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也是一把名琴。
玉如便问:“它可有什么名字吗?”
“此琴名为千山鸣佩。”齐修珍爱地看着琴,却对她说,“你不必在意这些,只管弹。”
沈玉如只好弹了一首刚学的《秋风词》。
只能说,她好歹完整地弹下来了。
弹完自己都觉得辜负那么好的琴,不敢去看师兄的脸色。
齐修大约也没料到,她说琴艺不精,不是自谦,而是真的不精。
他倒是君子气度,没因为用他的琴,奏了这样不甚悦耳的曲子打人,但显然也有些维持不住了。
“你每日练多久的琴?”
沈玉如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并没有每日练琴,每半旬只练两次,一次上完课当天,另一次是旬休。
齐修见她沉默,便心里有数:“你们先生没有对你说什么吗?”
沈玉如想了想,摇头。
琴艺先生只有她头回带琴去时,说了让她勤加练习,后来并没有对她格外说什么,她练得一般般,先生也没什么表示。
“学琴需日日练习,一日不可断,否则你买那么贵的好琴做什么?”总是眉开眼笑的师兄,似乎有些生气了。
萧景昭一直在听他们交谈,这时替玉如说了一句:“她拜了画艺师父,忙于作画,抽不空每日练琴。”
小姑娘现在已经够累了,要是再让她连琴也非得每天练,哪里撑得住?
齐修闻言一愣:“你拜了画艺师父?哪位先生?”
“贺先生。”沈玉如小声道。
齐修起身负手,已经全然没有了最初相见时轻松欢快的模样,在琴室来回踱步,踱了好几个来回,才接受了这件事似的:“那我怎么没在书画社见过你?”
“书画社?”沈玉如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呀?”又问萧景昭,“你知道吗?”
“好像有人来叫我参加过,没兴趣,拒绝了。”萧景昭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齐修终于冷静下来,对他们解释:“书院里凡是自幼学书画的,进了书院后,都会去这书画社,可以与师兄师姐切磋学习。你拜了贺先生为师,她没有与你说过,让你去书画社多与其他人交流吗?”
沈玉如摇头,颇为无辜。
贺先生真没跟她说过这个地方。
齐修看着这两个师弟师妹,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那我今日再带你们去一趟书画社吧。”
书画社有一个专门的地方,就在书院里,占地居然不小。
齐修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书画作品道:“这些都是书院前辈们留下的,保存在这里。”
沈玉如第一次见到前辈们的作品,虚心观摩,一幅一幅认真看过去。
她好歹跟着贺先生学了这么久,多少能分辨出好坏,能被裱起来挂在这里的,果然各有千秋。
她和萧景昭看得仔细,速度也有些慢,师兄很耐心地一边等他们,一边自己也把这些画再看一遍。
其实挂在这里的画,书画社的成员都已经很熟悉了。
“咦,这是贺先生作的吗?”
沈玉如乍然见到一幅令她眼前一亮的花鸟画,好奇是哪位前辈把凤凰牡丹画得这样出彩,一看名字,竟然写着贺先生的名讳!
“嗯,贺先生上学时,便是书画社很有才华的人物,现在也是社里的指导先生之一,算是元老了。”
所以齐修才奇怪,贺先生收了弟子,却没带她进书画社。
“先生可能是知道我太忙了,体谅我。”沈玉如为自己师父说话,“她知道我要科举,翻过年就得下场,还要每日练武,没时间来书画社。”
她把自己的每日安排对师兄说了一遍,齐修听完,明白她真的不是因为懒惰而不练琴,勉强原谅了她。
老实说,这样充实的安排,换做齐修自己,他自觉坚持不下来,简直听着就令人生畏。
“你当真每日都做到了吗?”齐修问道。
“做到了呀,现在我都习惯了,等我考完童生试,应该能轻松些吧?”
齐修有点佩服起她了,但他到底没忘记琴的事:“你们琴艺先生,就不曾说过要收你为徒吗?”
沈玉如:“……师兄,你这么看好我的琴艺吗?”
不是都听过她弹奏了,琴艺先生得多想不开,才收她为徒啊!
