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江桃里想明白,等推开房间的门,差点险些以为自己畅想过头,出现了诡诞的幻觉。
“怎么脸都白了?”
楠木案上如雪般白的宣纸铺满了,右角紫檀嵌琉璃羊角灯正蕴蕴散着柔光。
而光下的人冷峻轮廓,嘴边噙着的笑一览全无,一身玄色绸丝长袍,束之玉冠。
江桃里看得呼吸一滞,差点忘记今夕是何年。
她茫然且僵硬地扭头,身后灯火通明地燃着。
闻齐妟乜斜着眼瞧去,见她忽然往后望,还一脸不安的模样,脸上的笑倒是真实了几分。
他放下了手中的宣纸,抻了衣裳站起来,开口逗趣道:“今日你出去听戏了?”
就、就是这句话!
江桃里身躯一震,她感觉自己好似产生了幻觉,头更晕了,握在门上的手泛白。
刚才好像在前厅见了同一人,也听见了同一句话。
“闲来无事去听了一场折子戏。”江桃里僵着脸讷讷地重复说着,然后头重脚轻地朝着里面走去。
她大约是没有睡醒。
不然太子怎么跑到了她的前头,先一步在房中等她。
闻齐妟弯唇笑,眼尾一抹懒散的春色,朝前走一步,眼前的人瞬间便往后退,神情染着莫名的警惕。
很反常。
他停了脚步,上挑着眼尾带着细微的打量。
“这是怎么了?我是洪水猛兽吗?”言语三分侃意。
江桃里闻言转身瞧着眼前的人,试探地说着:“殿下,接下来是想要问我想听,可以在府上养戏子吗?”
“这话从何说起?想出去就出去,难道我还会囚着你吗?”闻齐妟双手抱臂斜依在木架上,半耷着薄薄的眼皮,烛光微摇曳着,殷红的唇微微上扬。
“所以……你为何会觉得,我会说这样的话?”
叮咚一声。
平静的湖面被扔了一块石子,波纹晕开一波一波,怎么都无法平静。
为何会觉得,自然是因为亲耳听见过。
江桃里好似听见自己狂跳不稳的心,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他的手腕上。
她隐约记得,那手腕上是有一串珠子的,拇指大小,颗颗粒粒皆是珠圆玉润,配上那冷白青筋可窥的手腕,好看得不像话。
然而现在啊那冷白透着青筋的手腕上,干干净净的。
眼前的人不讲话,目光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闻齐妟顺着视线往下看,并未看出手有何不同值当,她这般瞧着不放。
江桃里看了几息,努力克制了自己的呼吸,面上如常地平静,内心却掀起了惊涛拍岸。
方才在前厅,她还看见手腕上有的。
太子一袭白衣玉冠,再配上木色菩提珠,低垂眉眼时像极了拈着花的菩萨。
而他的手上没有。
且最主要的是,他一袭玄衣金冠,面容颜色姝艳,行动之间皆从骨子里透着漫不经心的张力。
和方才在外面看见的人判若两人。
“殿下今日怎的穿了玄色衣裳了,往日瞧着跟衣不染尘的一片雪儿似的。”江桃里捏着自己的衣裳,轻声地问着。
闻齐妟眨了眨眼低头瞧了瞧,这样的衣裳也没有少穿,今日怎么就关心起穿着了?
又是看手发呆,又是瞧衣裳关切。
闻齐妟品了品,嘴角上扬的弧度往下压了压,神色冷了冷,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衣袖,“偶尔换换颜色。”
江桃里抿唇还欲要问,对面的人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清冷斯文得如天边一轮月华容。
“接下来是想要问我,怎么赶在你前头出来的吗?”他头微歪,眼倦倦地觑着,“从前厅过来也用不了多少时辰,你步迟迟地衔风而来,半柱香的路程,硬生生地走了这样久,可叫我好等。”
前厅沿路过来需要行过水桥风亭,她不着急,所以是慢慢行来,而回来之前,还去遣了院中的丫鬟婆子。
如此算来其实比她要先到也在情理之中。
大约是先入主为先,她先一步离开前厅的时候,人还坐在前厅看书。
结果等她回来推门,倏的一瞬看见屋中的人,所以还当自己生了妄。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太子。
江桃里想通后,紧绷的表情松懈了下来,抬眸看着眼前的人道:“殿下等我做什么?”
