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行动!
“杀——杀呀——杀啊!!!”
黑夜的雨幕中,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蚂蚁一般的庚兵,他们手持利刃身穿盔甲,露出的两只眼睛带着阴沉奔逸的杀气。
这群杀声震天的庚兵像是发狂的野兽,一股股地撞上昏睡中的敌人,劈砍刺冲,野兽们眼珠子杀得通红——而阒兵们惊愕、恐怖、自乱阵脚,他们惊慌地拿大刀长矛开始抵御。
沈辜甩开长枪上的又一串扑来的尸体,她半边鲜血半边污泥地侧过头,那正要冲过来给她补刀的阒兵在她惊人的冷血目光中呆愣成木人,她见此则阴恻恻笑了声,回□□中连他在一起的三个阒兵。
或许是血把她体内所有恶毒和恨意都激发了出来,沈辜所到之处,活人倒下,泥土猩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气。
城东城西。
阒兵们终于从慌乱中站稳脚跟,他们也终于看准了庚兵的主力攻击在东西两向——东山有喧天响的鸣金声,西山有隐秘而无数的箭羽。
阒兵的将领紧急寻求城南城北的援兵相助。
沈辜发现城南的兵在减少,她拔空瞄了眼离去阒兵的方向,正是城东城西。
正中她计!
“左纵头!你带剩下的兄弟突围绞杀,假和尚带十个弟兄跟我走!”
“是!”假和尚立马闪身过来,他身后跟着十个兵。
“左纵头?”但没听见左纵头的声音,沈辜拧眉回头,没从密密麻麻的尸体里看见那个年轻人跃跃欲试的脸庞。
“左纵头!”
“在......”
阒兵堆里传出左纵头的声音,沈辜松了口气,挑开挡路的尸体,大吼道:“听见没,让你带弟兄们突围!”
“是。”
沈辜不再理会此处战场,她运起轻功,直奔阒搠营帐而去。
“杜兄,阒搠何在?”
踢开阒搠屋子的门,沈辜第一眼看向端坐在凳子上的杜把盏。
他一脸淡定地喝着茶,眼光半点没有分给沈辜。
“杜把盏?!”
“沈辜。”
冷淡的男声打断沈辜的呵斥。
她咬牙抬起眼。
阒搠把他的黑金将甲穿得整整齐齐,神情冷肃地从屏风后走出。
沈辜对上他冰水般的眼睛,冷笑,盯着他而问杜把盏:“你背叛了我?”
杜把盏喝掉瓷杯里最后一点清茶,转过脸,张嘴又闭嘴,沉默地望着沈辜。
他把脸面向门口时,众人才发现他另外那半张脸上布满细小的刀痕——或者是剑痕?
血珠附着在细长的伤口边缘,久久不曾坠落,最终好似凝固的红珠,装饰着杜把盏俊朗的面庞。
“阒搠,你......”
沈辜闭眼,再睁眼已是满身威势,二话不说,便猛地聚起强劲的掌风拍向阒搠。
“......你们庚人心肠,倒是如出一辙的硬。”
阒搠硬生生地接下了她的一掌,或者说,此刻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去躲开沈辜的掌风。
杜把盏见状,兀地嘿嘿笑了,他步履蹒跚地走向沈辜——原来他的脚竟也上了枷,脚腕处的衣物已被鲜血浸透。
“他......杜兄这是成功了?”
“啊。”
功臣拿出剩下的半瓶化功散,在沈辜眼前晃晃,“啊。”
他笑出一口白牙,断舌但不妨碍这位爷的不羁笑容。
“好,真是我沈辜的好兄长!”沈辜随之而笑,接过化功散,用力搂了搂杜把盏的腰,两个人好兄弟般,在此生死之际贴心拥抱,末了分开,便见阒搠昏沉地看着他们。
“阒搠上将,您是个极厉害的将领。”沈辜叫假和尚把杜把盏扶到床边休息治伤,而她和阒搠对峙,面上一直带着笑意,“我很钦佩您。”
阒搠坐下,他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到身侧,伸手道:“请。”
他暂时不去理会沈辜这位胜利者。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彼此的钦佩都是发自肺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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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小将军,您带我回家
◎好◎
沈辜坐到阒搠身旁, 从他手里接过一杯清香的热茶。
她垂眼,把杯口凑近鼻间嗅了嗅,看向身边人说道:“好香的茶。”
阒搠如她的动作,端起瓷杯闻闻, “是吗, 粗茶而已。”
沈辜不以为然地说:“我与这些弟兄们这些时日都过惯冷饭冷水的苦日子了,莫说这时的一杯淡茶, 便是白水, 只要冒着热气的, 我们都觉着香。”
“炉上尚煨着些热水,你若想要, 尽管拿去。”
阒搠喝完茶,矜贵有礼地对沈辜点头:“沈将军, 允我回屏风后换套衣物。”
“去吧,”沈辜招呼十个弟兄,“来, 把炉上的热水提过来, 都喝口, 暖暖心肺。”
她起身走到屏风前,望着烛火映出的阒搠宽衣解带的身影:“阒搠,你且在这陪弟兄们待着,亦或是——跟我走一遭?”
