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他是做瓮的高手,捉的尽是不自量力的庚鳖。
第56章 新生
  ◎吾将上下而求索◎
  沈辜从城北原路返回的路上, 经过一丛断壁残垣,她本该经掠而过,可从坍塌的房屋后传出细碎的声响,她脚步一顿, 目光岔过去。
  有活物在隐蔽的角落屏息着, 沈辜确定这些不知名姓的活物是群人,那股惊惶恐惧的气息无论如何都屏不住。
  她赶在他们逃跑之前轻功跃到断墙后, 嘴巴刚张开, 突然看清了这群疲倦的惊弓之鸟们的面庞——十几张战乱中求生的百姓的脸。
  这是些没能从珦城逃出去的贫苦百姓, 七八位粗衣妇人,四五个上年纪的老人, 还有一位显然是受这些虚弱者保护的最弱小者:托着肚子的年轻女子。
  尚未发现孩童的身影,沈辜的眼神着重地盯着那年轻女子, 女子十分勇敢地瞪了回去。
  围在女子身旁的人生怕她惹怒了看起来来者不善的沈辜,赶忙扯着其袖子,向沈辜迭声道歉。
  “不用不用, ”沈辜哪敢受这些礼, 她眼看着女子笨重的腰身要因弯折而摇摇欲坠了, 生怕年轻的母亲有个好歹,急急上手去扶。
  “别碰我的孩子!”
  她的好意被驱逐,女子再次恶狠狠地瞪着她——百姓们对罪魁祸首的阒兵们有着骨血里的仇恨。
  即便沈辜这个“阒兵”会说两句庚话?
  会说庚话?
  老者之一颤巍巍地抬起浑浊的眼观量眼前的阒兵半晌,嗓音沙哑不堪地问道:“军......军爷, 生得不像阒兵?”
  沈辜在这些苦难者面前低眉,跨前扶住老人的手臂,抿唇道:“老人家, 我是大庚的兵, 是你们的兵来着。”
  她话音刚落, 便见众人怔忡在原地。
  或许是不信吧,离珦城沦陷已过去数月,能在阒兵马蹄下还苟延残喘至今的百姓,哪一个又不是饱尝苦楚酸痛。
  他们应该麻木,好过用希望割伤自己的心。
  沈辜见过很多逝去,有同袍们的,有阒兵的,最多的还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的。
  有那么一条小溪,里面塞满了饿死者、血流干者、伤心至死者......的尸体。
  当看见难民中那位怀孕的女子时,沈辜只是茫然——生下来该怎么养活呢,在母亲都难以活下的珦城。
  那溪流之中,也总是有因无力养活而被溺死的婴尸。
  ......
  “我们的——我们的——”
  竟是非常排斥沈辜的年轻女子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她回神后,抖动着干裂的嘴唇,饿得脱相的脸颊上,有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这双眼睛此时满盈泪光地望着沈辜,像是看着自己的真佛救世:“小兄弟,你真是......真是庚人?真是庚兵吗?”
  “是,我叫沈辜。”犹豫了下,她搬出番号:“是立锋军的。”
  平民百姓何曾听过什么立锋,他们只知道肯定是朝廷的兵。
  朝廷还没放弃珦城——他们还能活下去。
  活下去,只要活着就好,这就是百姓们最大的心愿和永恒的追求。
  沈辜再活一世,对这些纯粹的求救目光已是陌生至极了,她被女子的泪眼惊得仓皇移开目光。
  刘校尉自杀的时候,她想的是又一个袍泽弟兄死在敌军手里;白胡子老道死的时候,她想的是这个老道长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牢里见到半死不活的刘玄淮时,她想的是他风骨如松竹,值得一救......可她不该忘记,回京之前,途径的遥遥路途,那些坍塌的民居——阒人炬火焚烧的焦土下尚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在向她哭喊。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你们住哪儿?我送诸位回家。”
  沈辜心说,她来北疆是为居功立业的,当得盖世之名封侯拜将时,回京杀李持慎报她的仇岂非容易?
