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不是在剑山吗?何以此刻回来了?!
此事还未禀告宗将军!
小兵不敢怠慢,回神之后马上就跟在沈辜马屁股后飞奔。
“乖野马,你去找那些马兄弟叙叙旧吃草去。我待会儿还需要你。”
抚着马背,沈辜像叮嘱自家弟弟妹妹般温和,野马在她面前是和顺的,闻言果真调转马头前往马厩。
“沈副将......您......”
小兵期期艾艾地看着她,正为其来时的气势汹汹所慑的模样。
沈辜没为难他,背着身道:“我自有要紧的军情与宗端将军相商,此间无你等的事,守在门口便可。”
“是,是。”
挡掉一切好奇的目光,沈辜转过脸,把欲走未走的小兵卒们吓得直出冷汗。
沈副将这是什么脸色,阴沉沉的,如同刚下战场,厮杀将毕一般。
众人再看,沈辜脸颊脖颈处犹然残存淡淡的血迹,她是从不顾及外在样貌的,自然也没理会这幅血迹斑斑的尊荣在一干将士心里留下了多么震撼害怕的形象。
方走到主将帐前,门口守卫战战兢兢地掀开帘子让她进去。
沈辜低头进入,未及抬首即道:“宗端,你可知——”
汹汹询问被面前人的面孔所截断,沈辜哑然,半晌吐出三个字:“......迟先生。”
迟恕庸身着圆领灰衫,负手而立,眉目清俊而淡然。
立在宽肩高壮的宗端身侧,他简直似一株风中挺立的修竹。
濯人眼目的贵气。
迟恕庸伸出只瘦骨嶙峋的手——他清减更甚从前——朝沈辜招了招,薄唇微开,像在学堂里讲学般威严而持重:“抚安,因何还作痴傻状?”
沈辜怔忡地望着这个水墨画里走出的先生,僵着步子,抿唇没说话。
宗端含着笑意的问打破师生二人的僵持:“抚安?我竟不知道我的沈副将还有一小字?”
一团乱麻——斩不断理还乱。
半刻钟后,三人围坐喝茶。
“故而您回京后,又来了北疆?”
沈辜摇头,面露不赞同之意:“迟先生,您可知北疆如今危机重重?寻常人稍不小心便会命丧黄泉的。”
他从来不是文弱书生,可看着确实是那么回事儿和真正的险境又是两码事。
望着迟恕庸听见她的话仍旧平静喝茶,沈辜便无奈,“先生,您若是恼我不告而别,自是可以等抚安的尸身回京,您爱踹就踹爱打就打,只管泄气。可您老犯不着千里迢迢来北疆送死啊?这可是战场!阒贼杀人不眨眼的!”
不管她苦口婆心还是威逼利诱,迟恕庸他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喝他碧螺春的漠然样,沈辜终于是气急,一把夺下他嘴边的茶,猛地灌进自个儿嘴里。
挥开宗端好心送来擦水渍的帕子,她支起上身,拍着桌子大呼:“先生!”
“抚安,稍安勿躁。”
迟恕庸掏出袖中白帕,抬手拭干沈辜嘴边的茶渍,做完这件体贴和蔼的关心事,他方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我来北疆单为找你?”
先生狭长黑沉的目光附着在她眼中,沈辜沉默地坐回去,低眸摇了摇头。
滑天下之大稽。
除非迟恕庸是猪油蒙了心,否则论其与她不相上下的冷硬心性,他怕是宁愿在京城里和宵小玩阴谋阳谋,也不会来北疆找她这背信弃义之徒的。
“我是宗将军的谋士,来此是为国事。”
或许沈辜低眉搭眼的模样太招人疼,连披着善良先生外皮的真毒蛇迟恕庸也不免放松了警惕。
他说出此行真实目的后,接着加了句:“自然,也来瞧瞧我几位学生的生死。”
毒蛇把蛇信子当做玩意儿来迷惑孩童久了,总会叫长大的孩子发现它在微笑下隐蔽的毒汁。
沈辜是听出他后半句的冷漠,不知宗端有没有。
她侧头,发现宗将军老神在在地品茶,似乎从未看透面前的推拉波澜一般。
假愚亦或真蠢。
沈辜扯唇一笑,开始了她的诡计。
“抚安万世有幸得有先生教诲。宗将军,您有所不知,属下正是因为迟先生的精心教导,这才有今天的造化。”
“哦?那今日你师生二人此间相见,也算缘分了。”
沈辜喝茶,点头,“如何说不是呢?当初一心想要来北疆杀敌报国,尚且没和先生好好告别,细想是万般心酸,千般愧疚啊。”
迟恕庸执起茶杯,瞥她一眼,轻声道:“孽徒顽劣,宗将军见笑。”
“哎不会不会。阁下是有所不知,初见沈辜时,她一身的好功夫,长枪一挑,可匹敌数十精兵啊。”
宗端十分欣赏地拍了拍沈辜的肩,“她小小年纪,当得我斗军副将。便是当初的镇国将军,也未曾这般天纵奇才过。”
......
