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以后,陆君逢把得到的信息发给了陆京尧。
陆京尧看了一眼,眉头骤然锁起,他给岑野打了一个电话让他放心,然后打了车,直接往高铁站去。
应碎坐了七个小时的高铁才到安川。
安川的海拔高,有国内著名的雪山安落山,应碎下了高铁以后,显然有些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压。
不过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要在日出之前赶到安落山。
在书眠没有发生那些不好的事情之前,应碎给过她一个承诺,十八岁的生日要偷偷把她带出来,去安落山看看日出。
应碎在附近买了三瓶氧气罐,穿上自己带的加厚白色冲锋衣,带上鸭舌帽,就打算出发去爬山,然后再坐索道前往可以看到日照金山的地方。
六点。
她到了一块平坦的岩石裸露的空旷区域。
九月多并非旅游旺季,再加上应碎有意挑了一个偏一点的地方,所以她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
应碎盘腿坐下,把曾经她嘴上说着很嫌弃但其实非常宝贝的一个小洋娃娃拿了出来,将它摆放成坐姿,放在自己身边,这是书眠送给她的。
应碎双手撑在后侧,抬头看向天空。此时太阳尚未出现,天色呈现深紫色,无数数不清的星星明明昧昧地闪烁着。
应碎几乎不动,就一个人静静地等着太阳出来。
连绵远山与天空的分割线渐渐有了金光,一点一点升起,照耀着山顶的白雪。不出片刻,势头增大,金光不再怯怯,大胆地亲吻圣洁的白雪。
应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她带的一个小蛋糕,放在面前,插上了一个带有“1”和一个带有“8”的蜡烛,她又拿出一个在山下买的专用打火机,在太阳正式跳跃在连绵山线之上时,点起蜡烛。
“书眠,生日快乐。这次就让我替你许个愿望吧。”
应碎声线清平,透着淡淡地伤感,说了三句话。
“希望世界,恶言不起风。”
“希望你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够拥抱真诚而热烈的十八岁。”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和你在人间共走一趟,看四季别来无恙。”
山上的空气稀薄,尽管刚刚没有风,蜡烛也一下灭了。但应碎相信,这是书眠吹灭的。
应碎站了起来,看着眼前日照金山,太阳盛大炽热的光芒似要磨平山峰的棱角,冷冽的风吹拂,浮云飘动,寂静中藏着生命的不息。万丈金光同屹立不动的高山耳语,眼前画面宏大震撼,而又柔情细腻。
应碎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起,不禁低下头,垂下的眼眸藏着遗憾与愧疚。她完成了和书眠的约定,也没完成。
谁能料想,书眠的十八岁生日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的。
一滴眼泪吧嗒一下掉落,融化在岩石中,微小不留痕。
应碎把东西收拾好,又把那个洋娃娃小心地放进包里,拉上拉链,转身打算离开。
她刚转身,抬头,远处站着一个人。
应碎的呼吸一滞。
陆京尧站在她身后约莫十米处,他高大落拓的身形与远山相称,却又丝毫不逊色于恒久矗立的山。陆京尧也穿着一身冲风衣,不过是黑色。
他双手插在兜里,眼睛微微眯起,额前碎发时不时随风轻起。太阳的光也照在他的身上,让他冷硬气质中显出几分温柔倦怠。
见到应碎,他也不走过去,而是站定于原地,等着她走过去。
应碎不知道陆京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知道他在她身后站了多久。
只不过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眼眶突然有点热。
长长的七个小时高铁,辗转至山下已然不适应此地的气候,上山更觉得呼吸困难,头脑有些发晕。但这些应碎都不觉得有什么。
她早已习惯孤独,早已习惯默默承受痛苦。
但是陆京尧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却让她一下子情绪波动。因为这次不一样了。
漫长难熬的旅程有人在意,她也不再是一个人了。
应碎吸了吸自己的鼻子,一步一步朝着陆京尧走过去。
她站定在陆京尧的面前。
陆京尧低下头看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插在兜里的手拿了出来。
他展开了双臂,朝着应碎。
应碎的鼻腔突然有些酸。
她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少年,他眼底的碎星比她刚刚见到的满天星辰更美。
应碎一下子扑进了陆京尧的怀里。
这个拥抱无关情情爱爱,只是一个少年对一个痛失好友的人的宽慰。
他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比雪更加清冽,比风更加悠长,比漫天的金光更能给她一点慰藉。
两个人之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相拥。陆京尧紧紧地抱住她,用手拍着她的后背。
这样无声的安慰似乎更有力,更真实。
应碎是个坚强的人,但是她也很脆弱。
陆京尧是一个能读懂她脆弱的人。
几分钟以后,应碎缓和了自己的情绪,从他的怀中离开。
她看向陆京尧,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京尧看着她,反问她,“你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表情在告诉她:总不能是专程来看风景的吧。
应碎缓缓眨了一下眼,又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陆京尧回答她,“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重要吗?”
“应碎,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为什么谁都不告诉?”
“我没想到……”
陆京尧接了她的话,语气并不是特别好,“你没想到什么?没想到你不见了有人会担心你是吗?也没想到有人会千里迢迢来找你对吗?”
