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生生的脸颊白里透红,上回来金陵考试,他们买了步摇回来,那时他就想……
但他到底克制住了,猛地收回手。
背对着她,平复气息。
三息过后,他才复又缓缓转身,微微叹息,在她一旁坐下。
取过她的画笔与画纸,提笔落墨,身边的姑娘便跃然画上。
又在一角提上自己的名,再拿出篆刻课上刚刻好的印章,落了第一个印。
做完这些,小姑娘还是一点要醒的迹象也无,想了想,又把她方才单手倚睡的模样画下来。
他一时看画,一时看人,不觉想起刘梦得那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若只看此时此景,果然是秋日胜春朝。
沈玉如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对着面前的萧景昭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回想起他们是来画室学习了。
画室!
“我的画呢?”她记得自己睡前,是画好了的,怎么一觉醒来画不见了!
瞌睡一下子全吓跑了,慌忙上下左右地找寻。
“我替你收起来了,免得你把画压皱。”
沈玉如大松一口气:“幸好,要是让我重画一遍,那也太累了,我下午还想去练武呢。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都快未时了,快些起来,我们去用饭。”
难怪沈玉如觉得肚子那么饿,都快到未时了!食堂都要收摊了!
她赶紧起来,把东西都收拾好带上,拉起萧景昭就跑。
不快点就赶不上饭了!
她下午还要练武,怎么能不吃饭!
吃完饭,他们稍事休息,萧景昭不紧不慢地把那个绑臂从他的书箧里拿出来。
“怎么想到要做这个?”
“小时候看见舅舅练武用过。”
他掂着沉甸甸的绑臂,似是不经意地问:“这是你第一次做?”
沈玉如莫名心虚,这当然不是她做的第一个沙袋,第一个是练字用的,比这秀气多了。这其实也没什么,关键是,她当时觉得被知道了丢人,就没告诉他……
“我记得联考前,你有半个月筷子都拿不稳,我还想压到经脉怎么这么久不好。”萧景昭淡淡道。
沈玉如扛不住了,主动坦白:“我错了,当时就是用了沙袋绑手腕。你们都是七八岁就练腕力,我这么大了才负重练字,就没好意思跟你说。”
“贸然用这么沉的东西压手腕,若是伤着了怎么办?”
“不会的,那个比这小许多……”她底气不足,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联考只剩那三个月,我不兵行险招,现在如何能在书院?”
萧景昭默然。
他总觉得那段时间,她的变化太过突然。
一个只爱逛街赏花的姑娘,忽然要读书考学,狠下心苦读,就连上了书院,被画艺先生收为关门弟子,也不愿放弃科举,对他的态度也隐约有些疏离……
以他看来,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能令一个人一夕之间如此巨变。
但他们日日都在一处上学,两家也相邻,他想了很多遍,也未想到有什么事,能让她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萧景昭压下纷乱的思绪,只道:“不可急功冒进,负重要适度方可。”
沈玉如应得很痛快,还很是体贴地说:“我帮你缝制吧,这个我已经做得很熟,你不必自己琢磨了。”
萧景昭却说她已经够忙了,不愿给她另外增加负担。
“那我把要点告诉你吧。”沈玉如拿过绑臂,告诉他要怎么做,萧景昭认真倾听。
末了,她问:“你听明白了吗?”
“嗯。”
“真的会了?”
“真的。等做好给你看。”
回了庐舍,萧景昭把那个绑臂给韩诩,大略跟他说了制作方法,让他自己仿着做。
韩诩还在那拿着绑臂翻来覆去地研究,压根不知该从何着手,就见萧景昭已经找出一块布料,飞快地开始动手制作。
短短两刻钟,人家就把绑腿绑臂都做好了。
韩诩傻眼:“萧兄,你怎么如此熟练?”不仅字写得快,做沙袋都这么快??
“嗯?我不是与你说了沈姑娘传授的要点?”萧景昭道,“还是你问这个?”他指着针线,“我母亲是针线娘子。”
“原来如此,难怪萧兄穿针引线也不在话下。”
韩诩恭维道,虽然他觉得,一般书生,即便母亲是针线娘子,也是做不来这些的。
萧兄真是常人所不能及。
随后韩诩借了针线,回到自己的庐舍,钻研了大半晌,最后终于缝出四个歪歪斜斜的丑袋子。
他安慰自己,丑点就丑点,本也是私下用的,又不必给人观赏。
结果他们一起去装沙子时,韩诩装了半天,好不容易装满了,拎起来准备走,刚装进去的沙子就哗哗往下漏。好像他那不是个沙袋,而是根沙管,上下都通的管子。
“……”
“……”
韩诩欲哭无泪。
萧景昭:“……罢了,我替你做吧。”
瞬间,韩诩心里对他最后的那点芥蒂也放下了,真诚地大加夸赞了一路:“萧兄,你真是天纵奇才,这么难的东西,居然一听就会了!”
