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拂嬿接过来。
原来是他在剑桥的毕业照片。
绿草如茵,剑河清澈,倒映出岸上古典气息十足的英式建筑。
草坪上,几个学生站在一起,发色和人种各异,但都穿着一样的学士服。
其他几人都一脸笑容,还将手中的学士帽高高抛起来,有种特属于那个年龄的青春洋溢。
只有薄韫白没什么明显表情,站姿也不像别人那么严肃。
身形稍稍侧偏着,双眸低垂,有种散漫倦怠的意味,又被纯黑的学士服勾勒出锋利轮廓。
柳拂嬿就着他的手,细细看了好一会儿那张照片,抬头问他:“怎么感觉你那时候不太开心?”
这一抬头,顿觉不大对劲。
她低头看手机的时候,薄韫白似乎也跟着俯下了身。
这就导致,等她恢复了原来的高度,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变得很近。
近得咫尺可闻。
男人放大数倍的面容撞入眼中。连他眸尾处天生的淡淡阴翳,还有漆黑漫卷的下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柳拂嬿甚至有种错觉,不知刚才抬眼时,自己的眼睫是不是扫过了他。
猝不及防隔得这么近,柳拂嬿心跳一窒,下意识就要和他拉开距离。
可男人漆眸深邃,那清冽又沉黯的目光里,仿佛有种强大的引力。
就这样将她牵引在原处,无法动弹丝毫。
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瞬。
风和太阳变得安静,云朵停止浮动,路上的行人一个个褪色消失。
只有薄韫白还拿着已经熄了屏的手机,就这样垂下眼眸来看她。
稍稍偏着头,是一种纵容的姿势。
脑海间一片空白,只觉得他眸光如有实体,像是黑色的羽毛,轻柔而又晦暗地,拂过了她的双眼,鼻梁,以及微微开始发热的颊侧。
最后,停在了唇畔。
和阳光、花香,还有暮春的风一起。
停在了她的唇畔。
柳拂嬿眼睫稍颤。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本应存在的氧气也被他身上的气息取而代之。
她垂了垂眼,手指下意识握紧了些,不知是想要抓住什么。
耳畔忽然响过一声口哨。
这声音极为刺耳,伴随着呼啸而过的风声,转瞬即逝。
半大的孩子骑着自行车飞驰而过,路过他们时,不知天高地厚地起了个哄。
意识瞬间归位。
柳拂嬿后退一步,站直了身体。
与此同时,此前被不知名的情绪封闭起来的五感,这才像开了闸口一样。
风声和远处的喧闹声,逐渐涌入耳朵。
静止的时间,继续向前走去。
薄韫白亦后退少许,稍稍向她这边偏过来的姿态,也随即回正。
他指间随意地转了下手机,漫声回答道:“没睡好。那天晚上,街区有人开了一夜的狂欢派对。”
听见他这么说,柳拂嬿先是怔了怔,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还问过他一个问题。
也就是半分钟前的事情。
为什么会忘记呢?
她垂了垂眸,语调和之前有些说不上的区别:“哦。”
小插曲结束,两人继续朝前走。
这次,柳拂嬿没再像刚才那样挺有兴致地聊天,恢复了几分冷淡模样,看向远处的树和人群。
结果没过多久,便和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学生对上视线。
一个活泼,书包上还挂着个小鸭子。
一个文静,怀里抱着书。
是刘晨芝和杨姝。
她俩也在对视的一瞬间,就立刻认出了柳拂嬿,正要打招呼,杨姝忽然瞥到柳老师身旁的男人,轻轻扯了扯刘晨芝的袖子。
结果刘晨芝没注意到,还是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柳老师!好久不见啦!您这是要回家了吗?”
“嗯。”柳拂嬿稍稍弯起眸,“你们俩呢?”
“我俩刚弄完社团的事,饿死了,要去吃顿好的!”
被刘晨芝的爽朗所感染,柳拂嬿的心情也轻盈了些。
她看看亲密无间的两人,忽然想起一事:“我记得上次见面,你们好像还不认识?”
