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沈辜边走边记下沿途的战具工事,嘴里念念有词,手下不动声色地划动衣裳。
  为避人耳目,她碰见每个人都说去方便,大多数人是挥斥让她快去快回,只在接近城中时,一人拦住了她。
  “站住......怎么没见过你?”
  来人眯眼,犹疑地问道。
  沈辜抬头看他一眼,又立马埋着脸说:“属下......属下面貌无奇,将军记不住是应该的。”
  “我只是个臭画路线图的,可不是什么将军。”
  嘴里谦虚,他笑起来,顺便把怀里拿的食盒塞到沈辜怀里,吩咐道:“这是给那个庚人的吃食,你赶快送去罢。”
  “哪个庚人?”
  沈辜生怕做错一般,捧着食盒像捧着翡翠黄金惶然。
  杜把盏的侍从见状更放心了,想来这些小兵都没怎么见过杜把盏,他便不吝啬地把方向指给她看,道:“那栋屋子里住的人,你进去只管叫杜先生好了。若是问起我,便讲我被......朝地牢去拷问敌国奸细了。”
  沈辜诺诺点头,抱紧食盒快步朝前走去。
  自鸣得意的阒兵小将折身,未能瞧见他以为的小兵正一脸“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微笑。
  “扣扣。”
  推门而入。
  “杜先生,吃饭了。”
  “嗯。”
  沈辜把食盒放下,并不离开。
  俯身作图的杜把盏头也不抬,“嗯?”
  沈辜背手弯腰,歪头低进他的视野里,笑道:“一桶酒兄长,别来无恙啊?”
  “!?”
  杜把盏震惊之际,笔从手间滑落,溅起砚台上的大滩臭墨,两人的衣物避无可避,只好遭难。
  “方到,兄长便赠我这份大礼,辜诚惶诚恐啊。”
  “啊——”杜把盏瞠目望之,他顾不上墨迹斑斑的衣服,箭步踏出书桌,双臂伸来。
  沈辜以为他需要拥抱,也撩开手臂。
  谁知他猛地钳住她肩膀,紧紧捏住,摇了几下,而后便着急地把她往外推。
  “欸欸?干嘛呀?我好不容易进来的。”
  她还没从杜把盏这里得悉有用的军情呢,可不能现在就出去。
  他忽然呜呜嗯嗯,着急得脸色涨红,而后从后扯来一张纸,指头蘸着墨水急促写道:“快走,阒搠要来!”
  旁人没见过沈辜,阒搠和她却是老对手。
  两人在战场外的阵营里,时常会想着对方的脸谋断决策。
  “......我去哪儿呢?”
  沈辜出声,她愣了,杜把盏也跟着愣了一瞬间。
  好像到北疆以来,她就没问过何去何从。
  事实上,也没人赶她去过哪里。
  杜把盏在阒营的这些日子也不是白待的,回神后,他把纸翻面,写:“去地牢,见庚使。”
  庚使——刘玄淮,她此行的目的之二。
  沈辜看着他,“地牢位置还在那儿吗?”
  杜把盏点头,又推了她一把。
  “你......保重。”
  飞快地握了下杜把盏的手,她旋身打开门离开。
  待其身影消失,他仍自忧顾着。
  沈辜......沈辜,你不能总这样神出鬼没,让人惊憾又叫人忧虑。
  *
  沈辜轻车熟路地来到地牢里,她的阒兵装扮和促狭的目光轻松地躲过了门口守卫的怀疑。
  在庚、阒两国世代为敌的前提下,坚守营垒的阒兵们都以折磨落在手中的庚人为乐趣。
  庚人在他们眼中,和稍大点的耗子也没什么区别。
  再者说,阒搠上将没下令要优待这劳什子的使臣。
  但不让这个庚使死,也就意味着能让他活着受许多痛苦。
  沈辜走进牢房里时,上一位来玩乐的阒兵和她擦肩而过。
  两人打了个照面。
  阒兵就笑了,拍着她肩膀说:“好啊,你也躲懒来是吧?”