萧景昭听不下去了:“噤声。”
“噢。”韩诩听话地闭上了嘴。
沈玉如看到他们还真自己做出来了,有点出乎意料,还以为他们最后会让自己帮忙做,她也准备好要抽点时间帮他们两人也做了的。
没想到竟然不用上她。只说了要点,他们就学会了。
她连连点头,对两人一人竖一个大拇指。她又省下了半个时辰睡觉。
韩诩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的,完全是萧兄帮忙,但见萧兄没有出来揽功的意思,他选择了没有多嘴。
沈玉如从这天开始,坚持每日抽半个时辰,负重练武或练习骑射,果然事半功倍。
只是跟负重练字时一样,起初有些不良反应。
贺先生指着她的画道:“你怎么越画越回去了,这几幅,笔都没拿稳,手抖了。”
画者执笔,第一自然要稳。以前她是很稳的。
沈玉如摸了摸鼻子,小声解释:“师父,是因为我这几日练武,手累得有些抖。”
贺雪泠意外得一时无言。
他们走书画一途的,大多文弱,因一画起来,时常久坐不动,甚至比寻常书生还体格弱些。
“你还练武?”她重新打量起自己乖乖软软的小徒弟来,“练的什么?”
“练骑射,拳脚功夫,武艺科先生说,打好基础,明年还要学一门武器。”
这超出了贺雪泠的知识范围,她拉过小弟子的右手看了看,倒还是白嫩的,像个画师的手:“罢了,射御既属君子六艺,你学就学吧。但你要保护好自己的手,不要受伤。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把手伤着不能作画了,就不能当我的徒弟了。”
“徒儿记下了,这只是一时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好。”她练字也有过这个时期。
“那就好。”贺雪泠说完她不好的,又取出她画的那朵荷花,“你前些天画的这荷花,却很是难得。我听说你欠了书院很多积分,要是能保持这样的水准,再勤学上半年,我倒有个办法,或许能让你把积分都赚回来。”
沈玉如这些天忙于各科学业,根本顾不上还积分的事,乍然听到有办法还上,很难不激动:“师父,是什么办法?”
“暂且不告诉你,看你半年后学得如何再说。”贺先生卖了个关子,“在这之前,你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她着重点了点荷花图:“往后你的画,除了我不要让旁人看到,你的天赋也不要让旁人知晓。”
沈玉如真觉得自己那算不得天赋,但她还是十分郑重地应下了。
第38章 莲湘书院11
来书院过了两月有余, 各科学业都渐渐走上正轨,沈玉如也慢慢适应了这样的节奏。
贺先生对她说,一个画师的笔, 一旦拿起,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夺走。于是……她就真握着笔画画,让小叶子萧景昭等人来都抢试试。
大家一开始玩闹似的抢,这不就是比谁手劲大么?
何况人拿着笔, 能有多大的劲?
结果叶无过随意抢了一次,没成功。
她心中诧异, 便又悄悄加了三分力,认真去夺了一次。依然没能夺过来, 人家甚至还能继续画下去, 线条流畅, 都没顿一下。
叶无过往边上让了让, 萧景昭略一思忖, 用了寻常练武之人的力道,这回她笔下的线条明显偏了,却依旧不停, 仍是画下去。
萧景昭观察了她一下, 觉得她似乎又沉浸式作画了, 便与叶无过探讨起算学来,等她把手上那幅画完。
沈玉如画好停笔, 这幅画有一处画歪了,不可能这样交给贺先生,她直接撕了, 又问叶无过:“如何?”