齐修想到她那一曲《秋风词》,好吧,她门门功课都照顾到了,唯独这琴每半旬只练两回。
既然贺先生已经收她为徒,齐修也不作他想,只能说她与那琴,终究还是少了些缘分。
他们谈了一会儿,准备继续往下看画,却见萧景昭对着一幅画出神。
那幅画就在贺先生的凤凰牡丹图旁边,沈玉如一看,这幅画更画到了她的心坎里。
原来这上面画的是一大片荷塘,无数的荷花荷叶,错落有致。花下是粼粼水波,一眼望去,仿佛站在湖边,还能感受到自湖面上吹来的凉风。
这幅荷花图画风淡雅,却与凤凰牡丹平分秋色,难以一较高低。
“这位前辈也好生厉害,如今也是画艺先生吗?”沈玉如看到署名为萧容音,她没听说过这位先生,但知道书院里有好几位画艺先生。
“不是,这位是已故的前太子妃,早年与她孪生妹妹在这里上过学。”齐修指着下一幅水墨山水画道,“这便是如今的宁远侯夫人所画,她们姐妹二人都尤擅丹青。”
山水画下的署名,是萧容心。
如今早已无人敢直呼她们姐妹二人的闺名,只在早年的画作中留下了痕迹。
沈玉如看着这姐妹二人的名字,思绪翩跹。
她们姓萧,师兄说,其中的姐姐是已故前太子妃。
她不免想起梦中,萧景昭继承大统的事来。
如今皇族姓氏是顾,她一直没想明白,如果那书中所言为真,萧景昭究竟是皇家哪个王子皇孙流落在外的孩子,怎么就能成了皇太子?
如今看到这一对萧家姐妹的姓名,她忍不住把萧景昭与她们联系起来。
他真的是皇家子孙吗?
沈玉如反复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真的,现在他没有按书里那样去万岳书院,而是跟自己来了莲湘书院,会不会耽误了他本该成为帝王的未来?
或许,自己该隐晦地提醒一二。
他对自己这么好,她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改变了他的人生。
沈玉如便轻声道:“景昭哥哥,她们竟与你同一姓氏,想来也是缘分。”
萧景昭看着这两幅画,亦轻声应了。竭力让自己显得正常。
齐修道:“这萧家姐妹出自江南萧家,当年莲湘书院并不逊于其他书院,四大书院各有所长,都在伯仲之间,大家世族的弟子也都愿意来,不像如今。”
“如今怎么了?”沈玉如问。
“今年萧家的子弟,没来离家近的莲湘书院,去了万岳书院。”齐修十分惋惜,“其实咱们书院的先生,也都是德才兼备,并不比万岳书院差。”
然而没办法,昔年万岳书院便以明经为特长,隐隐压其余书院一头,如今有张阁老为代表的朝中重臣扶持,一届届考生趋之若鹜,以杂科为特长的莲湘书院越来越边缘,收的学生也一年不如一年。
琴棋书画,算学律法,在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旁门左道,终归比不上正经的学问。
而现在,连不走科举、专攻各类技艺的学子,都更愿意去万岳书院了。
师兄说到这些,似是有感而发,对他们说了许多,直到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才停下:“让师弟师妹见笑,时候不早,我们先回去吧。”
沈玉如在书画社里,听师兄讲解,知道了很多,出了书画社,终于想到一个问题:“师兄,你不是专门学琴艺的吗,怎么对书画社也这般了解?”
齐修刚才说了一通,早前对她不好好练琴的不满已经全然消散,又只当她是那个可爱小师妹了。
他笑道:“我自幼学琴,也自幼学书画,我们这些世家子弟,从小琴棋书画都要学。因此我专攻琴艺,也是书画社的人。”
沈玉如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师兄,竟然是个世家子弟,竟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分别前,齐修问他们:“你们可要加入书画社?我可以为你们引荐。”
沈玉如摇头道:“看了前辈们的画,我画得简直不堪入目,贺先生肯定是看我水平不够才没引荐我去。多谢师兄好意,我还是先自己多练练吧。”
她以为萧景昭会照旧说没兴趣,不料他今天却出乎意料:“师兄,可否让我考虑一二?”
“没问题,你要是想加就找我,社里有时会办活动,每月得交些社费。”
萧景昭应了,沈萧二人便与他道别。
他们下午去书画社时,就已经不早,这时出来,天已经全黑了,瑟瑟秋风吹在身上,颇有寒意。
沈玉如正觉得冷,转身一看萧景昭,他平时最是刚劲挺拔、少年风华的人,忽然靠在一棵树下,微微敛目。
秋风从他身边穿过去,吹起他墨色长发,好似把他吹得很冷。
沈玉如忙到他身边,扶着他一只胳膊:“你怎么了?”
