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是教职工家属吧。你说呢,柳老师?”
结果,一直等到带着薄韫白去保卫办录完人脸识别,又拿到证明他本人是教职工家属的小本本,两人才从事务大楼里走出来。
柳拂嬿抬头看了看西下的斜阳,觉得心头的迷茫感渐渐加重。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了这一步?
她不记得了。
只记得办公室里那位保安大叔一脸喜庆,盖章的时候,手掌不小心摁在了印泥上。
“咱们江美人才辈出啊!看看您两位,这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真是合适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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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来到车库,两人上了车。
柳拂嬿昨晚本来就睡得晚,今天又批了整整一天的试卷,有些累了。
她一上车就整个人窝在了椅座里,也没拿手机,整个人半睡半醒的,脑袋朝后靠,陷入柔软的真皮椅背。
薄韫白放慢了车速。
太阳虽已落山,天还没有完全黑透。
都市的霓虹星点亮起,铺成无边的光雾,像一层层蒙蔽人眼的迷障。
透过冰凉的车窗玻璃,能看见窗外车水马龙,无数张陌生面孔,无数辆钢铁身躯。
薄韫白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女人。
柳拂嬿睡得很熟。那双平素清冷的长眸轻阖着,眸间的沉黯被遮起来,无端显得轻灵。
她未施粉黛的模样,像极了还未出社会的学生。又长又直的乌发散落在肩膀和安全带上,像一片融入夜色的柔雾。
樱唇微启,在冰凉的车窗上,呼出温暖的气息。
他低眸看了一阵,直到绿灯再次亮起。
车子逐渐远离市区中心,但路过几个居民区时,热闹程度不减反增。
前方有个菜市场,还没到关门的时候。里面人声喧嚷,听得出生意很好。
海鲜的腥气从里面扑出来。
薄韫白微蹙起眉,将开了条缝的车窗关严,正欲加速通过这里。
副驾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眼睫颤了颤,双眸睁开。
柳拂嬿抬起手揉了揉脖子,眸间尚有一层未褪的迷蒙睡意。她左右转了转头,看向窗外的情景。
“这是哪儿?”
“蔬果海鲜第六市场……”薄韫白读了一遍导航上的字样,语速很慢,听得出对这个地方极为陌生。
末了,他回望前方:“还有三公里就到家了。”
“哇,到六市了吗?”柳拂嬿倒是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坐直身体,拢了拢四散的头发:“那正好,咱们在这儿停一下,我去买点东西。”
尽管已经关上了窗户,薄韫白还是觉得那股腥气在车内挥之不去。
他微微眯起眼,能看见菜市场门口的那家鱼摊,门前满是漆黑的血水。
“在这儿买什么?”
他不知原因,还是靠边停下了车。
“这儿的鱼特别好。”柳拂嬿给他安利,“鲈鱼肥美,鲫鱼鲜甜。炖汤或者清蒸都特别好吃。”
说着弯起眸:“我炖汤很拿手的。”
说完,柳拂嬿便解开了安全带,要下车。
结果才握住车把手,另一边的手臂忽然被轻轻拉住。
“不用去了。”
薄韫白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摊血水,握住她的力气也大了几分。
而且那只手臂是挡在她身前的,有种要把她护在身后的意思。
稍顿,他又道:“我不爱喝鱼汤。”
闻言,柳拂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她也没直说,自己炖汤为的并不是薄韫白,而是婉转地换了个说法。
“没准陆阿姨爱喝呢?难得回一趟国,要多吃点好吃的。”
薄韫白还是不放手。
“我跟你结婚,”他语气渐沉,眉心似乎也蹙了起来,“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事的。”
“什么事?”柳拂嬿不解地看向他。
稍顿,又给他宽心似的道:“小时候,家里都是我做饭的。我八岁就开始买菜,十岁就敢杀鱼了。”