“嗯……”应碎如实回答。
“陆京尧偏过头,气得笑出了声,“应碎,你能不能重视一点自己。”
“你很重要。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很重要。”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第32章
陆京尧的目光灼灼地落在她的身上, 对上应碎眼瞳的那一刻就像是突然有一块巨石,毫无征兆地砸进了她眸中的一汪清泉。
波澜泛起,经久难消。
应碎有些发愣地看着陆京尧。眼前的少年抿着唇, 那双如装满细碎星河的眼眸就这样直直地注视她,等着她给自己回答。
其实陆京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回答。
只是在他寻找到她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内心的慌乱终于被她纤瘦笔直的身影固定住,只是现在, 他就想听她多说几句话,再真真切切地感受她的存在。
应碎因为高原反应身体不适而有些泛白的红唇微张, 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这些话奶奶以及书眠和她说过类似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认真当回事去听。或许多年被亲生母亲唾弃的事实早就在她的心底深深铭刻下一种意识:她没那么重要, 没那么好, 她的存在不过是可有可无。
但眼前的人却好像认认真真地在将这种意识抹去。
应碎又突然想到, 那天她说出“要是死的人是我就好了”的这句话的时候, 陆京尧满脸冷厉严肃地责怪她。
“我……真的很重要吗?”应碎淡着声问, 想要确定。
陆京尧难得听到她这么没底气地说话,胸腔像是被人突然挤压了一下,又钝又闷地疼, 一点一点在他的身体中蔓延开来。
他凝着她, 目光积攒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他没再用言语去回答应碎。
反正说了她也不会轻易相信的。
陆京尧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稍微用力,让她转过身。他凑在她的耳边, 一手仍搭于她肩膀之上,另外一只手从她身侧伸直,指向太阳, 沉着嗓子开口,“我们摸不到阳光, 但是这雪山再美,再壮阔,没了这看似平常的阳光,就只能葬身黑暗,永远孤寂。”
陆京尧说话时的热气铺展于她耳边,浸润空气,又一点一点于她耳廓传递温度。
“应碎,你能说这阳光不重要吗?”
他的声音在这般沉寂之中如此清晰悦耳。
“那我……又不是阳光。”
她偏头否认,不敢直视那耀眼的光。
“对,你不是阳光。但你之于我……们,就如阳光之于巍峨雪山。”
应碎长长的睫翼轻颤。
缆车驶下山,应碎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她屏气凝神,往外看,精致的桃花眼泛着薄雾。
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一个人孤身迢迢走到了这千里之外,却是两个人一道回去的。
她谁也没告诉,甚至手机也关机了,可陆京尧还是找到了她。至于到底他是怎么找到的,应碎没再去问,只是心中隐隐发迹,这身边的男生似乎不太普通。
哦,不对。他本就不普通,成绩稳居第一,相貌身型出挑,一个人独居那奢侈的套房……
缆车车厢的窗模模糊糊地倒映着陆京尧的脸。
应碎盯着,越仔细想要看清,越看不清。
心窝里好像细密泛起某些情绪的泡沫。
应碎订的回程车票是二等座,但陆京尧问她要了身份证号码,重新订了一等座,会宽敞很多。那么长的路程,陆京尧知道她状态本来就不好,只希望让她在回去的路上能够更舒服一点。
应碎也没拒绝,只不过等到上车以后,她却突然对陆京尧开口,“陆京尧,之前处理书眠后事的钱和今天的车票钱,你都算一下,我回去以后打给你。”
医院之后会把书眠没有用完的住院费和治疗费退回来,再用点奶奶留下了的钱,肯定是够的。
陆京尧看了应碎一眼,“这么急着和我算清?”
应碎淡笑着摇了摇头,“钱能算得清,人情还是欠你的。”
说完以后,应碎自己都顿了一下。你看,她现在欠陆京尧的人情是越来越多了。
到时候又该怎么还呢。
她也不知道。
陆京尧见应碎的情绪仍旧不太好,也没多说,把处理书眠丧事的钱告诉了应碎,“这些钱我和岑野一人付了一半,另外车票钱是我拉着你换的,自然不用你付。”
“行,我手上有一点,我先转给你,剩下的我回去再给你。”应碎说着就要给陆京尧转钱。
陆京尧筋脉清晰的大手覆过去,阻停了应碎的动作。
“为什么急着给我,那岑野呢?”
“岑野的不着急——”
陆京尧黑漆漆的目光在听到这话沉了一下。
岑野的不着急。
“是因为岑野和你关系更好是吗?”他问。
陆京尧知道他们认识得久,关系铁。虽然他很确定他们两个人就是最简单的朋友情分,但是陆京尧在听到应碎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面不太爽。
她下意识的回答说明了她对岑野的信任多。
哪怕他和应碎认识没那么久,但是他好像还是有点贪心,希望她不要和他有一点见外。
“那……”应碎也发现了自己的话里面的意味好像分了个亲疏远近。
“没事。”陆京尧的指尖拨过她的手指,按了一下手机锁屏键,“回去再发。”
陆京尧刚刚似乎只是无意问了一句而已。
他的表情依旧如初,一闪而过的失落并没有被应碎捕捉到。
“我有点困,我先睡一会了。”陆京尧把自己的座椅往后倾斜,缓缓合上眼。
应碎盯着他的脸看。他那双狭长的眼下藏着一片乌青。
细细一算,高铁车程七个多小时,进站出站算一个小时,之后又要赶两个小时的路到山脚,再爬几个小时的山到山腰,如今下了山又是赶回高铁站。
应碎这才觉得,是真折腾。
折腾了他。
也难怪他眼下藏不住的疲惫。
陆京尧眼睛闭上了,却突然开口说话了,“应碎,下次一个人在外,手机不要关机了。”
应碎看向窗外,一片一片的景囫囵掠过视线,什么印象都没留下。她的指尖在窄窄的窗台上紧扣,回答了他一声,“好。”
她为什么急着把钱给他。
因为她不想欠着他,更不想要他们之间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