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顿,他又不确定地道:“还是说,你这个名字,和生日没有关系?”
“……”
柳拂嬿认输了。这人就算没出国,留在国内参加高考,也绝对是top2的料子。
她摊了摊手,无奈道:“好吧,薄先生料事如神。”
“所以呢?”薄韫白不在意这些客套话,温声追问答案,“哪一个?”
“寒露。”
柳拂嬿小声说。
她把话梅罐子放回了包里,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宝石手链。
“我妈生我的时候,一片兵荒马乱的,差点连愿意接收的医院都找不到。”
“至于给我办手续、落户那些事,更是大难题。”
“所以在当时,根本没人注意到,我的生日还是个节气。”
“那后来呢?是怎么发现的?”
薄韫白的嗓音里,有种不易察觉的温和。
“后来,我妈也只是觉得很邪门。怎么我一过生日,气候就大降温。”
“她之前给我们两个准备好的那些漂亮裙子,谁也没法穿。都得老老实实穿毛裤。”
柳拂嬿轻声笑了起来。
“直到我八岁生日那天。”
“她喝得很醉,但眼睛居然变得格外尖,抱着日历念叨了好几遍,这才恍然大悟。”
“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乱买过裙子了。”
她嗓音有几分缥缈,带着因遥远而迷惘的情思,渗进夜雾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呢?也许母亲和孩子的关系,并不只有相亲相爱那一种。
也有像柳韶这样的母亲,在八岁女儿生日那天喝得大醉。
也有像陆皎那样的母亲,十几岁把孩子送出国,从那以后只见过寥寥数面。
车子无言地在夜色里行驶,车里坐着两个年轻人,离他们的母亲,都很遥远。
一路行至疏月湾地库,薄韫白将柳拂嬿送到电梯门口。
“谢谢。”柳拂嬿道,“你也快回去吧,昨晚不是做噩梦了吗?”
薄韫白眉尾动了动。一方面是为她还记得自己昨晚没睡好的事情,觉得有点意外。
另一方面,则是无奈于她怎么就把一个错误的猜测当成了正确答案,顺理成章地下了定论。
柳拂嬿等了一阵,没等到他的回答,于是就转过身,先按下了电梯。
等电梯的时候,薄韫白忽然开口。
“你刚才说,已经快二十年,没人叫过你的那个小名了?”
柳拂嬿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起这个,有些茫然地“嗯”了一声。
电梯间灯火通明,光芒是浅金色,宛如混入金箔的阳光。
细碎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清逸又温润的身影。
柳拂嬿忽然有种错觉,不知方才车上的檀香气息,是不是也跟随着他,弥漫到了这里。
檀香幽微,晕染在他眉宇之间,加重了矜贵温沉的味道。
男人散漫启唇,一字一句地开口了。
“寒露。”
太久没有人叫过这个名字。柳拂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薄韫白是在叫她。
可言语的力量如此浩大,足以打碎时空,将不可跨越的距离消弭殆尽。
只消片刻,那些遥远的家乡回忆顷刻间涌入脑海。
苏城那些泛黄、落雨、沉霜的往昔,裹挟着秋日清冷的风,拂过了她的身体。
柳拂嬿轻轻战栗了一下。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恍惚之间有些分不清,他们是不是已经认识了很多年。
电梯响起“叮”的一声,大门随即打开。
可门外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对它作出反应。
薄韫白眼眸低垂,喉结上下滑动了下,嗓音比之前更低哑温沉。
又叫了一遍。
“柳寒露。”
第29章 皎月斜
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心跳的节奏还是有些奇怪。
柳拂嬿双手交叠放在身后,轻轻贴在了门扉上。
然后就这样仰起头,望着白墙的上方,发了一小会儿呆。
其实童年的很多事情, 她都忘记了。心理学上好像有个理论, 是说人会倾向于忘记那些不开心的回忆。
她不知道童年是不是发生过那么多不开心的事。只知道,自己的脑海里, 几乎连一点儿关于童年的回忆都没有剩下。
也正是因为这样, 直到此时,她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苏城的那栋老房子里, 褪色掉漆的长茶几旁边,年轻的柳韶笑靥生花,逗弄着她的脸颊,醉声叫她:“寒露,小寒露。”
那时候她年龄很小。无忧无虑,爱哭爱笑。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 她学会了忍耐所有的情绪,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耳边又响起男人的声音。
电梯间很宽阔, 他说话的时候, 周围便响起旷荡的回声。
那种嗓音和语气, 无疑是和柳韶截然不同的。
如果说柳韶的声音是亲昵柔美的,那薄韫白的声音就是低哑清沉的。
柳韶叫她的时候, 更像在□□一只可爱的毛绒玩具。
那薄韫白呢?