“没错,就是那次喝奶茶认识的啦。”刘晨芝抱住杨姝的肩膀,“没想到认识了一个大才女,我俩特别有共同语言!”
柳拂嬿抿唇而笑,故意道:“你这是夸人家,还是夸自己呢?”
刘晨芝装傻不说话。
一直没吭声的杨姝却开口了,声音细柔:“柳老师,她是在夸您呢。”
柳拂嬿没反应过来,懵然地眨了眨眼。
杨姝也不好意思告诉她,其实刘晨芝和自己投缘的契机,就是因为两个人都很喜欢柳老师。
短暂的沉寂里,好像只有薄韫白意识到了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是什么意思。
男人眸底晕开些恍然之意,唇角稍扯,无声地笑了一下。
虽然都只是些很轻微的神色变化,但有些人确实得天独厚。
哪怕不发一言,只是站在一旁,也叫人无法忽视。
粗线条的刘晨芝这才注意到薄韫白。
她眼底微微一亮,正想小小地八卦一下柳老师的感情生活,可又凭直觉感受到,面前这人来历不凡,不好轻易招惹。
她很快地跟杨姝交换了一个眼色。
“傻站在这儿干什么?”
柳拂嬿没注意到她俩的眉眼官司,柔声道:“不是要去食堂?再晚可就没有好菜了。”
刘晨芝却摇了摇头,双手落在肩上,又紧了紧书包带。
伴随着动作,包上挂着的小黄鸭跳了起来。
跃动的小鸭好像给她补充了几分勇气,刘晨芝这才勇敢地抬起头,正视着面前这位英俊桀骜,却极有压迫感的男人。
“柳老师,这是您的男朋友吗?”
这话说完,其余三人表情都微妙一变。
杨姝尴尬极了,用力捏了捏刘晨芝的无名指根。
奈何她还是没反应过来,表情和小黄鸭一样纯真,眼睛亮晶晶地等待着答复。
“嗯……”
薄韫白稍作沉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偏过了头,问身旁的柳拂嬿。
“柳老师,老师的妻子叫师母,那丈夫叫什么?”
“师夫?师丈?”他笑了笑,很家常的语气,“有这样的词么?”
“……”
柳拂嬿囫囵嗯了声。
这人应对得如此从容自若,顺带还拉她秀了一把恩爱。寥寥数语,便将外人和家人的界限划分得清晰明显。
偏又得体妥当,有种表面上都是一家人的意思。
柳拂嬿瞥他一眼,脑海里忽然也冒出个不恰当的比喻来。
这人适合玩宫斗。
……男的又怎么了,历史上又不是没有男的参加宫斗。
“啊?”才知道两人是这样的关系,刘晨芝意外极了,赶紧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柳老师已经结婚了。”
“没关系。”薄韫白唇畔扬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素来漆沉的眼眸流露出温和之意,一派叫人如沐春风的长辈气度。
“这是夸你们柳老师年轻的意思吧?我先替她谢谢你。”
柳拂嬿快听不下去了。
她看似随意地挽上薄韫白的手臂,实则在他手臂内里,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轻轻一掐。
“……”
这人好像没有痛觉似的,笑意愈深,连带着那双弧度桀骜的眼眸,也微微弯了弯,显得温润又宽和。
不过,到底是听了她的暗示,没有继续往下扮演贤惠丈夫的戏码了。
和两个学生道完别,柳拂嬿一直挽着薄韫白走到很远的地方,这才低声开口。
“我觉得,倒也没有必要在我学生面前装成这个样子吧。”
语气很平静,是商量的态度。
“怎么没有?”薄韫白漫声回道。
“现在这群大学生才是最敏锐的,也是舆论场上最需要争取的一批人。有多少社会热点,全靠吸引他们的关注,才能大爆特爆。”
……好像也是。
柳拂嬿听信了这番话,默默点了点头。
路旁树荫深深,有几根生命力顽强的枝杈,歪歪斜斜地往路中间伸,葱郁青翠,绿意迷人眼。
薄韫白抬起手,将枝条拨到更靠上的地方,示意柳拂嬿先过。
见他轻描淡写就把枝条举过自己头顶,柳拂嬿心头忽然很孩子气地,冒出一点淡淡的不服气。
男人抬臂的动作游刃有余。
黑色衣裤垂坠挺括,指间随意攀折一支苍翠春意。
犹如一幅精心设计的画报。
尽管很明白他只是随意为之。
柳拂嬿举步自枝条下走过,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刚才那是你课上的学生?”