她说着,弯弯眼睛笑了起来,挺自豪的样子:“厨艺靠多练,才能熟能生巧。”
“……那好,我换个说法。”
沉默片刻后,薄韫白才道:“既然跟你结婚的人是我,那从此以往,你都不用再做这些事了。”
这话说得确凿,尾音清润,带着几分毋庸置疑的笃定。
柳拂嬿怔了怔,这才收心看他。
男人眼底没了一贯那种桀骜又锋利的意味,漆眸深深,沉在身后无边的夜色里,叫人看不分明。
“我明白你的意思。”
过了阵,柳拂嬿轻声开口。
语调清柔,像夜里沾染了细碎花瓣的垂柳。
“其实我最近有时候,会觉得挺庆幸的。”
她看着薄韫白,语气很坦荡。
“庆幸和你假结婚。”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在男人眸底溅起星点涟漪。
他眉尾轻轻一动。棱角分明的喉结,也朝下沉了沉。
比起刚才的沉稳模样,似乎多了些不明的情绪。
“那个,这么说的话,好像也不太对……”
柳拂嬿却又自顾自地有些反悔起来。
她再度琢磨了片刻,这才重新决定措辞。
“还是这样说吧。”
她坐直身体,一字一句道:“我很庆幸,假结婚的对象是你。”
两句话差异微妙,重点也不同。
薄韫白听出她还有下文,沉默地等待着。
柳拂嬿是有编瞎话哄人的时候,但这句话不是。
她最近,确实会冒出这样的念头。
薄韫白这样的男人,长相身材万里无一,出手帮她也极为慷慨。
而且两人不得不一同应付的那些场合,薄韫白总会顾虑到她的感受。
从来不曾,让她在这段被动的协议关系里,有任何不对等的感觉。
柳拂嬿回忆着这些细节,嗓音愈发柔和下去。
“你给了我很多的自由空间,平日里也很有责任感,从来不会用那些世俗对女人的要求规训我。”
“真的是一个很理想的合作伙伴,兼结婚对象。”
这话说完,车内静默了片刻。
男人掀起眸,眸底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嗓音散漫,蕴含着一种金属质地的冷静。
“我听见了。”
“所以,你的‘可是’呢?”
柳拂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不过……”
车内响起两声轻笑,她就当没听见,语气认真地说:“不过,我们当初签协议的时候,心里都很明白,这段关系是各取所需。”
“可陆阿姨不知道这一切。”
“她对我那么好,身上又生着病,我却欺骗她……”
一股柔软又酸楚的情绪涌上喉咙,截断了柳拂嬿的后半句话。
她努力咽了咽,才忍下那些愧疚、自责,还有假冒顶替的心虚,用很平静的语气道:“至少陆阿姨在国内的这段时间,我想尽一份心。”
车内沉默片刻,薄韫白解开了安全带。
“走吧,下车。”
柳拂嬿没想到他也要去,连忙道:“里面可能气味不太好。你不喜欢的话,在这等我就行了。”
薄韫白的目光落向市场大门。夜色深深,来往者鱼龙混杂。
他眉心稍蹙,毋庸置疑地推开车门:“我和你一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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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市场,柳拂嬿去了自己相熟的鱼摊。摊主是个热情的中年女人,见到她,一叠声地叫着“闺女”。
还挑了最肥美的两条大鱼,帮她刮鳞破肚,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鱼是真的新鲜,哪怕命已经没了,但神经活性还在。
一直到被切好花刀装进塑料袋子里,还活蹦乱跳地扭动着身躯。
薄韫白拎着袋子往回走。
才走了几步,袋子里的肥鱼用力地蹦跶了一下。
男人步伐一顿,脸色黑了黑。
柳拂嬿抿去笑意,朝他伸出手:“还是我拎吧。”
薄韫白好像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回到车上。
两条鱼虽然有幸坐上不知是自己身价多少倍的豪车,但终归逃不掉被吃的命运。
那天的最后,在郊区的旧房子里,三人吃了一顿十分温馨的晚餐。
陆皎面有疲态,其他菜都没怎么动,不过鱼汤喝了一大碗。
吃完饭,就像前一天承诺的那样,赶人赶得很利索。
“行了,都回去吧啊。”陆皎打个哈欠,“别打扰我早早睡觉。”
语气雷厉风行,没了前一天那副害怕孤单的落寞模样。
薄韫白倒对自己亲妈的脾气早习以为常了,应了声,又问:“我们明天还过来?”