柳拂嬿困惑地蹙起眉。
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过, 别人用那种语气叫她。
比起同事和朋友,他的语气里多了一层东西。
可比起那些轻浮讨好的男人, 他又显得那么克制。
那个时候,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柳拂嬿最终也没有得出答案。
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 自从再度有人叫起这个名字,她心里那个沉睡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好像稍微有了一点点,想要苏醒过来的迹象。
-
当江阑的树木从嫩黄转为苍绿,夏天也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到来了。
自从见过了陆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柳拂嬿没有再和薄韫白见面。
不再去豪宅深院见他的家人,也不用再去排场极大的世纪婚礼上做戏。
她的生活,好像完全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除了换了一处住所,其他的方面,都和结婚前没有半点区别。
初夏的某一天,孙阿姨打来视频电话。
打来的时候,柳拂嬿正在阳台上画画。
瞥见屏幕上跳出孙阿姨的头像,她手中墨笔一滞,一大颗突兀的墨迹在宣纸上渗开。
她放下笔,接通了视频。
“嬿嬿?现在忙不忙?”
远在苏城的孙阿姨,正坐在自家客厅里。
也不知是不是精心挑选过视频的场景,她正坐在气派的木头沙发上,身后的那面墙挂着一幅喜庆的挂画,挂画上方还攀爬着浓翠的绿萝。
“不忙。”柳拂嬿抿出个浅笑,找了个背景是白墙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柔声问候道:“您呢阿姨?最近过得好吗?”
“还行吧。”孙阿姨面露愁容,“最近家里的茶树有点闹虫,用了好几种药也不见效果,薇薇她爸正到处找专家问呢。”
听见这话,柳拂嬿也有些焦心,眉头微微颦起来:“我也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哎哟,真是孝顺孩子。不用不用,哪用得上麻烦你。”
孙阿姨笑着摆了摆手:“你放心,我们也干了这么多年了,哪有过不去的坎儿?阿姨靠自己就能行。”
和土地打交道的人,好像都有种广博而坚韧的生命力。
也许是因为,他们见多了石缝里生出的杂草,寒霜下不屈的绿意。
所以,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生命永远有不向外界低头的能力。
稍顿,孙湘宁将一缕鬓发揽到了耳后,进入了正题。
“那个,嬿嬿啊。上次你不是把你妈的事托付给我,让我帮着留意一下吗?”
“正好咱们今天都有空,我和你说说你妈妈的近况?”
话音刚落,孙湘宁立刻察觉到,柳拂嬿的表情有些发僵,唇角也不自然地紧绷起来。
她清丽的面颊微微发白,失去了血色,再被身后的白墙一衬,更显示出几分心有余悸的无奈。
孙湘宁在心里叹了口气,语气不由放得更加轻柔,盈满了温和而体贴的母性。
“放心,嬿嬿,是好消息。”
原来自从柳拂嬿打完电话那天起,柳韶就再也没有和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来往过。
她撕掉了以往购买翡翠原石的所有单据,删了中间人和高利贷的联系方式,为了做得彻底,还扔掉了旧手机。
“你现在见你妈妈,可能得吓一大跳呢。”
“她把长头发剪了,剪得跟小男孩一样,看着特别利落。还跑去纹身店,在胳膊上纹了个‘戒’字儿。”
“衣柜里那些漂亮衣服也再没穿过。现在穿的都是挺朴素的那种衣服裤子。”
“不过看着反倒更精神了,整个人都大变样。”
柳拂嬿无言地抱着听筒,想象着这样的母亲会是什么模样。
不知何时起,她垂下眼眸,忍住了眸底的泪意。
透过不太清晰的摄像头,孙湘宁好像也看出了她情绪不稳,于是体贴地停下了话音。
柳拂嬿这才回过神来,勉力笑了笑,努力使语气和平常一样,轻声道:“怎么还跑去纹身了?听起来跟演电影似的。”
“哈哈哈哈,可能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都是这个样子吧。”
孙湘宁爽朗地回答。
稍顿,她语气才严肃了些,一字一句地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担心她会不会坚持不了两天,又变回老样子,就没敢立刻和你说。”
孙湘宁虽然是个老实人,却不是不明白人性。
有些事来钱多快啊,享受过几次,谁还能踏踏实实地回头赚辛苦钱过日子?