闻齐妟此刻正磨着后牙,勾着殷红的嘴角笑,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冷意。
“方才你走后,我才想起来忘记提醒你一件事儿,明日入宫时带上些库房的碧螺春给母后,她一向喜欢茶,这是从扶风府带回来的,尚且还新鲜。”
宫中想要什么样的茶没有,还劳烦太子亲自过来提醒一番?
大约是极其珍贵或是有旁的作用。
江桃里不敢怠慢,点头应下了。
他好像专门来提醒这件事的一样,说完就沉着脸色离开了。
等人融入月色中后,江桃里若有所思地将门阖上,然后再朝着床榻行去。
她在想,太子哪来的时间,还能换一套衣裳再来?
与此同时的另外一边,文轩苑的大门蓦然被大力地推开。
案前坐着如菩萨低眉拈花的青年微微抬首,清隽冷清的面容如常,冷白的指尖轻叩桌面。
“怎么了?”
“怎么了?”闻齐妟冷嗤着重复,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寒意,几步上前抽出他手中的书随手一扔。
“你说怎么了?”
“又胡闹。”闻岐策目光顺着落在地上的书籍上,起身缓步蹲下捡起,欲要起身脖子却一凉。
他微微偏头便看见架在脖子上,正冒着寒气的匕首。
身后的人殷红的嘴角微勾,昳丽的眉眼凉薄地弯着,眸中带着狠戾道:“前厅一个,房中一个,好玩儿罢。”
闻岐策似恍然地轻‘哦’了一声,眨了眨眼评价道:“尚可。”
匕首朝前一寸,脖颈刺痛后冒出细小的血珠。
“阿策哥哥是想要和我抢人吗?”闻齐妟语气似愉悦地上扬着,“可我现在不怕麻烦哦。”
半蹲在地上的闻岐策闻言默了默,转头看向他,一样的面容,却因两种不同的性格,而使人很容易分辨出来。
阿妟其实比他要生得昳丽漂亮,眼眸也更深邃坚毅,浑身都是野性的张力十足,能温柔亦能张扬
所以阿妟可以冒充他,但他却冒充不来阿妟,只要去江桃里的面前一定会露馅。
闻岐策眨了眨眼,缓缓地开口:“我也想……”
他也想要江桃里。
“嗤。”
他的话一落,闻齐妟便笑了,笑得潋滟的眸中带着寒意,蠕动唇道:“你想?”
“江桃里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想哪天死,我先替你提前讨个好位置。”
闻岐策听此言后,遗憾地垂下眸,抬手矜持地推开脖子上的匕首,“算了,再过几日罢。”
闻齐妟冷笑着收了匕首,站直身,居高临下地冷漠觑着,这个看似清心寡欲的孪生哥哥。
他就是这般,什么都想抢。
旁的或许还能让,唯独江桃里不行。
杏花雨霖霖。
江桃里又入了一趟宫。
皇后依旧拉着她的手,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才缓缓问道:“肚子可有动静。”
江桃里低眉顺眼地摇摇头,道:“或许子嗣缘未到。”
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心虽有着急,但也不忍心给她压力。
她拉着江桃里的手转了话题,聊了片刻后按照惯例将人放回去。
江桃里出皇宫后,才惊觉自己的双手满是冷汗。
皇后对她似是真心喜爱,但这份喜爱仅限于她是江府的嫡二小姐。
所以太子府绝对待不了了。
江桃里擦拭了手中的汗渍,钻进了轿子吩咐回府。
而她不知道的是,自她走后,皇后仔细思虑了两人之间的相处。
皇后想起了当年自己嫁于还是太子的圣上时,根本就见不得他与旁的女子相处亲密,更加遑论主动替太子纳妃了。
这两人之间似乎并无情意萦绕。
思此,皇后颦眉招来的宫娥,不一会儿就收到了自太子府送来的书信,当即怒极。
“太子与太子妃自大婚那几日,便再也没有同过房了,如此大的事,为何现在才送来!”皇后扶着鬓发,向来柔和的眼横生怒气。
殿中跪满了一地的宫人。
皇后发完火气之后,忽的又想起来,是自己见自太子大婚后前几日都歇在太子妃院中,只当他不再抗拒女子靠近了,而主动将人撤掉的。
本也没有监视儿子后院的癖好,也没有让人再送消息进来,虽此事也怨不得旁人,但气依旧还有。
“嬷嬷,这可如何是好,为了几个孩子,本宫是愁白了发。”皇后扶着额缓声地说着。
太子喜洁症极其严重,好不容易成了亲,却又出了此番脏眼的事。
小儿子更干脆直接不喜女子,掌眼了多少女子,硬生生一个都没有瞧上的,而怀玉那边虽恩爱,但夫妻总是不合。
皇后身边的老嬷嬷见状上前替其揉额。
她知晓皇后之忧,低语道:“娘娘,殿下既然还如此抗拒,其实奴婢这番有一计,只是腌臜了些,但或许有奇效。”
“何事,说来听听。”皇后扶额的手微抬。
“以往奴婢便听闻过类似的事情,景阳世家乌家就有人同殿下一样的病症,近不得女子,那家主便以毒攻毒,寻了五名擅魅惑之事的女子,将其关在一起七日,这才彻底根治。”
嬷嬷的话还没有说完,皇后就吊捎眉眼,瞥了一眼嬷嬷道:“你觉得太子是能关的吗?”
