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听起来有点怪。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意思。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一边听,一边随手点开了那个餐厅的预约平台。
预约信息映入眼帘。
填入手机号和姓氏后,便跳出一个新的页面。
薄韫白垂下眸,眸底漆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预约的话——”
“要排到三年零四个月之后。”
“是一个星期天。”
听到要等足足三年,尽管已经在评论区做足了心理准备,柳拂嬿还是忍不住有些咋舌。
稍顿,男人掀眸看她。
语气里带了些微不可闻的严肃。
“可以吗?”
柳拂嬿凑过来看屏幕:“那我要看一看,是不是我比较忙的时候。”
她说着便解释道:“我们有几个月会固定比较忙。如果学院有事情,或者画展比较密集的时候,周末我可能也得加班。”
说完这些,她忽然想到什么,话音顿在唇边。
“……三年?”
“三年之后?”
一个事实跃入脑海,她语调降了温,沉默着看向薄韫白。
“嗯。三年。”
他垂着眸,乌黑眼睫在面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叫人琢磨不透。
可除此之外,神色看起来和平时也并无区别,似乎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秋夜的风从窗外漫入,浸着一层薄薄的凉意。
柳拂嬿收回视线,低声开口。
“可是,我们的结婚时限,不是只有两年吗?”
“按照协议,两年之后,我们就不再是夫妻了。”
薄韫白沉声道:“我记得。”
稍顿,又道:“我也记得,协议上说过,在这段关系里,不要掺杂私人情感,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是啊。”
柳拂嬿低下眉,少顷,淡淡地扬了扬唇。
“是啊,所以,三年之后,我可能也就不在江阑了。”
薄韫白掀眸看她。
“如果不在江阑,你会在哪儿?”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过平静的生活。”
柳拂嬿低声道。
“听说苏城前两年就立项,说要办一座高规格的美术学院,去年已经开始建了。”
“我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就想过,等学院建成,我就去那边应聘。”
薄韫白看着她的眼睛。
一开始,只是看重她清冷的性格,淡泊名利的品性,觉得会是个理想的合作伙伴。
又碰巧,彼时她最需要的,正是他最不缺的东西。
所以才签订了契约。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开始不想再看到她疏离淡漠的样子。
只希望她无忧无虑,自由恣意。
他垂下眸,摩挲着手旁那本合同的封皮,手指修长,泛着淡淡的冷白色,像浸透了秋夜的月光。
稍顿,却听到她轻声询问。
“对了,三年之后,你会去哪儿?”
薄韫白扯了扯唇,咽下已到唇畔的答案,温声反问她:“你觉得呢?”
柳拂嬿没有多加思索,看着他道:“你还是会留在江阑,继续当继承人吗?”
“还是和现在一样,住在这种连单价都贵得吓人的豪宅里,和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些名流交际、应酬——”
她轻轻地笑起来,意有所指般扬起尾音:“然后,一年去参加好几个世纪婚礼?”
这个词确实是有点被用得泛滥了。
听出她语调里淡淡的揶揄,薄韫白的笑意也深了几分。
可是少顷,她微微扬起的话音落了回去。
带着某种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落寞,和着窗外树梢的黄叶,一同飘落了下来。
“其实我记得的。”
“一切事了,你还是会回欧洲去。”
男人眸底掠过一丝微诧。
这确实是他曾经的打算,也曾随口对她提过一句。
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至今还记得。
“可我改主意了。”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他冷沉的声音。
薄韫白垂下眼眸,拿起一直放在手旁的那本合同,递给了她。
秋风穿堂而入,替她翻开了扉页,白纸黑字映入眼帘。
原来那不是公司的合同。
而是他们曾在暮春时分,签订的那本协议。
柳拂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拿出这个东西,呼吸稍稍一窒。
少顷,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柳寒露,我后悔了。”
“我不想再遵守我们之间的这份契约了。”
尽管有了模糊的预感,可一时之间,柳拂嬿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债款已经还清了,余下的条款,是要他们扮演两年的夫妻,恩爱缱绻,相濡以沫。
不再遵守契约,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就要和她离婚吗?
这个猜测涌上心头的瞬间,窗外夜风摇动,乌金色的树落下一大片寂寥的雨。
其实她的反应,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吧。
一片混乱的意识里,柳拂嬿凭借着仅剩的理性这样想。
她一直觉得,尽管眼下在江阑沉浮,可她总会在某一天回到苏城,当一个籍籍无名的国画老师,照顾年事渐高的柳韶。
如果可以,再买一个小院子,在门前种一棵银杏树,养一条可爱的小狗。
就这样,一天一天,度过平静而没有波澜的生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此时此刻,她再想到这样的图景,却好像并没有以前那么期待了。
下一瞬,薄韫白站起身,高大身形遮住光线,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望着他无言的背影,柳拂嬿的指尖有些冰凉,不自觉地交握着双手。
就这样,看着他走到了碎纸机的旁边。
然后,好像只是随手丢弃什么不重要的东西一样,将那本合同扔了进去。
安静的吞噬声里,签过两人姓名的纸张,变成看不出字迹的碎粒。
她呼吸轻窒,手心发潮。
无言的沉默里,就连心脏的跳动,好像也变得粘稠而冰凉。
不知过去多久,薄韫白转过身,看着她。
窗外的月光是淡淡的金白色,像冷调的铂金,晕开他锋利的轮廓。
清落而隽永,像一幅淡然而高华的丹青水墨。
而那双矜倨而桀骜的眼睛,含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月华流转,沉香木书柜气息幽微,染上他清沉嗓音。
“柳小姐。”
他用回了最初签订协议时的语气。
可下一个瞬间,柳拂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说——
“选择权都交给你,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
“我可不可以,违约爱你?”