  杜把盏的侍从接着满脸奸诈的笑意,他轻蔑地指指身后的牢房:“小心点玩。这个庚人不经玩的。”
  沈辜点头,哈腰,等人从面前过去了,再淡淡地收回手。
  离去的侍从只觉得腰间突发一阵刺痒,不过很快就消失了,他便也没有在意。
  而当沈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进其腰后的毒针草药性发作时,他也要到了瘫痪的地步。
  剑山的野草有些能做成菜汤饱腹,有些则能进入体内杀人无形。
  靠近里间,血腥味越浓。
  沈辜脚步微顿,她在这一刹那,耳畔响起了刘玄册的哭诉:“......玄淮进了京城做大官了,他不管我......”
  而刘玄淮本人在小刘村里对为官为民的想往模样还历历在目。
  朝登明堂面天子,即可枉顾手足患难的话——他也不过第二个李持慎。
  她慢慢走了进去。
  牢内环境阴暗潮湿,地虫老鼠争相追逐,她住时还算洁净干燥的稻草已是湿哒哒沉重不堪了。
  这牢向来只能关一人,今日之人蜷在湿草中,黑发被血浸湿,面向阴潮的墙面,弯弓似的背脊清癯无比。
  沈辜抿唇,垂眸看着这条孤魂般躺着的人身,简直不能把他和数月前别离所见的少年对上。
  “......玄淮兄。”
  角落里的活鬼猛地一颤,他蠕动喉咙,终究难以回头。
  这一切不过是荒诞剧毒的美梦,回首——回首亦是枉然。
  “刘玄淮......”
  沈辜又轻声叫道,她都快用哄刘玄册的语气去和刘玄淮对话了。
  她也在担心——再见一场理想和清正的消亡。
第55章 坚守
  ◎风骨◎
  刘玄淮心说, 便是临死前的臆想也罢,此时见故人,黄泉亦能笑赴耳。
  他转身,年轻而高瘦的身段, 偏偏像个迟暮老人一样极慢地转过身。
  暗室里光线昏昧, 门边虚弱的外光穿透层层叠叠的灰尘,落到前来故人微颤的眼睫、浓黑的发顶乃至身披的坚冷铁甲上。
  满目铁灰坚硬里, 他只注意到有张俊秀的面庞中, 嵌着双熟悉的、闪闪发亮的眼睛。
  眼角青淤血块泞住了视野, 刘玄淮有心看清,走了两步, 方停下,又向前移步, 最终弯着不堪的腰身,朝沈辜伸出被折断了尾指的右手。
  “抚安......”他说,“......”
  他叫着沈辜的小字, 亲昵且依恋, 未尽自有更多的念想, 可他没说尽,地上窜逃的鼠蚁窸窸窣窣地替他讲完。
  沈辜向刘玄淮走近,她站定,将面前人浑身泥泞的伤口尽收眼底。
  “玄淮兄, ”她忍不住掀开刘玄淮脖颈处的衣服,往里看了会儿,很快又放下, 阖眸时仍然满目血腥:“你来, 又是何必......”
  迟恕庸的忠君之心或有待考量, 可他的识人之眼是不能否认的毒辣,他说过小刘村十六学子中,唯刘玄淮的才学最符合朝臣之用。
  他说的很对,刘玄淮进殿试后,被越俎代庖的李持慎一眼看中,本意欲纳入门下的,若非来北疆做使臣,他满可平步青云,享尽荣华。
  “何必......”刘玄淮歪着身子,在阴影里勾唇微哂,“身为朝臣,焉有不听令之理?”
  “当今朝廷,哪还有君哪还有臣——是李持慎让你来的罢。”
  沈辜尚未冷漠到让昔日友人受着重伤与她谈话,小心扶了人坐在满室最好的一堆稻草上,她自己蹲身,拾起刘玄淮的右手查看断骨。
  言论既定,刘玄淮苦笑不得,只好怔怔,低眼盯着沈辜专注于给他看伤的面庞,说:“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揭榜既中,便已身许天下......来北疆,或是哪里的苦寒之地,死又何妨。”
  沈辜轻笑,抬头望着他空茫的眼睛,“死到临头了,还给我掉书袋子吗?”