可眼看两个月过去了,柳韶真的再也没沾过那些东西。
柳拂嬿静静地听完这些,又道:“那您知不知道,她现在手里还有没有钱?要是没有的话,我打给您一笔,麻烦您分几次转给她,就说是借她的……”
“我看是用不上喽。”孙湘宁却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吧,你妈妈现在在东街那边,盘了个铺子,做服装生意。”
“人可勤快了,每周坐大巴去批发市场进货,一回来就卖空。你妈本来就长得漂亮,又见过不少世面,挑衣服那眼光,没的说。”
说着,孙湘宁把镜头往下挪,给柳拂嬿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嬿嬿你看,我穿的这件衣服好不好看?”
这是一件橙色的泡泡袖上衣,遮住了孙湘宁大臂上的肌肉,愈发显得小臂纤细,身段也苗条了不少。
上了年纪的人,辩色能力下降,都喜欢更鲜亮些的颜色。
柳拂嬿笑着点点头:“好看。很洋气的。”
“是吧是吧,朋友都说特衬我的皮肤。”孙湘宁美滋滋地道,“这就是在你妈店里买的。”
一直到刚才,柳拂嬿都觉得孙阿姨口中的这番话,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她甚至有些分不清,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她从童年起就常做的美梦,还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情。
直到此刻,看着那抹鲜亮的橙色,她终于有了些实感。
真的吗?
柳韶再也不会碰那些东西了。
她们再也不会欠债,再也不用被债主恐吓、威胁。
她们终于,有了一个宁静的家?
柳拂嬿发怔地看着那件泡泡袖上衣。
良久,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孙湘宁笑眯眯地等她回神,这才又把镜头移了回来。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有些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开口。
“嬿嬿,你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阿姨都看在眼里。”
“因为你妈妈的缘故,你吃了很多苦。”
“不过,既然她真的这么努力,想要改过自新了。你要不要偶尔也回来,看一看她?”
“你妈妈很想你的。就昨天在街上碰见,我还听她念叨你呢。”
“她说,现在是薄荷糕的季节,你以前在家的时候,可爱吃这个了。”
……
视频通话结束后,柳拂嬿沉默地打开了备忘录。
在标了五角星的照片里,有一张,是柳韶的微信名片的截图,上面有她的微信号。
照片下方,还记着她的电话号码。
尽管号码早就从通讯录里删除了,可柳拂嬿自己心里知道,这串数字,她随时都背得出来。
看了一会儿这则备忘录,柳拂嬿也没做什么,就退出了界面。
她回到阳台,拿起毛笔,继续画那幅没有完成的画。
突兀的墨迹早已风干,在流动的云雾间,留下一大块不和谐的噪点。
柳拂嬿在竹筒里洗净了毛笔。
又拿出调色板,细细地调出泥金色和胭脂色。
两种颜色,被点染在墨迹的轮廓处,如同魔法一般。
等她再度停笔,那枚墨迹已然脱胎换骨,变成了一轮,熠熠生辉的悬日。
-
岁月缓慢流逝,一切都风平浪静。
自从那天孙阿姨打完电话,柳拂嬿的睡眠好了很多。
也没有再做过那个被柳树缠住脖颈的噩梦。
气温渐渐升高,白天也变得越来越漫长。
柳拂嬿按部就班地去学校授课、工作。她画完了那幅《中黄晴雪》,寄到了陆皎给她的一个海外地址。
生活如此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就像她一直以来追寻的那样。
这天下午,柳拂嬿坐在讲台前,扫了一眼台下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