她回眸望去,见薄韫白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你在学校都教什么课?”
“这学期的话,主要是教大二的中国美术史,还有大一的国画临摹与创作。”
她不明所以,如实回答。
顿了顿,柳拂嬿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低下话音。
“其实,我本来还想申请开一门校选课,教其他专业的孩子们拿拿毛笔、看懂国画的。结果没能做成。”
“为什么?”
“……刚写好申请表,还没交上去,我妈就出事了。”
“我预感自己会精力不够,所以就撤回了申请。”
步道上阳光正好,她的眼眸却沉黯下去,仿佛两颗透彻的晶石,坠入了淤泥遍布的水底。
薄韫白沉默地凝视着她的侧颜。
每次都是这样。
好像只要说起母亲的话题,童年养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无力感,就会将她吸进深不见底的漩涡。
眼看她身上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五月的风,梢头的花,街上的人群,什么也照不进眼底。
薄韫白轻轻蹙起了眉。
“……其实我也对中国画挺感兴趣的。”
“哦,”柳拂嬿语气低落,“我知道。疏月湾里有一张很好的画桌,本来你是准备给自己练字、画画用的吧?”
她说完,又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对,你好像不会画画?没听你说起过。”
“是啊,一点也不会。”
薄韫白貌似遗憾地颔首,漆黑眼睫低垂着,好像真挺落寞似的。
“虽然喜欢,但环境不太允许,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学。”
这句话又稳又准,打动了柳拂嬿那颗教书育人的心。
她头抬得高了些,双眸重新微微亮起,盈着无奈和体谅的光看过来。
“我明白的。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才一直想多上几堂课。”
“校内的也好,校外的也好,网上的也好。总之,尽量多教一些对国画感兴趣的人,一直都是我的愿望。”
“嗯。”薄韫白看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似乎与她志同道合。
然后忽而话风一转,漫声道:“所以说,你能不能把你的课表发给我,等有空的时候,我也来美院这边,上一上你的课?”
柳拂嬿:?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自己中了个小小的圈套似的。
可是,两个人话赶话地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又似乎很合情合理,也没什么生硬的地方。
她想了想,不确定地回答:“就算你需要在媒体面前维持假象,好像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吧?那些人进不了学校的。”
薄韫白却道:“你不是想多教几个对国画感兴趣的人么?”
“这样的人,你面前就有一个。”
柳拂嬿眨了眨眼,还是觉得不大对。
以他的家境,没必要非得来大学里蹭课。
她弱弱开口:“可是……”
“刚才我的毕业照,不是也给你看过了么?”
薄韫白适时地打断了她的可是,用一种十分理性的口吻道:“就算咱们两个签过协议,只是这种程度的分享,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见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柳拂嬿决定不再纠结。
她想,可能薄韫白就是比较喜欢国内大学的这种氛围。
毕竟他自己是在一个食堂很难吃的地方上的学,可能心里就是一直都留有遗憾吧。
思及此,她打开手机相册,把教师课表的截图发给了薄韫白。
才发送成功,忽然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对了,现在校方查得很严,我不确定,校外可疑人士能不能随意进出教室。”
柳拂嬿说着,清丽的长眉稍稍拧起来。
“上学期好像还是可以的,但自从有个学生在监控死角里丢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规定就改掉了。”
“唔。”
薄韫白配合着做出一副略带沉重的表情,可话音倒是没半点担忧之意。
陪着柳拂嬿一同沉默了片刻,他才轻声开口。
“不过,我应该不是什么校外可疑人士?”
柳拂嬿:?
你一不是学生,二不是老师,怎么不是校外可疑人士?
她侧过头,疑惑地看了薄韫白一眼。
金白色的阳光下,男人薄唇抿得平直,不细看,很难看出唇畔的那丝浅淡笑意。
他漫声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