影身的动作顿了顿, 阒搠扣好衣带,平静地说:“我愿意与沈将军同往——本将已是阁下的俘虏,是你的战利品, 何去何从, 或许我说也做不得数。”
他稳步从屏风后走出, 换了身白衣打扮,倒有几分出尘俊逸。
“这是什么样的话,好似我会苛待您似的。”沈辜笑眯眯地拉起阒搠的手,暧昧地抚摸着,“倒是您阒搠将军,曾对我不厚道过......可我沈辜岂是那睚眦必报之徒。”
她不动声色,从阒搠袖口下下来一套袖箭。
“走吧,将军,我带您透透气。”
沈辜把袖箭装到自己手腕上,这袖箭样式繁复奇特,她看得惊奇,竟一时不能妥善装好。
她的俘虏、她的战利品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伸手帮她把袖筒的扣带系好。
沈辜稀奇地笑笑:“谢啦,”她竖起瘦削的小臂,把短箭一根根插进袖筒之中。
阒搠望着她一连串的动作,等这位秀气少年做完她一切好奇而可爱的动作后,张口道:“瘦得可怜,你似乎比我的犬也不如。”
他甚至两根手指就能圈住她的手腕,还余出许多空。
瘦得确实可怜,如今这份可怜也是更让人服气的筹码。
沈辜抬头,对他龇牙:“人岂能与犬比?”
她说着忽然咧嘴,“倒也不稀奇,我还见过狗做官呢。”
李持慎,反犬也。
沈辜这出擒贼先擒王的把戏刚露相,阒兵们就崩溃了。
不必她喊,阒国习俗中,将帅着白裳即是被俘。
她带着阒搠从城南到城东城西,经过之处丢下兵器者无数,有些想奋死一搏的阒兵,也被沈辜和庚兵们迅速解决了。
“上将,这些都是您亲自带起来的兵哎。”沈辜奚落,“跟着您走过无垠漠海,号称是雄兵嘿。”
阒搠看看她,“什么雄兵也都是人。”
他垂眸,“我带兵上不如你,你能把兵训练成兽物。”
沈辜皮笑肉不笑,“上将,别这样折损我的兵。他们不是兽,和您的兵一样,他们是人。”
“我失言了。”
为表歉意,阒搠出声让反抗愤怒的阒兵们主动投降,“计输一筹,今日之败仗,且认了。”
主帅一言,胜过万物。
阒兵们集体沉默,庚兵们见势,拿着用各种材料制作的绳子把没受伤还有战斗能力的人全都给捆成一堆,然后扔到墙角。
这时王苌骑着抢来的战马飞奔到沈辜旁边,一跃而下,满面春风冲她报喜道:“抚安,你真是神啦!你是如何得知城北会有漏网之鱼的?”
他骑马先到,紧随其后的是二十多个庚兵和被压的头也抬不起来的阒营副将们。
阒搠见到这些被押回的副将,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
他的疑兵之计被沈辜戳得大破,破无可破了。
这个沈辜,她竟真如此用兵如神。
她一打起仗来,总是让敌手防不胜防。
分明只是慢了一步罢了,阒搠原先决定明日就对思归县发起强攻总攻……如今看来,尽是水中月镜中花了。
沈辜慢吞吞扫过丧家之犬的阒兵将领,拍着袖箭的铁身,回身说:“阒搠,你看来也想过我会攻进来吧?”
阒搠冷静说道:“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本将不过是在做一个守将应做的事情,你这个打法,还能剩多少人?”
剩多少人......沈辜避而不谈,她吩咐王苌:“把这位守将带去城北吧,那儿应还有些躲起来的阒兵。”
“是!”王苌正身,伸手从士卒的手里拿过绳子。
“不必绑了,我尊敬上将,你们也得学会敬重他。”
“可他......”王苌狐疑地望向阒搠,好似他会暴起伤人。
阒搠便对他冷淡地颔首,“败局已定,何以担忧败军之将。”
他打得疯,认败时却也干脆。
是条汉子。
王苌于是站到他身侧,“请吧,败军之将。”
活着的庚兵们开始清理战场,如雁过拔毛,所到之处连半根断剑都不会留下。
交战本身是相互抢掠食物兵器,食敌利己。
沈辜在胜仗之后一半高兴一半沉重地望着天,即使头顶上的夜空已被高耸的城防代替,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固执地望着什么。
或许是死人,或许是活人。
统计庚兵伤亡人数的小兵跑过来对沈辜说:“小将军,城南折了七十八个弟兄,城东城西一百三十二个,城北七个。”
“......知道了,把兄弟们的身子看好了,夜里有野兽,别让畜牲们扰了弟兄们的安宁。”
小兵欲言又止。
沈辜瞟他一眼,“说吧,还有什么事。”
“是......左纵头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
小兵支支吾吾,“就是尸堆里没看见他,伤兵里没看见他,活人里始终见不着他。”
沈辜眉头紧皱,“我去找......还有谁不见了吗?”
