道,原本鸟儿拨弄来拨弄去都是滋儿哇乱叫,这两句怕是那个神秘人弄的。没想到他嘴上没说,实际上却是细腻得很,不知是用了什么精巧的机关术,把机关小鸟调得跟鹦哥似的。
思及他的行径,她心里忽然很是高兴,高兴之余又不免失落,萍水相逢的人竟然可以这样对她,而枕边之人,却从未如此过。
也是这时,她闷闷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怎么能因为一个陌生人莫名的好意,就放松了警惕,万一人家是怀揣什么目的接近她呢,她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匣子里杂七杂八的玩意儿甚多,她还瞧见那支牛筋弹弓,拿出来把玩了一番,说:“改日咱们去山上用弹弓打雀儿。”
最底下是一枚平安符。
这符却并不是下午她在那处小摊子上见到的式样,是两片桃木做的,约一寸宽,手指一样长。
仔细看就能辨认出木痕犹新,仿佛才做出来不久。两片木片以某种关窍合紧,一面刻了篆书的平安二字,字迹流畅深邃,入木三分,另一面画了只异鸟,大约是什么辟邪的图腾。
木片拿一根红绳子挂着,从做工来看,准备之人颇是用心。
絮絮见到它便心尖一喜,起身就要回烟澜载水,连走出好几步,寒声在后头追问:“娘娘不喂鱼了么?”
她头也不回:“你喂吧,本宫先回去了。”
寒声跺了跺脚,看了看手里一袋子鱼食,只好坐在亭边喂起鱼来。
絮絮快步回到了烟澜载水,迎面同夏萤撞了个满怀,她道:“往哪儿去?”
夏萤摸了摸胸口,哎哟一声,急得快哭出来,道:“娘娘,奴婢正找娘娘呢,娘娘和姑姑都不在,奴婢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絮絮一边上二楼去,一边问她:“什么事儿急成这样?”
夏萤道:“方才顺公公来找,说,说皇上不见了影踪,到处没能找到,正巧几位大人来商议要事,……顺公公急得满头大汗,奴婢,奴婢也就跟着着急起来了……”
絮絮已到床边,把那枚平安符塞到枕头底下,再放下匣子,二话没说,转头淡淡道:“替本宫更衣,本宫去见他们。一会儿你派个人去岸芷观鱼把寒声叫回来,你跟本宫一起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换了身雍容典雅的大红色鎏金牡丹裙,淡定坐下由夏萤梳了个端庄些的发髻,插戴琳琅珠玉,黄金首饰,最后她瞧了眼妆镜中的自己,唇色用蜜金脂显淡,她挑了一支最秾艳的口脂,抿上以后,心跳虽快,她却表现得波澜不惊,冷静道:“走吧。”
夏萤还愣了会儿,娘娘作这副打扮时,似万千风华集于一身,娘娘天生凤命,合该如此风华绝代。
这一路,娘娘走得不紧不慢,步步稳当,神态自若,她自认就完全做不到。刚过了碧凉溪上的玉桥,就见小顺子迎了过来,果真愁眉苦脸:“哎哟喂我的娘娘,您总算来了,您不知道,几位大人那态势,简直要吃人呐!”
絮絮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张忧,毕竟每一回最直言敢谏的就是他了,最能让人下不来台的,也是他。这会子他有要事,却没能见到扶熙,想必十万琼英里的宫女太监都被他怒骂了一遍。
絮絮暗自呼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压住他。
刚进了殿,殿内冷凝又焦躁的气氛便一股脑逼了过来,絮絮心头猛跳几下,表面却极为从容,还虚虚勾了一笑,第一眼就见到横眉冷对的白胡子老头,老头面貌干瘪,一身官袍穿得略显不合身,但是偏偏很有古画上贤臣的风范,絮絮疑心可能他是照着名臣画像整了容。
张老头骂人最无情最狠,扶熙以往对待他的方式就是敬着他,在他骂天骂地骂皇上的时候当做听不见。絮絮秉着夫妻同心的原则,也决定待会儿把他的话都当听不见。
絮絮半受了他们的礼,微笑虚扶了一把,又说了些一贯的场面话以后,自己落座,并叫人给诸位重臣赐座。
张忧立即开门见山地说:“为何是娘娘前来,皇上圣驾何在?”
絮絮心中没有底,却做得十足从容:“行宫偌大,皇上四处走走,没来得及回来而已,是本宫听小顺子说,张大人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本宫才来见一见诸位。诸位有什么话尽管说。”
张忧冷哼了声:“娘娘虽贵为中宫,却应知国家大事,妇人如何能够置喙?”
絮絮端起茶盏,静静抿了一口,却没接话茬,反而温和笑道:“究竟所为何事,劳动各位大人这样晚还要觐见?想来不是急事,也是极其重要的,张大人还是别多费唇舌在妇人之争上了。”
张忧卡了一卡,她说的道理很对,这时候若他继续拒绝她干涉政事,耽误正事可就不妙,清了清嗓子,道:“臣收到了濛州郡守急报,濛州连日大暴雨,发了洪涝,洵水决堤,请求朝廷紧急赈灾筑堤。”
絮絮闻言,神色肃了肃,道:“洵水决堤?”