气氛瞬时冷淡下来。
三个各怀鬼胎的人心里,都有着相同的禁忌。
即所谓——镇国将军。
第50章 为国为民
◎我们只是在和阒兵打仗吗◎
只要李持慎还在朝掌权, 那么在京畿的明耀高堂中,权谋交锋时定然绕不开镇国将军。
迟恕庸微微叹将军命陨贼子之手,宗端可悲自己沦为宵小走狗。
“宗将军谬赞,”提及名号便使满朝文武噤声的本人却心无波澜地弹了弹杯盖, 沈辜总有身处惊涛中心而泰然自若的本事, “小人不过时来运转,难得您不拘一格降人才罢了。”
宗端恍如从梦中醒来似地虚笑一番, “沈副将妄自菲薄了。”
她的这位主将眼里忽然盛满失落和悲伤, 或许他心里也有一场再也不能翻身的败仗。
沈辜看见如此的神情, 不免念及旧情,难得心软了一瞬。
宗端如今是高官厚禄、功成名就, 她当真要戳破这似是而非的真相吗?
倘若他如最坏的预想那般,已丧失了一名将士对国的忠诚, 愿意用上万条性命换自己的苟活呢?
她上辈子因为满腔愚忠害了三千同袍,现在还要亲手把唯一的幸存者也推进阴司地狱里吗?
沈辜自诩不是个热烈光明的人。
其实就算宗端不背弃道义,未以万民换他生——之后还会有六将军、七将军......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私情难允故人赴死, 沈辜到底不会是个正大光明的君子人。
心下叹气, 她面皮却浸着笑意:“既然大家谈到这了, 属下也有一事想要禀告来着。见先生心喜,方才竟忘了。”
迟恕庸但笑不语。
宗端颔首,“请讲。”
“将军可知我军中有位本事极大的斥候,位居七品校尉的?”
“姓程的?”
“您真是好记性, 还记着这些小人物的姓名。”沈辜微微笑,“不错,正是他。程戈程校尉, 属下以为在斗军之中, 论做斥候之迅敏机警, 无人可出其二。”
闻言,宗端起了莫大的兴致,他还从未听见这位桀骜的副将此般盛赞过何人呢。
“何以言之?”
“将军瞧这。”沈辜掏出程戈画的战具图,她指着城北之口,阒兵把城防铸造得太过严密,因此除了守卫点,能见的兵力布防点过少。
巴掌大的纸,墨线寥寥,却都是紧要必要之所。
把每条线与拐点都介绍完毕,沈辜辅之前沿困难叙述,而后盯着宗端说:“程校尉冒死画下此图时,阒贼漫天射箭,我方为此伤亡者数十。”
“辛苦了,沈副将。你们深入敌腹,我等在思归县也是时刻忧心如焚的。”
宗端说着,敬了她一杯茶。
沈辜发现,只要有第三者在场,宗端即会摆出正儿八经的将军架子,言行举止活脱脱就像在官场浸泡起来的庸碌之官们。
心道,迟恕庸在场还是太束缚着她和宗端了。
她自己也装腔作势了半天才引入正题。
“多谢将军,有朝廷在后方相扶,弟兄们奋勇杀敌也放心。”沈辜话锋一转,满脸忧国忧民:“只是......”
“抚安,你且说利落些。”迟恕庸指节轻扣木桌,许是看出她有言外之意。
师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极为短暂地接触了下,又立马撕开。
沈辜明白迟恕庸是让她不要再搞什么肺腑之言、托心相待的虚话了,坦诚点说出目的,他或可帮帮她。
毕竟宗端不知道他们间互相戒备又彼此默契的古怪关系,时机未到,在外人面前保持着纯粹师生情谊最好。
“欸,谨遵先生的吩咐。”她答应得迅速,转脸对宗端说:“夜中视察,我的人从墙洞里看见位庚人。”
“此人并非什么寂寂无名之辈,说出他的姓名,先生与他还是旧识。”
“谁?”迟恕庸漠不关心地问道。
沈辜的眼神紧紧抓着宗端的脸庞,倒忽略了迟先生骤变冷淡的态度。
她浅笑道:“刘玄淮——听抓来的阒兵讲,他是朝廷派来的使臣。”
“既是使臣,交易于两国战场,如此重要之事,我们前沿战士为何不曾听说呢——宗将军,可否给属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是问罪来的。
宗端这才恍然大悟,他对沈辜回来的疑惑,此刻是解开了。
他对刘玄淮出使一事倒没多加隐瞒,本来也不是很紧要的事情,没说只是他不在乎。
“都是朝廷那些官长所做的事情,便在你闭门不出研习阒书时来的......那人执意讲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呆傲得很,不听劝,只好让他去了。”
这位执掌生杀大权的主将对所谓官长的轻蔑态度是有目共睹的,沈辜眯眼,探究地开口:“您就坐视这朝廷命官慨然赴死?”
“坐视?”宗端唇畔浮现出一抹笑,“不,本将军是立在帐外目送他去的。”
战场上的将领们似乎习惯于把残忍当做风趣。
沈辜心照不宣地看了他一眼,“您不怕官长们的苛责吗?属下是担心......您吉人自有天相,恕我杞人忧天地多嘴一句,您认为朝中那位李姓右丞得知此事后,会是何等看法?”