第44章 白天鹅
沉夜里, 金色的树叶浸染月光。
而他的嗓音,似乎也像月光一样,清澄、遥远,气息温柔, 近乎不真切。
“……什么?”
柳拂嬿怔忡地站在原地, 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出声。
“什么意思?”
稍顿, 她不自觉地举步, 朝薄韫白走近了些许。
伴随着动作,白色的长裙徐徐荡起, 落叶的影子映在上面。
见到她走来,男人微不可闻绷紧的唇线,似乎稍稍放松了几分。
他喉结缓慢地滑动了一下,像是在克制内心的情绪。
少顷,抬起眸来看她。
“意思就是,”
“忘掉那份假结婚的合同, 也忘掉你承诺过的所有责任。”
“从现在起,你自由了。”
说到这儿, 他话音稍顿了下。
片刻后, 理性的口吻里, 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然后,也是从现在起。”
“不是作为甲方, 也不是作为你木已成舟的丈夫。”
“而只是单纯作为一个, 倾慕你的男人,”
“柳寒露。”
“我想要追你。”
-
已经回到卧室良久, 剧烈的心跳仍未平息。
耳畔不住地回荡着他的声音。
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 好像都混在了月光和沉香木的气息里。
然后,一清二楚地,刻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可是,尽管他说得那么清晰明白,柳拂嬿还是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
好像常识被倾覆,整个现实世界,都颠倒了过来。
偌大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那个站在风云顶端,人尽皆知,资产数以亿计的天之骄子。
刚才和她表白了?
不是出于合约,而是出于真心。
他要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
柳拂嬿指尖微颤着,蹲下.身体,拉开了床头柜最下方的抽屉。
那纸合同一式两份,而由她自己保管的那一份,此刻就静悄悄地躺放在这里。
六千万的债款早已还清,这纸合同上的白纸黑字,几乎全都是针对她的约束条款。
曾经,陶曦薇还因此而说过,有钱人真的很残忍。
可如今,薄韫白手里的那一份,已经被机器碎得干干净净了。
掌控权彻底落在了她的手里。
柳拂嬿无意识地翻开合同。
合同前面是约束条款,后面的附页,则是两人的资产名录。
她只有几幅傍身的画。
而薄韫白名下的资产,密密麻麻,望不到头。
柳拂嬿垂眸看着这些字块,良久之后,微颤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
毕竟,两人资产和社会地位的偌大悬殊,是这样清晰而具体地出现在眼前。
和薄韫白伪装夫妻的这些日子,纵使和其他人接触不多,但几场例行的宴会下来,她到底还是窥探到了不少,这个圈层的生活习惯。
但凡能成为夫妻的,大多都是门当户对,彼此扶持,利益的链条比情感更坚固。
有些是因利而合的联姻,有些是因利而不能分散的逢场作戏,就像薄崇和陆皎那样。
而且,薄崇也曾质疑过她。
尽管那番话说得难听,可基本上就是她的现状。她家境不好,母亲恶习缠身,生父又身份未知。
这样的她,真的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吗?
秋夜的风带着凛冽的清寒,从开了条缝的窗户里钻进来。
柳拂嬿忘记了要去关窗,只是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身体里有两个自己。
一个叫嚣着,想要期待,想要拥抱他,想要相信永恒。
另一个自己却在哀叹,不要期待,不要改变现状,不要靠近未知的伤害。
两种颜色的回忆侵入脑海。她想起,自己曾有多少次以为终于驯服了生活,就有多少次再度坠落泥潭。
她最擅长的场面,从来不是万事胜意,而是期待落空。
她最习惯的结局,从来不是如愿以偿,而是事与愿违。
可是,可是。
柳拂嬿紧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协议放回了抽屉里。
放回去的一瞬间,雪白的纸张封面,忽然凹下两颗温热的湿痕。
视野模糊了一片,她咬紧了牙关。
无论怎么强迫自己心如止水,却依旧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遏制心底的雀跃和期待。
从小到大,她有过一些愿望。
不被摔碎的画具,不被泼墨的裙子,不再滥赌的母亲,不被骚扰的家。
可是,薄韫白和这些心愿都不一样。
在她迄今为止的生命里。
他是最盛大的晴天,最耀眼的礼物,最灼热的理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过往所有的人生经历,只教会了她一件事。
在开始期待的那个瞬间,她也一定会,不可抑制地开始绝望。
一定会,不可抑制地做好,会失去一切的心理准备。
-
一夜无眠,柳拂嬿不得不五点就起床,敷了片厚厚的急救精华面膜。
然后就这样,在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里,生生捱到了早上七点。
想到一推开门,就可能和薄韫白照上面,心跳也立刻开始紧张地飙升。
她在门口做了好一阵的心理建设,总算鼓起勇气,走了出去。
许是她起得太早的缘故。
客厅里没有人,餐厅里也没有。
她本以为薄韫白还没起来,可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一个莫名的念头掠过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