朝廷之事,她虽有所闻,但鲜少真正插手调遣任命之事,此次事态紧急,而扶熙又不见人影,她心思沉了一沉,看张忧那副面孔,表面恭敬,内里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恐怕在想,这一回赈灾治水,又能安插几个他的势力,又能把江南官场形势搅上一搅。
絮絮焦头烂额的时候,却根本不知此时扶熙究竟在何处。
同那些人商议完救灾事后,已是深夜,她第一回亲身参与家国政事,送走那群人时,脑瓜子嗡嗡的,额头一大把虚汗。她随意抬袖抹了抹,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却还紧绷,走出殿门时,问小顺子:“皇上,还没寻到么?”
小顺子苦着脸摇头,张嘴就是哭腔:“娘娘,这可怎么办呀,皇上,皇上该不会……”
絮絮撑了撑门框,微微闭眼,天上淡薄月光时而被浓黑的乌云遮去光芒,时而又亮,她睁开眼睛,道:“叫禁卫搜山。”
顿了顿,心中却极忐忑地跳起来,卸下一切从容伪装,她已是无比煎熬,朦朦胧胧里总是担心当真出事,默念着一定没有什么,繁杂思绪里,蓦然闪现出那枚平安符来。
她急急忙忙赶回烟澜载水,从枕头下取出平安符握在手里,来不及更换衣裳,就也寻扶熙去了。
冥冥中,她似能感到他的位置,于是愈将平安符紧攥手心,下意识便往龙榆山上去。那一夜偶然遇到扶熙就是在游山行廊上,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爬上石阶,在游山行廊入口四下一望,已是夜深,满山漆黑浓酽,森森绿竹在夜风中激舞摇曳,如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影子。
她却不怕,提着灯,每个角落都未放过,拨开丛竹,或者钻到密密灌木里,生怕他是被什么蛇咬了昏迷,又怕他是受了伤没法移动。
这处游山行廊年久失修,当初建时便没有彻底地修好,愈走愈是破敝荒凉,草木更深,无人打理处,各色野树野枝疯了一样乱长。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半山腰上,在不知多少回拨开那些丛生的草木荆棘后,她衣袖不单划烂了,连手背掌心胳膊都未能幸免,若非深夜,就能清晰瞧见一条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夜雾甚浓,此夜月光愈来愈淡,天上滚滚浓云被风吹得急遮了月色,她歇了一歇,就又继续往上爬去。
往前已经没有修筑的行廊,仅仅一条幽幽若现的小径蜿蜒向上,草木遮掩,她提着灯踉踉跄跄,心如火焚。预感很是不好,握住平安符的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此前跟那群臣工又周旋太久,耗费精神,这时候一个不察,便跌倒在草丛间。
似有什么划过脸颊,她还没有在意,急忙爬起来,依然唤着他:“皇上——三郎,你在哪里?”
夏夜的山上从来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尤其是没做什么准备就贸然上来,免不了遇到各色毒虫,絮絮便不知给什么蛰了一下,又不知给什么咬了一下。
她有一种直觉,直觉他就在山顶,预感随着她往上爬时愈发强烈。幸好龙榆山说矮不矮说高不高,以她的身子骨一口气爬上去并非太难。她爬到山顶时,山顶有一片稀疏的桃花林子,这时桃叶密浓,她屏住了呼吸,仿佛听到有细微的人声。
“三郎?是你吗,你在这里?”
无人应答,倒是仍有窸窣声,转而窜出来一只松鼠,又飞快跑开了。她有些失落,扶着一株桃树猛地喘息,心中唯一念头是找到他,也不知这时候别人有没有寻到……?
上天却似乎故意同她作对一样,便在她喘口气的这会儿,突然天边电光一闪,亮彻天地,紧接着轰隆一声,密雨顷刻落下。连月光也不见,她暗骂一声:“该死。”
但明明直觉他就在这里,她一向很信自己的直觉,不甘心地又在此盘桓:“三郎?你若听到,你应我一声——”
她自以为的大喊,在别人听来,或许已经虚弱到了不行。雨声急促,声势浩大,很快湮没了一切声音。手中宫灯熄灭,她心中希望亦摇摇欲坠,紧咬着嘴唇,咬到发白,闪电瞬间光亮,大雨如注,她无法想象这时的自己该有多狼狈。
可比起这些,她心中只想找到他,确认他是平安的。
哪怕他待她忽冷忽热,待她曾有千般不好,但现下,他已愈来愈敬重她,对她好,愈来愈把她当做真正的妻子来看,这段感情来得不容易,她向来视若珍宝。
雨势太急太急,她浑身湿透,又冷又累,纵然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何况她不过是肉/体凡胎。
她昏倒在雨里这片桃花林中时,最后一眼,却仿佛看到有人的影子。
滂沱大雨不止不歇。闪电照彻天地,仿佛一切都在这样明烈的光下原形毕露,可它到底只是顷刻,顷刻以后,一切归于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絮絮再醒来时,身边是熟悉的竹床,只是身上疼得尤其厉害。
寒声小姑奶奶不出所料正在床尾坐着,哀怨望她,见她睁眼,惊喜起身,忙地喊道:“皇上,娘娘醒了!”