  她以为本该如此,依这世的天纵奇才和绝世武功,只要迎合宗端和他背后的朝廷,打场漂亮的胜仗,她也能赚得功名。
  现在则把这群战祸下的黎民百姓送回他们该去的地方,大可一走了之,继续勘察地形,管这些生人的死活岂非自寻麻烦?
  “我们没家了......早叫烧没了,我们几个老家伙都活到六十几了,没家了......晴娘肚中的孩子也没家了。”
  老人的话又碎又长,沈辜咬牙,她说:“老人家,你们总该有个暂时遮风避雨的落脚之所吧?”
  晴娘抹着泪眼,笑道:“有的有的,你跟我们来。”
  沈辜被带到另一个比乞丐住的也好不了多少的地方,仅仅一间半的茅草屋,里面却挨满了双目无神的行尸走肉。
  她的阒兵黑甲在这些黯淡的眼睛里引起最大的波澜竟是两个六七岁孩童的好奇,他们互相蹭着瘦骨嶙峋的肩膀,望着努力绷着笑意的沈辜的脸——她笑得很难堪,还没从哪个阒兵脸上看过这样难堪可怜的笑。
  不懂生死,孩子们如初生猫崽的眼神撞上沈辜疲倦深邃的目光。
  她哑然地经过,而后对上晴娘的脸,低声说:“晴娘子,我把你们送到了,就先......”走了。
  “欸!我想起来了,二伯,快把咱的宝贝拿出来给庚兵兄弟,瞧瘦的样子,看样子还没我三弟大嘞!”
  沈辜尚未能阻止,左手就被塞上一碗温热的菜疙瘩汤,右手也塞了双树枝折的筷子。
  “我......”
  她刚抬头,被两个面善的妇人压着坐在屋中唯一的瘸腿凳子上。
  “吃啊,冷了不好吃呢。这么多天好不容易见到自家人,还以为皇上不要我们了,幸好幸好,官老爷还派兵来救我们啦。你们当兵的打仗肯定苦吧,晴娘她大弟二弟就是打仗打没了,她三弟现在也去当兵了,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沈辜最终是默不作声地吃完了这碗疙瘩,它或许是这些人十天半个月才省下的面食,而她狼吞虎咽,有一种超乎腹中空空的饥饿席卷了她的眼睛和脑子。
  古往今来,多少歌咏边塞豪情的诗句。
  文人们说大漠残阳如血尽是悲壮,说夜里挑灯看剑多是豪迈。
  残阳下匍匐蠕动的是百姓们形销骨立的骷髅,剑身映烛火,阴影处正死去无数个晴娘老人和大弟二弟。
  这是行文诗句,可沈辜和他们是经历者。
  史册中人,你以为自己是执笔者,殊不知皆是笔下人。
  就算她再活上百年再百年,也总跳不开一个晴娘期盼的泪眼,也躲不掉一个老人颤着手把仅存的救命疙瘩送到她嘴边。
  沈辜可是大庚记史中唯一一个无名无字却声振寰宇的镇国大将军。
  她不是只会听李持慎的命令去厮杀夺权的木人。
  放下他们的破碗,沈辜平静地说道:“大家再多撑几天,我很快就带兵来救你们。”
  “太好啦!”晴娘抚掌大笑,她骄傲而开心地抚着小腹说,“太好啦,都有救了!”