嬷嬷早料到皇后的反应,接着道:“娘娘,殿下自然是不能关,但我们可以有异曲同工之处。”
“如何异曲同工?”皇后蹙眉询问。
嬷嬷接着道:“殿下刚回京,如今旧伤未好,陛下定不会派给殿下重任,如此一来在府中的机会就多了,多往殿下身边送些滋阳补汤,再将那来路不明的女子,找个法子弄出太子府……”
说至此处,嬷嬷停下觑着皇后,见皇后并未叫停便又接着道:“殿下再是不喜旁的女子接近,可时间长了,大抵也捱不住,说不定娘娘下月就能听见太子府传来好消息。”
此事可不是腌臜了一点。
皇后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唯恐就是太子生憋,所以迟迟没有用。
嬷嬷又道:“娘娘您瞧,太子大婚那几日都能同太子妃同房几日,说明殿下并非是厌恶,此事说不定真能成。”
倒是一言命中了,这也是皇后欢喜江桃里的原因。
在此之前太子是什么德行,她比谁都清楚,大婚后能同房几日,这是她未曾想到的。
但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太子虽然也碰得,但身份着实可疑,最主要的是皇长孙绝对不能,出自这般身份的人肚下。
皇后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挥手交给嬷嬷,让她悄无声息地去办了。
宫中的忧思,外面的几人并不知晓。
江桃里从宫中回去相安无事几日,本以为会安生度日,结果那被养在东苑的木婉儿,却莫名其妙的出了事。
木婉儿长在乡野,并未学过礼仪,也未曾识得宫中的人,所以不知怎么顶撞了,来太子府寻江桃里的怀玉公主。
事情发生在太子府,江桃里作为太子妃不能独善其身,无法只得匆忙赶往。
江桃里甫一进去,便瞧见跪在地上双眼通红的木婉儿。
她瞥见旁边一身湿漉漉的怀玉公主,总算知晓为何向来脾性好的怀玉公主,会生这般大的气了。
木婉儿无位分,在太子府中身份很尴尬,江桃里待她也未曾有过半分苛待,还唯恐她来招惹自己,让她吃好喝好。
但她自己却待不住,或许是生在乡野中,自带一种盛京人没有的活泼生气。
她也毫无任何架子,也不曾以救了太子而得意洋洋,太子府中的人对她的印象,渐渐就发生了改变,不再如之前那样抵触。
木婉儿和太子府的人相处融洽后,还非要包揽府中的一些杂事,说是白住在太子府于心不安。
太子都不说什么,江桃里见状也就任由她去了,结果谁知晓今日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事。
即便江桃里不仔细去探究,也大概明白是怎么一会儿事。
大约是木婉儿在府中充当侍女端茶倒水,不小心将茶水全倒在了怀玉公主的身,所以才引得对方震怒。
江桃里目光掠过跪着的木婉儿,心微叹息,然后看向前方的怀玉公主,柔声唤道:“阿姐。”
怀玉公主见到江桃里勉强缓和了脸色,对其颌首。
转头面对木婉儿,怀玉公主依旧还是厉声厉色,“来人将此贱婢拖出去杖毙。”
以往太子府未曾有太子妃掌中馈,怀玉公主时常会来太子府协助管理,此事是惯例,但如今有了太子妃。
众人的目光晦涩地落在江桃里的身上。
怀玉公主似乎这才想起来,抬手扶着额头,秀丽的眉轻颦,状似苦恼道:“瞧,差点就被此贱婢气昏了头。”
她一扶额,身边就有侍女上前搀扶。
怀玉公主挥手将侍女摒开,指着地上跪着的人,问道江桃里:“不知此婢桃桃可匀给阿姐?今日本殿这一身是父皇刚御赐下来的,本是为夜中宫宴所穿,谁料竟被这样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