  “不是,不是掉书袋,”刘玄淮缓缓地摇头,他左手伸开两指,用滑稽而惨淡的直白语气道,“为人儿子——我爹娘染了疫病都没了,那时候我在谋前程,未出考场,没能送终。故为人子,我不孝。”
  他曲下一指。
  “朝登天子堂下,我见到紫袍的右丞相,他与我讲,此子可堪大用——将我提做县尉。圣人无二言,我问右丞何时布诏,他笑我愚,小小县尉何以用诏。我摇着头,不好。”
  他果真在缓缓晃着头颅,这让沈辜想到在成丰二十一年的时候,初见刘玄淮,他就是个会在卯时来学堂早学,读四书五经时摇头晃脑的儿郎。
  “不好,”他接着说,“君臣君臣,何人是君,我是何人的臣。李右丞笑,他说好,我于是被派做北疆使臣——来时,他给我请了道诏。”
  “所以,你便想尽忠死节?”
  刘玄淮轻易地点下头,把仍自竖起的一指也蜷起,“自古忠孝难两全,如今孝道只剩悔恨,忠义却尚能一博。”
  沈辜的手颤了下,她趁着刘玄淮说话的功夫,猝不及防把他尾指掰正了,原以为是剧痛难以忍受,故而是他抖了抖手,连带自己的一起颤动。
  可是不是,她抬眼,刘玄淮面色沉静如水。
  累日苦痛,他的感觉早已麻痹。
  “有种。”她不好说何物在涩着胸膛里的那颗死寂的心,只好用军中俗话夸赞始作俑者,“没想到玄淮兄看着书生文弱,性子倒烈烈轰轰的,有做大事的本领。”
  “做不了了,我好像要死了。”
  他平淡地说道。
  沈辜眨眼,“死不了,你没见我在吗?”
  “抚安,我并非不信你,”刘玄淮淡淡地笑道,这笑真他娘像悬崖边一朵要败掉的花,不是,是像小妹养的那朵乱世野花。
  “救我有何用,我微躯如此,活着也不过徒增世间负担。”
  沈辜见不得一个好人用如此破碎的表情和她说话,狠狠地瞪着他,忽然骂骂咧咧道:“微个屁的躯,徒增个鬼的负担——迟先生可说你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可能当大官的。我告诉你,迟先生也来北疆了。”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个迂腐书生自小最敬爱迟恕庸,先生说什么他都信。
  生欲可得,死志难消。
  这么个好人,沈辜还想在他以后万一要走上邪魔外道的时候,亲手把他拉回来。
  什么都比死掉的好,她见到了少时尚纯稚的李持慎在另一个人身上活着,那日后回京杀李右丞时,便绝无心慈手软之意。
  刘玄淮耷拉双肩,说:“先生他......他不忠——他在李右丞手下谋的官。而我并非......许国不复为身谋......玄淮乃一介无用书生,能为天下百姓奉出无为微躯,有何可哀有何可惜。”
  “死心眼的蠢货!”沈辜忍不住发怒了,她猛地把住他清瘦到骨头突出的双肩,一方面顾忌着外间守兵不得不压着声,一方面又实是勃然大怒,以至于发出的声音像野兽团在漆黑喉管里酝酿的低鸣,危险而骇人:“刘玄淮!看着,看着我!别他娘管什么许国不复为身谋了!你是个人,八尺男儿顶天立地,何以不能谋生?!”
  “世上人这么多,你以为好人坏人中间都有一条线拉着给你看见给你判断的啊?不是!你个蠢货,我告诉你不是!”