“确实没抢动。”叶无过承认,“我想了一下, 可能与有人来抢我的算盘一样,命在算盘在,不全然取决于手劲。”
“是吗?我倒觉得是因为手劲。”
沈玉如觉得,她先练了腕力,又练了臂力,现在几个女孩子能有她手劲大?过了练臂力最痛苦的时期,不但下笔更稳,且旁人等闲夺不走她的笔。
但她想到因为萧景昭那一下,废了一张画,又道:“我还得勤加练习,否则万一有外物干扰,容易白白浪费那么长时间。”
毕竟她还要科举,时间真是太宝贵了。
叶无过哭笑不得:“要不是我们这在有意玩闹,谁会没事来画室打扰别人作画啊?再说现在你可是有师父罩的人了!”
玄字班的楼宇前,栽了两棵很大的银杏树,入了深秋,金黄的银杏叶飘然坠地,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
如此美景一年只得一回,书院每年此时都令人不必打扫此处的落叶,专供学生们观赏。
沈玉如以前没见过银杏树,那日在路边向玄字班看去,远远见了一回,惊为天人,决定非得找时间好好观赏不可。
她便找了个没课的时间过来,路上碰到萧景昭,他原本准备去看书的,也跟她一起过了来。
“书什么时候都能看,此景不是一年只得一回?”萧景昭说得有理有据,“错过了未免可惜。”
他们到的时候,玄字班还在上课,读书声从他们窗口传出来。
沈玉如站在银杏树旁,往教室那边看,能看到坐在窗边的学生。
玄字班的位置真好,他们几乎是一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一地金黄了。
“这银杏叶真别致,虽是树叶,却不输花朵。”
厚厚一地落叶,若是踩上去,置身其中,不知是什么感受。
但她不忍破坏,只站在周围,仰着头痴痴地望。
萧景昭陪她看了一会儿,银杏虽美,但他终究无法像阿妧一样,赏什么花草树木都能入迷,观赏片刻后,便握卷看起书来。
沈玉如果然如他所料,又看得入神了,玄字班那边的读书声在她的世界里越来越低,那边的窗格,书生,只成为她脑海中画面的一小角。
画的主体是两棵银杏树,还有一个白衣少年。
他墨发如瀑,只用发带束拢一半,站在金灿灿的银杏树下,握卷而读。
她想了想,若把这两棵银杏换成桃树、梅树、荷花,也毫无违和感。
原来,不知不觉,他已陪自己看遍了四季花草。
沈玉如走了会儿神,又蹲下,拾起一瓣银杏叶,观察许久,最后转了转眼珠,想趁人不查,偷偷往自己荷包里塞。
“你在做什么坏事?”
冷不防身后有个人贴在她耳边道。
沈玉如吓了一跳,迅速捂住荷包,内心哀叹,自己真不适合做坏事,她只是捡一片银杏叶而已!
她慢慢转过头,发现来人自己认识,竟然是好心带她买琴的齐修师兄。
看到是熟人,她就放松了,装作不经意地收好荷包站起来:“师兄,你怎么在这里?”那边玄字班还没下课。
“我今天是琴艺课,下课比他们早些。”齐修抱着琴,也站直了,“来赏银杏?”
沈玉如点头,想到自己一直想感谢他,却因为忙于学业而未能有时间,便道:“师兄,我们先生说了之后,我才知道你推荐我的琴竟然是把名琴!还有个名字,叫九霄寒玉。”
“师兄你眼光真好,多谢你我才能买到这么好的琴。”
齐修自然早就知道,这把琴最后还是她买走了,却像是才知道似的,说:“你还是买了它么?那你一定欠了不少积分吧,准备怎么还?”
沈玉如现在有贺先生说的话,心里更加不慌了,碍于不能告诉别人,就道:“还有四年,慢慢还吧。”
“嗯。”齐修点头,“既然花这么大价钱买了琴,不若趁现在有空,给我弹奏一曲?”
“师兄,我……琴艺不精……”沈玉如期期艾艾道。
齐修却道:“刚才你说要谢我,就以一曲来答谢吧。”
沈玉如一滞,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答谢方式。
不愧是学琴的师兄,处处不忘琴。
这方式甚至算是颇为友好,师兄知道她欠了积分,善解人意地不说要她宴请,唯一的问题是,沈玉如的琴,学得实在……并不怎么样。
事到临头,她也没法拒绝师兄这小小的答谢要求,只好硬着头皮应了。
三人一同去了琴室,齐修师兄还很大方地,把他自己的琴借给她用。
“师兄,你的琴想来名贵,我怕不慎伤着它……”
就她这琴技,着实有些下不去手。
“说来你那把九霄寒玉,排名还在它前面。”齐修道,“九霄寒玉你都弹了,这有什么弹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