“没有了。对了小将军,程校尉说他想回曾经的家里去看看,城东那儿的战事方定,他便先走了。”
“哦这事,”沈辜思忖着,抬头问:“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小兵指了指,她点头,“撑着点,小将军去寻寻人。”
失去同袍的悲痛在这样惨烈的损失下已经变得木然,小兵原先觉得自己打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仗,已和每个有幸活下来的弟兄一样,坚不可摧了。
但沈辜的一句撑着,轻易击垮了他的振作。
“好,小将军您小心点。”小兵抹着泪,送沈辜离开。
走在珦城的街上,沈辜见到无数灰烬与毁灭,房倒屋塌中尸横遍布,这与她做镇国将军时镇守的珦城完全是两番模样。
阒搠本人无意对平头百姓烧杀抢掠,但他手底下的兵原本都跟那枳等将领,早已将残暴侵略示以平常乐趣。
阻止了两次,发现只会有损军心后,阒搠便不再下令严禁烧杀了。
在战争之中,要求所有人恪守的正义只会沦为别人私下的笑谈话资。
只有权变可治军,而仁义是治国用的。
沈辜的军纪,底线便是“国容不入军”,别像要求寻常百姓一般要求士卒。
阒搠这次输,与其费不必要的心思整治军队不无关系。
程戈的身影在众多倾倒的房屋中很好找,满目疮痍,他一人血淋淋地半跪在碎石瓦砾之中,精悍的背脊上只披件单薄湿透的粗布衣裳。
沈辜没有冒然出声打扰,她静而无声地走过去,在他的背后站定。
良久,空中雨丝稀薄近无,程戈淌着满脸的血,以一种艰难别扭的姿势站起来,再转过身看着她,“小将军......”
“没事吧,”沈辜给他肩膀极轻的一锤,“看见左纵头了吗?”
自然是没看见的,一人在城东一人在城南,战事开始时匆匆见面,结束后又各自动作,哪会见着。
程戈摇头,他矮着头,道:“小将军,我们打赢了。”
“嗯,赢了。”
“真好,您真厉害。”
沈辜说:“没有你们,我一人也打不赢。”
程戈惨淡一笑,“没有您,我们就还是群败兵而已。”
“怎么着,搁这儿互捧有意思?”沈辜搀着他的手臂,“走吧,带你们回家。”
校尉望着他成了废墟的家,喃喃:“家......哪还有什么家。”
闻言,沈辜毫不客气地狠敲了下他脑袋,力争用暴力驱散他的悲痛,“说的什么屁话,你小将军的家不就是你的,不就是大家伙儿的?”
“......”程戈拔出腿,一瘸一拐地走出。
沈辜看见他的腿,忘了应该去照顾伤病的同情。
她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下来——程戈的左脚脚腕被箭矢射穿,血肉模糊。
普通人该是连路都走不了,而程戈像无知无觉的石头,瘸着往前,拖着腿走,半声痛哼都没有。
“小将军,走啊,你带我回家——”
雨点忽然铺天盖地地灌倒,程戈微笑的脸庞在磅礴的雨势里模糊氤氲,只有两只眼珠乌黑明亮,他放下什么又拿起什么似地,眼眶泛红,对沈辜说:“小将军,走啊——”
沈辜扯唇,笑:“我还没找到左纵头呢,你能走嘛?不要我扶你能走回军营吗?”
他能走,他早不用沈辜的搀扶便能昂首进发了。
“那你小心点。”
说完,他就走了。
甚至有闲心叮嘱只受了轻伤的沈辜。
僵硬的笑容终于碎成一片片的,沈辜两指顶着唇角,向上用力地戳着,最终戳出的表情如同一尊木雕,浮夸而怔忡。
她徒劳无功,沿着街道继续拔步,倾盆大雨冲刷尽了身上的血,粘稠的血液在她脚底下流成红色小溪,涓涓向黑暗低矮的墙角。
她最终停下步伐,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了来到的地方——一间半的茅草屋。
晴阿姊,那个年轻的母亲就住在这里。
杀敌杀迷了眼,一时间忘了,他们是为这群手无寸铁的百姓打的仗。
珦城是这群流离失所者的家,可不是她的。
里间传出细弱的啼哭声,沈辜摸着腰间随身携带的东西,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补4号更新
第62章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她年少,她迟暮◎
里面传出女子轻柔的哄孩子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低落吟唱如洇着水波,低低轻轻忽忽。
沈辜不禁将步伐放得极慢极慢。
待近到看清人面,她唤道:“晴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