第28章
絮絮回忆里最后一幅场景, 是滂沱的大雨夜,她倒在一片蓁郁桃林里。
除此之外,竟然什么也记不得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 她转了转眼珠子, 惺忪间看到一模糊人影,逐渐清晰, 容颜俊美,一双清冷狭长的眼眸目不转睛望着她。
她咳嗽了声, 想唤他一声,但试着开口,嗓音却哑得像一把粗粝的沙子,想了想还是乖乖闭嘴。
她眼望他矮身坐到床沿, 嘴唇动了动,神色竟有些愧疚,见她欲开口而不能的模样,垂下目光,单手轻贴了贴她的额头,嗓音低沉:“……梓童, 你终于醒了。”语气里还有一丝石头落地的释然。
絮絮还不知晓他的愧疚何来, 旋即听他说:“切勿多思,静心养神。”
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听到了,夏萤从外间进来, 端了一碗药,絮絮未见其药先闻到了药的怪味儿, 一塌糊涂的脑子下意识就促使自己拼命摇头, 不要喝药。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味道如何。
扶熙在她身侧低声哄她:“早日喝药,早日能好, 不然,过几日有什么好玩的,都要给别人占去了。”
她一瞬间恍惚了一下,这声音竟是她从未听过的温柔,神态亦如是。
但下一个瞬间,她立马就记起来了六个月前的除夕夜晚,气不打一处来,虽然费力,但费力也要扭开头,嘟了嘟嘴,无声抗议。
听得一声极轻的笑,转而肩膀被谁轻轻扳了回来,她浑身无力,自是任他动作,不满地翻回身子,眼光却倔强点去别处。
“……等你大好,朕带你出行宫去逛逛。”
她果然眼前一亮,亮盈盈的眸子同他目光对看,这时恍然,他漆黑眼里盛进她的形容,竟然病得这么苍白,好吧,那还是得喝药的。
她的神思又乱了些许,由着他扶她支起身子靠在银丝枕头上,夏萤端碗过来,拿汤匙舀起,正准备喂她,扶熙道:“朕来。”说着接过碗勺。
絮絮脸上一烧,望了眼寒声,寒声向她微微摇头,便领着夏萤出去,掩上了门。
絮絮若现下能说话,势必有一千一万句好听话要说给他听,管他肉麻的撒娇的一股脑儿都要说;可惜没法说话,只能徒张了嘴喝药。
她也是第一回在他的眼里读出名为心疼的情绪。
她浆糊似的脑子暂且没能分析出缘由,只是蓦然间,生出许多虚无之感。
外头侍候的寒声揪着手绢儿踱过来踱过去,夏萤压低了声道:“姑姑做什么这样走来走去呀,看得我眼都花了。”
寒声略一叹息:“娘娘素来鲜少生病,但哪一回生病不是熬金断玉的。我这是担心娘娘。”
那一夜,她从岸芷观鱼赶回烟澜载水,听报说娘娘独自去寻皇上了,还是往龙榆山方向去,她心里就觉得不妙,忙地叫了人上山去跟。
亥时刚过,几道电闪雷鸣,旋即倾盆大雨,她到了山脚下不慎崴伤了脚,只好坐在游山行廊入口处等着消息,不一会儿从底下爬上来几个报信的小太监,说皇上已经回来,问娘娘影踪何在,她方才慌了神。
奈何动也动不得,徒坐在行廊里头,暴雨倾泻,仅能凭一刹那闪电光亮照见天地,雨声更是浩大如江水,一切细微的声息都湮没了。
她急忙说娘娘往山上去,至今还没有消息。雨声太急,山上又起了雾,她急得大哭,哭了半个时辰左右,胳膊似被什么石子儿打到,她回头一望,仿佛面前闪过道白影子。
但那一瞬间她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直觉,蹒跚着往那儿跑去,拨开一丛野草,看到疯长的野草掩埋着个女子。
她捂着嘴,不敢相信地靠近,颤抖着手摸了摸颈项,还好,还在跳动,连忙大声喊人来:“救命——救命啊——”
一道闪电劈得人间彻明,只见女子紧闭双眼,深色的痕渍大抵是血痕。
再之后,娘娘一睡便睡去了三个日夜。
令她倍感意外的是,这三个日夜里,敬陵帝几乎也衣不解带陪在娘娘身边,一贯都对娘娘很淡漠的神色,竟然不时浮现出难解的复杂情绪,愧疚,心疼,彷徨,百味难陈。
寒声下意识地就以为是经此一劫,皇上终于明白,上天入地谁才是真正爱他的人,所以终于也开始喜欢她家娘娘了。
她为这个改变暗自欢喜了好一阵,也许娘娘正可趁此情浓之际,怀个小殿下,彻底站稳了脚跟,好让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