他鸦羽微颤,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慢慢将脸埋在了她肩头。
天空中寒星闪烁,少年的白云纹发带与少女的浅粉发带,在阵阵冷风中纠缠在一起。
少女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有些无措,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顺着他的发丝一遍遍抚慰,就像他安慰自己时那样。
萧景昭在这温暖中,缓了一会儿,重新站起时,又回到了平时的模样。
沈玉如问他:“你刚才究竟怎么了?”
他说:“饿了。”
沈玉如没指望他一下子就对自己说实话,毕竟自己也有不想告诉他的秘密。但难得他心情如此低落,她自然要满足一下他的需求。
“现在食堂已经关门了,我今天请你出去吃吧。”沈玉如说,“说起来,我好久没逛过街了,今日陪我去逛逛,可好?”
萧景昭今天格外好说话,她一说就应了,一起走出书院。
她何止是好久没逛街,连书院大门都已经许久未出,现在一出来,明明是一样的风气,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清新许多。
“还是要时不时出来走走才行啊!整天在书院里读书,心情都不开阔。”她说,“景昭哥哥,我们去前面的街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吃食?”
“嗯。”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晚上出来。
金陵的街道与当年他们来考试时一样,灯火通明,行至街上,才发现有不少他们书院的学生在逛街。
“原来大家也都爱出来玩,只有我们天天读书,都不知道晚上还有这么多好玩的,简直枉费时光!”
街上自是各种小玩意儿,专是少年少女们感兴趣的,沈玉如想着萧景昭饿了,没顾上看这些,急着找吃食摊子。
过了一个转角,可算被她找到了,这里有五六个不同的吃食摊子挤在一处,有热乎乎的汤羹,炙烤羊肉,包子炊饼,糕点果子,还有一个沈玉如没见过的,说是从很北方传来的一种冷面。
萧景昭看上去像是很冷,她就问:“给你买汤羹和炙烤羊肉,好不好?”
“好。”
她就去一群学生中间挤了,先买了汤羹,递出来给他先吃,还可以暖手,复又进去买了一大把炙烤羊肉,还有一碗冷面。
她抱着吃食出来,看到萧景昭就捧着那碗汤羹,一口没吃:“你怎么不吃?喝了就暖和了。”
见小摊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座位早被人坐满了,环顾一圈,又对他说:“我们去河边上吃吧。”
离这块热闹处远些,有一条河。
河边也三三两两坐着不少人,有谈天说地的书生,也有带着孩子出来玩的年轻夫妻,与秀水县入夜寂静的样子全然不同。
他们在河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享用小摊上的美食。
萧景昭捧着汤羹,一口一口慢慢喝,连在河边吃汤羹,都被他吃出几分优雅。
沈玉如给他一串炙烤羊肉:“尝尝。”自己怀抱油纸包包着的一大把羊肉,端着碗,吸溜吸溜地吃冷面。
面与汤都是冷的,酸辣可口,劲道十足,别有滋味。
再配上羊肉,她都想明天继续来吃。
她吃得太香,萧景昭都感觉到了,停下喝汤羹:“你这是什么?”
“冷面,真好吃啊,要是食堂也有就好了。”沈玉如道,“要不我们明天也出来吃吧。”
萧景昭盯着她的面,酸辣的香味激发食欲,汤底澄清,配有切成细丝的菜蔬,好像比他的汤羹诱人许多。
面容端庄持重的少年,非常不端庄不持重地,指着她的面说:“我也想吃这个。”
第39章 莲湘书院12
这冷面确实看起来就让人垂涎三尺, 但她没想到萧景昭会这么说。
毕竟不太合规矩。
但她看着萧景昭,没由来地心软。想到他在书院时,很是难受的样子, 没说不让他尝,只提醒他:“这是冷的,你吃了会不会更不舒服?”
“不会。”
“……那你吃吧,别让我爹知道。”
她知道自己长大了, 不能与男子同吃一碗吃食。
“嗯。”
萧景昭接过她的筷子,夹了一绺面条, 放进嘴里。
与他想象中一样,酸辣又清爽, 很是奇异。
他又吃了两口, 沈玉如就在旁边看着他吃。
今日天气很好, 虽有寒意, 天上却没有云朵遮挡, 满天繁星和街边灯火一同倒映在河水中,一整条河都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