  她绝对是整群人里最开心最明媚的,她蛮会寻乐,既是年轻而未完全沉入暮气,又是一人作两人的欢喜——当然连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一起。
  于是沈辜在珦城又临时找到了个家,她如今是三个地方来回奔波,先去杜把盏的屋里获得阒搠动向,再到牢里提提刘玄淮的士气,入夜就带着偷来抢来捡来的食物回到茅草屋,和晴娘他们说今天看见的极好看的晚霞。
  她本着殉道者的责能,重新对这场战争生出无限的狂热——不仅是目睹李持慎权利之大,复仇之难,也是为她手边百百万万的蝼蚁般的生命。
  朽溃亦或新生的,只要是百姓,她都在尽本能地去救。
  不知是不是沈辜焕发的热烈迷惑了她身边的所有人,晴娘扶着腰晒废墟里的阳光时,先前会偶尔盯着她侧脸出神,如今频频侧目。
  沈辜疑惑问道:“晴娘,你为何总这般望着我?”
  晴娘有她乡土女子的直白率真,她说:“沈辜小兄弟,我发觉你真不像个少年人,哪有少年人看起来累得让人心疼呢?你有时候闭眼睛睡觉,我才觉得你很年轻......这时候看着我,我却又觉得你比二伯他们年纪还大。”
  “怎么会?”沈辜抿唇一笑,“可能是在边关风沙伤人面皮,将我变老了。”
  “不对,绝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晴娘狡黠地眯起眼睛,“我看你气质不凡,在那什么立锋军里地位不低吧?这么一想,倒觉得你是打仗打成这样了。老人家都说当兵的打一年仗,就要少活十年。你肯定是这样。”
  沈辜搀着她坐好,回道:“或许是吧,你小心脚下的石头。”
  晴娘又细腻而怔忡起来,她呆呆地望着沈辜靠近的俊秀脸庞,呢喃:“沈辜小兄弟,你生得真好看。我要不是嫁人了,我......”
  “什......什么?”镇国将军咳了下,面带薄红地别过头,她哪里曾受过谁这般柔情的喜爱。
  乡野女子晴娘意识到自己说什么后,本也是羞涩的,可沈辜小兄弟的表情逗乐了她,她于是笑道,很肯定地说:“莫以为我是为你是庚兵就巴结讨好你呢,我是真觉得你好——怎么说呢,你每次看二伯他们,我们这些没人要的穷苦老百姓的时候,好像能看见你从心里出来股温柔......脸再冷,眼睛也好看。”
  “我们都欢喜你——你瞧,二伯他们也来晒太阳了,他们以前不爱晒太阳,可你陪我坐着,这些老头就愿意咯。”
  沈辜回头,那些步履蹒跚的老头果真眯眼笑呵呵地踱步过来了。
  她算戎马两辈子了,也没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迁徙——老头们有了生气后,跟小孩也没区别,老胳膊老腿一路走来不是踢石头就是踩蚂蚁,真叫人担心会一着不慎,跌个四仰八叉。
  沈辜忍不住笑了笑。
  不知不觉,日子这样过去半月,晴娘在这夜里忽然痛苦地攥紧沈辜的手,她满头虚汗,艰难道:“孩子......生......要生了......”
  大将军手足无措看着妇人前前后后忙忙碌碌,而她站在门口还被嫌弃碍事,只好蹲在那间烧了一半的茅草屋里仰头看月亮,看起来可怜巴巴,好似里间生的孩子是她的。
第57章 盼头
  ◎大战在即◎
  沈辜看着天从蓝黑色变成灰蒙蒙再到一线橘黄跃出破落的房檐, 不远处终于传出嘹亮的、清脆的、虚无在阒兵们晨时操兵吼声中的哭啼。
  极好的耳力赋予她权利来听清那些妇人们和老头们喜极而泣的呓语,过了会儿,虚弱的晴娘慈爱地哄孩子的歌声也响了起来。
  那歌声无力且柔软,顺着晨曦里的风氤氲在这灰暗的茅草屋中。
  这么些天除了吃饭上争先恐后, 其余时候都是满脸绝望的难民们听着歌也露出个麻木的微笑。
  沈辜久久地蹲着, 扣着地皮掀起泥块,像是漫不经心, 而又扭头看。
  转过脸, 她呆呆地盯着光霭里飘飞的金尘, 嘴角抽搐几下后,忽然站了起来。
  望着走几步就能到的屋子, 里间人说话和轻微的欢笑传入耳中,她拔步走近, 走几步,落在腿侧的双手陡然捏紧,只好接着又后退几步。
  露了怯, 自个儿都不知道为何。
  这孩子也不是她生的, 这孩子与她无血亲之连, 那陌生的孩子,她且不没见过呢。
  ......定然是极小的一团,血糊糊软嫩嫩的,四肢蜷缩, 睁不开眼,可对这世间嚎啕着。
  她要如何护住这孩子?