  沈辜手心渐渐被濡湿了,她抬手一看,都是从刘玄淮肩膀伤口里渗出的血,再说,再说也是生气,只是又掺杂无奈,“玄淮兄,只靠忠孝二字评判不了人的。人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我这时爱你,过了两日,可能就会恨你。”
  “人不能这么活着,我恨你爱你的时候,都应该知道个为什么......李右丞他该死,他枉顾将士性命该死,越权欺上该死,派你来做送命的使臣也该死......可他也没死呢。他都没死,你说你,好端端的清风明月般的人物,死甚呢?”
  死过一次的人才知晓活着如何艰难,沈辜伸手捋着刘玄淮污乱的额发,轻声地,贴上他的额头说:“玄淮,你的微躯能许国许百姓,便也许给我罢——我带你回家,我带你活着走出北疆。”
  她的手渐渐被濡湿。
  沈辜低头一看,窝在手心的小水洼泛着淡红色。
  刘玄淮无言淌着泪,他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沈辜,半晌后,惨淡一笑:“......这好梦无限,将我魇了。”
  她将要皱眉,下一刻只感到肩头沉落,男人血迹斑斑的脸颊侧开贴着她的下颌,干裂柔软的唇则紧覆着不断搏动的颈边筋脉——刘玄淮晕了过去。
  空出只手环住怀中人,不让其倒下,另一只手即从腰间抠抠索索,最终拿出两袖珍小瓶来。
  拇指顶开瓶子之一的封口,沈辜倒出两粒药丸,后仰着头方便看清刘玄淮的唇齿后,即掰开他的嘴将药丸塞了进去。
  昏死之人是无意识的,水入口不进喉,药进嘴不入肚,沈辜眉峰紧蹙,当是这样,那从梁葫芦那儿偷来的这两瓶保命丹又有何用。
  “喂,玄淮兄,喂喂?”
  拍了几下脸,人还没醒。
  沈辜思索一番,把药瓶放下,左手托着刘玄淮的背脊,右手把他的唇口捏起,而后毫不犹豫地低头——仔细地看了看他唇中药丸的位置。
  确定了方位后,她撩起一指,亲手把那枚药硬生生塞进了刘玄淮的喉咙里。
  丸药进了喉道,喉头蠕动几番,辅之以沈辜蹭着腰间匕首,划开掌心流出的鲜血,总算是让病人吃进药保住了命。
  把尚在昏迷中的男人轻轻放倒在稻草堆上,沈辜曲腿俯瞰了一会儿,将药瓶塞进他的手里,转身离开。
  现在还不能带人走,这时候劫狱便是打草惊蛇。
  那她所行又将是场空途。
  珦城很小,阒国大兵入境时,半日即可把营寨扎满东南西北。
  当沈辜徒步勘察城防又需提防守卫之时,珦城又变得极大。
  首当其冲自然是去城南,从山上观望时,此地阒兵来往最番,调兵频繁之地,必是军机要地,不是阒搠住的地方,也是粮草仓库。
  如她所想,城南重兵把守,守着十几个粮仓。
  自从上次被烟迷了眼睛而遭庚兵偷袭抢粮后,粮仓的阒兵们人人备着以蒙口鼻的面布,换值时间也间隔得十分之短。
  打仗打到最后,兵力已是其次,粮食成了胜利之本。
  故而粮仓防守之严密,沈辜此时也是无机可乘。
  她远远地转了几圈,把地形和仓库位置摸得大差不离后,利落地离开了。
  途中又费了一个多时辰在应付查问阒兵和躲开巡卫的事上,沈辜再到城北时,天已薄暮冥冥。
  往常都是从外看珦城,这时是身处其中朝城外看,沈辜极目远眺,可还是只从高深的城墙工事里,看见剑山的一线乌青山顶。
  阒搠把城防当做保命的手段,它们的一砖一瓦都是经过这位上将亲自看工的。
  自知不如沈辜熟悉剑山地形,故而固守城池,以待庚兵来犯时,不出兵卒进山,自可从密密麻麻的门洞里射出箭羽,把来犯敌军射死城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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