“不用了。”陆皎笑着道,“明天的档期留给你们哥嫂,你俩没机会喽。”
老人说得洒脱,两个年轻人却都沉默下来。
少顷,薄韫白低声问:“妈,你这次回来,还只是小住几天吗?”
“放心,你俩婚礼我肯定还是会去的。不过等婚礼办完,我就回南法了。”
陆皎笑得满不在乎。
见薄韫白沉默不语,她放缓了语气,低声道:“你也明白,万一真回来了,烦心事太多。医生的意思,也是叫我先在风景好、没糟心事的地方,多修养修养。”
“……”薄韫白抿紧唇线,少顷,才沉闷地应了声,“我知道。”
和陆皎道完别,两人开车回家。
一路上,薄韫白都没怎么出声。
车里放着古典音乐,还开了檀香味道的车载香薰。
可男人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平心静气。
柳拂嬿知道薄家很复杂,但没想到这些天的所见所闻,更是一次次地加固、刷新了这个印象。
她回想着薄韫白和父母的相处方式,发现他们两个人实在是天差地别。
彼此都无法想象,对方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柳拂嬿垂眸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个罐子,是出门前陆皎塞给她的。
打开盖子,酸甜的话梅味就飘了出来。她拈起一个,扔进嘴里。
薄韫白侧眸看她,就见女人双手捧着话梅罐子,身上那股淡漠劲儿散去不少,宛如一只掉进胡萝卜园的小兔子。
双腮稍稍鼓动着,吐息间弥漫着清冽的果香。
“尝一个?”
见男人注意到这边,柳拂嬿又挑了个大个头的话梅,直接伸到他面前。
薄韫白还在开车,不明所以地启唇。
女人指间的淡香欺近一寸。
柔软的蜜饯落入口中。
怕咬到她,一直等柳拂嬿收回手,薄韫白才合回牙关。
可尝到味道的一瞬间,男人清俊的眉宇立即蹙起来。
也没怎么细嚼,就囫囵咽了下去。
“好酸。”
柳拂嬿轻轻弯了弯唇。
“你怎么能不爱吃这个啊。小话梅。”
她用男人听不见的音量,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双眸流淌着明亮的光。
车内安静,檀香和话梅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有种莫名的好闻。
柳拂嬿望着夜景,抱着罐子发了一会儿呆,没再提话梅的事。
过了阵,才开口问薄韫白。
“对了,你小时候,有小名吗?”
“没有。”薄韫白回得很果断。
“就拿全名叫,或者不带姓。”
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柳拂嬿决定不拆穿真相,点了点头:“哦。”
“你呢?”薄韫白随口问道。
“我算是有一个吧……”
柳拂嬿搜寻着泛黄的记忆,少顷,又自顾自摇摇头。
“可能也不算?”
闻言,薄韫白有点无奈地扯了扯唇。
“怎么这种事儿也有算不算?”
“不行吗?”柳拂嬿温吞地反问了一句。
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她漫声解释起经过:“我那个小名儿,是我妈喝醉了的时候,指着日历给我起的。”
“后来那整整半年,她喝醉了就会这么叫。但没喝醉,就不会叫。”
“再后来,可能是彻底忘记了,所以喝不喝醉,都不再叫了。到现在,已经快二十年,没人叫这个名字了。”
她看回薄韫白。
“这样的也算吗?”
“怎么不算。”
薄韫白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
透过前窗玻璃,能看到副驾驶位上的纤秾身影。他眸光停在那影子的发梢处,低声问:“叫什么?”
柳拂嬿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会背二十四节气歌吗?”
“什么意思?”薄韫白稍蹙起眉,“你的名字和节气有关?”
不等柳拂嬿回答,他又反应极快地道:“秋处露秋寒霜降,是哪一个?”
带着悠长古韵的七字歌,被他清沉嗓音读出,一字一句都如珠玑滚落。
柳拂嬿怔了怔。没想到他猜得这么准,叫她想卖个关子都没法卖。
她只能佯作城府深沉的样子,慢吞吞地反问:“还有几句呢,你怎么只挑这一句背?”
“薄太太,我们的结婚证上有出生日期。”
薄韫白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婚戒在无名指根上闪烁银光。
“我记得你是秋天出生的。秋天的节气,就是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