一般来说,沈辜是半道里杀出的野兵,无番无号半点家世都拿不出手,让她做大军副将已是极为出格之事了,可要说这么个野将还能在谈及朝中风云时语气熟稔的话,这可就值得细细品味了。
宗端只是乜她两眼,不再多注意其他,“右丞大人自个儿的人自己最清楚品性,刘使臣甘愿冒险,我等岂能不深明大义地放行?”
“我的副将,”他细细思索,紧接着勾唇说:“我们做武将的,为官中最忌讳的就是在文官们慨而以慷,大呼舍生取义时,去阻拦他们。”
“你以为是在救他们,他们却只认定你莽夫不懂义士之勇。北疆无易水,但执意做荆轲的生挖都要挖出条沟沟河河的——而后指着说这就是易水。”
宗端站起身,负手而立,自然而然地表露着他的蔑视:“这是他们一派的作风,空谈狂想,爱把边疆血战吟诵成黄金百战穿金甲的豪情。”
在座三人,两位都是武将,还有个看起来很像文人墨客,却不爱空谈的谋士。
应该是谈及最痛恨之处,宗端极不稳重地冷笑道:“大庚尽让这些薄情寡义的酸腐文官给贻误了。”
他说的绝不仅是刘玄淮。
痛恨的也绝不只有那不知所以的朝政。
恨意所向,痛意为谁。
宗端心知肚明,沈辜努力忽视。
迟恕庸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道:“都是为国为民罢了,何必论出个谁高谁低。”
他如同想极力和言语不当的宗端减少接触般 ,很快便有违一个谋士出谋划策的本分,口道不适,先行告了辞出帐。
帐中便剩下沈辜和宗端二人。
沈辜也终于无需顾忌多一颗隔着面皮的叵测人心,她肆意地拿起茶壶往嘴里倒茶,吞咽数口后,缓解了几分烦躁,重新拾起假面对宗端说:“你何必挑这些话激迟先生离开?不知道容易给人留下把柄吗?”
“那我能如何呢?任他坐在这里听你我畅聊阴/私,高谈军情吗?”宗端温和地望着她,“如此才叫不利。毕竟他是朝廷派来的,不曾和我一同行军来此,那与刘玄淮又有何异呢?”
还是有差异的。
刘玄淮依着才学进京为官,表面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实则忠的是权臣李持慎。
而迟恕庸乃前朝遗臣——东山再起后,他忠心为谁,何人能知晓?
沈辜推开眼前的茶杯,把城北的战具图重新铺到桌面上,她戳着城门,郁郁难纾地说:“在前沿战事上我没有扯谎。难,爬蜀道也没打这场仗难。阒贼们把自己都当成地老鼠用了,外面城墙高高垒起,我们看得吹胡子瞪眼也不可能直驱而进。”
“珦城居于剑山之下,城土面积不大,四面环山,照你所说,城防之坚与阒兵之诡,这仗确实难打。”
宗端俯身撑着桌子,剑眉蹙紧,他也打了不少仗了,具有一定的高远见识,阒兵坚守珦城在兵法上即是符合“天时地利人和”,而庚兵除了和阒兵共用剑山这一天险外,无论是兵数还是粮草,与敌兵都是不相上下。
将领决策需大智,而将士死守要大勇。
庚将有他和沈辜,阒将则有威名在外的阒搠——听闻他在大庚隐藏身份居住了数年,直至镇国将军战死北疆才回的阒国,一回去挟天子以令诸侯,扶持了一位听命于己的傀儡帝王。
而今气势汹汹攻打北疆,是报以吞并大庚之雄心壮志。
沈辜打量着宗端,见他苦思非假,面上的担忧也很真切。
心里多少放下了几分芥蒂。
她这位副将可是侥幸从李持慎的刽子手中逃脱的,这么多年来,隐忍苟活也是不易罢?
“宗端,你和我托个底。为何李持慎要派你来做这第五位将军,你是被迫还是真请愿?”
沈辜离开座位,垫脚上身前倾,她说不清是希冀于听到什么答案,总之带着紧张的心思,紧巴巴地注视着宗端淡绯色的唇,等待从这张嘴里吐露出的只言片语。
宗端改俯身为站立,他看着少年的模样,改惊讶束手为扶上她的双肩,“迟先生有句话说的对——为国为民,沈辜,我为国民而来,甘愿一死而已。”
有的人是生在高山脚下的瓦砾,本来碌碌一生无所作为,他们仰仗山高明月而活,而当山塌月碎,竟也很甘心以己之卑弱盈充沟壑。
沈辜不是热情激昂的那类人,但她还看得出什么样的人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光华。
宗端会是这样的人吗?
因生死多次而变得多疑的前朝镇国将,忽然很愿意再次相信她的一意孤行会带来好结果。
她尽力瞩目宗端的为将高风,只盼望他是真正的好将领,不会枉顾这两万五千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