  沈辜悄悄地后退,她正欲离开。
  晴娘和众人已开始互相询问她的去向, 高兴地说要让沈小兄弟见见新人。
  所以沈辜更极快地转身, 急迫到用了轻功, 像是逃命。
  “唉,沈兄弟!你干嘛去呀?!”
  大娘没喊回人。
  沈辜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影之中。
  此时此刻,晴娘也在里面得知沈小兄弟离开的消息,她愣了愣,让人从破衣里拾出个沈辜早几日就给她的布囊。
  这布囊被吩咐到孩子出生时打开,此时她便慢慢打开囊带,从中取出半张写了字的纸,以及两颗用树叶包好的蜜饯。
  晴娘不认识字,有人请来众人里唯一识字的二伯,老人家颤巍巍抖开纸条,眼睛眯起凑近纸张,吃力地读道:“晴......阿姊......你的孩子是我们......的盼头......我去打仗了......莫要担心,我会把珦城还给咱们......”
  “二伯,二伯,反面——反面这是什么字?!”
  “奥——我看看,是......战乱难熬,蜜饯给孩子和阿姊......吃点甜,会欢喜。”
  无人知晓沈辜是怎么弄来比金子还珍贵的蜜饯的,她总是有很大的本事,让人瞧见就安心。
  她走了,几乎没人相信她能回来,又都希望她回来。
  可是回来又不能做什么,这个少年都不好意思用手去抱一抱大家的盼头——她手上的血不会冲煞任何脆弱的生命,但也无人告诉她这一点。
  总之她是走了,真是去打仗。
  以少击众之战,出敌不意可反败为胜,恐久则生变。
  十几日中,沈辜心中沟壑成了七分,最后三分在天时。
  *
  “扣扣。”
  “嗯。”
  沈辜猫腰进屋,尚未转身,杜把盏便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到左近。
  “做什么?”她瞪着眼不解。
  杜把盏早有准备,将要说的话写在纸上展开给她看:“你在阒营杀人?”
  “哦这个啊,”沈辜勾唇,抬手把他手里的一沓纸拿下,低头边翻阅边回答:“为什么?哪有为什么?阒贼侵我国本辱我国民,因何杀不得。”
  “暴露?我会不知道很危险吗?这不看这群龟孙修筑工事太忙,放出些声儿给他们解解乏。”
  她是故意的,还是出自让敌人解乏的好心?!
  杜把盏万料不到沈辜会这样讲,导致他剩下的问话无法展开,承载他循循善诱和劝说的纸而后尽喂了烛火。
  他哑然,沈辜和他细细说了部分计划后,才算是解惑。
  “杜兄,这事成与否,还要仰仗您与我里应外合。”
  杜把盏点头。
  他不是军中人,看战术战法的目光远不到哪儿去。
  但也知道沈辜的打法很绝——断子绝孙的打法,成功的话不仅是阒贼要退避三舍回他们老家去,庚兵最后可能也活不了几个。
  仗打得越多,越能掌握局面。
  在带兵打仗上,他只有全力辅助沈辜,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杜兄,我这便要走了。进城数日,所需之物已尽得,待会儿外面动静可能会有点大,你待在屋里不要出来,知道吗?”
  沈辜抓住杜把盏的手紧了紧,“切莫出来。”
  届时一定不是什么好看的场景。
  杜把盏的无动于衷对他和对自己都是最好的保护。
  半个时辰后。
  “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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