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沈辜唇畔浮现出一抹虚笑,抱臂蹲在刘玄淮面前,说道:“玄淮兄真是我挚友亲朋,如此,我便直言了。”
  “抚安,你讲,我都听着。”
  “玄淮,你可知我们今日为何死这么多人?”沈辜摆弄刘玄淮的头,让他的眼睛定格在不远处静静躺着的庚兵尸体上。
  刘玄淮哑然一阵,回道:“自然是因阒兵毫无道义、肆意践踏我大庚国土,而这些战士们是为护国护民才伤亡至此的。”
  “玄淮,我偶时会很钦羡你将无知说得如此坦荡。”沈辜笑了。
  刘玄淮微微羞愧脸红,他请教沈辜:“这,我非行伍之人,对战场之事说不上了解。”
  “这话换我军营里任何一人,我都会赏他几巴掌,打醒你们,真想让你们睁开眼睛看看,看头顶悬刀如何落下。”沈辜拾起半根枯树枝,她握着它,在血水泥泞的土地上作画。
  先画了个圆,隔着个手掌的距离,她画下另一个稍小点的圆。
  大圆中央写个庚字,小圆中写个阒。
  她把树杈放在两圆间,做连接的桥梁,指着庚圆,她道:“此乃我大庚,幅员辽阔,百姓千万。”
  指尖戳着阒圆,沉声:“此乃阒国,国土狭小,民风凶悍。”
  “玄淮兄博学多才,定然知道阒国每年会南下侵扰我大庚国界,即北疆。”
  刘玄淮颔首:“阒国地少人多,阒民多以畜牧为生,每逢秋冬,便会策马南下,袭扰北疆,掠我粮草边民。”
  “好,且看这根木枝。”沈辜将木枝按进泥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无人不知我们大庚与阒国世代为敌,这份世仇几乎可从高祖那代算到如今的延丰年。但时所不知的是,这份世仇正慢慢有了松动,两国间隔的漠海尚有尽头,这绵绵恨意也终会有时。”
  刘玄淮不笨,相反他悟性极高,胸中沟壑自有,将史册名言与沈辜的话一结合,得出的结论令他不由惊愕:“抚安,你是说......”
  沈辜饱含深意的眼神验证了他的猜测,可是这怎么能,庚、阒两国就在今日还打了如此惨烈的一仗。
  两军交战时,他虽不在战场,可他趴在半山腰看得大差不离——庚兵和阒兵两相厮杀时,眼珠子因恨都冒了可怖的绿光 !
  一人之恨眼他不得见,可百人千人的仇恨聚集在一起,如同惊涛骇浪,把看客的他深溺其中,难以脱逃!
  沈辜盖棺定论般,把连接两圆的树杈捡起,放进刘玄淮掌中:“斗军有一万五千人,可我这个副将只能带不足五百人的队伍来打仗,兄便没想过为何?两国在此前偷袭小战数次,讲和早已是天方夜谭,何须使臣前来调和商论,你便不奇怪他这位远在庙堂的大人,是如何得知这就是条绝路的?况且,就李持慎的地位,他想要除掉你,在京大可有千百种法子送你走死路,可为何偏要你千里迢迢来变数万端的北疆?”
  这是淌浑水,身在其中就没有看的绝对通透的当局者。
  沈辜超脱生死地跟刘玄淮分析了一通,把李持慎和先帝周行,再到李持慎和她前世镇国将军,最后落实到李持慎和当今天子的关系一条条捋了捋。
  权利漩涡中心的李持慎,沦为朝政边缘的两代皇帝,权利争夺的牺牲品镇国将军。
  阒国又在这泱泱浑浊中搅弄什么呢?
  “党派之争本是内忧,但有言道内忧必遭外患,镇国将军死了,遍布大庚河山,兵颓民疲,何人再能挑枪上战场打退阒国十载?大国,不居安思危终也会沦为昔日败者刀下亡魂,李持慎可比我们都清楚这点。”沈辜猛地掰断树杈,她拿出一截,说:“亡了国,他李持慎便是亡国之臣,权利不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畅快日子便如云烟消散。他历尽万难、恩义负尽地爬到如今的位置,玄淮你觉得,他会轻易丢弃吗?”
  “是以——李右丞便通阒以护佑自己的私欲?!”刘玄淮难以抑制地捏紧拳头,他在愤怒,愤怒竟有人枉顾国恨家仇,媚颜向敌。
  其实这潭水不知他说的这么简单,李持慎心肠歹毒,可也不至于短视至拱手将国让给阒人,他和阒国或有其他的交易,两国间必是各有退让和得利,有个关键之处沈辜尚且未能得知,不过毋庸置疑的是,这关键的交易一定是既让庚朝有面又让阒国得利的事情。
  波云诡谲的形势,无碍沈辜利用此说服刘玄淮死心塌地地跟随她:“玄淮兄,多说无益,空谈误国,最重要的还是我们怎么做,才能挽大厦于将倾。”
  “抚安,你说吧,让我怎么做,淮生死相随而已!”刘玄淮抿唇,面庞坚韧。
  沈辜深深地看着他,道:“‘日月不同光,昼夜各有宜’,玄淮兄认为天子是我们这些臣子的日光,那不如就让我们做夜里出现的皎月,照散李持慎这些乱我国政的黑云?”
第64章 守城
  ◎将回未回◎
  此次攻袭大捷过后, 阒兵们虽被俘,却依旧冥顽不灵、气焰嚣张,沈辜当众砍了几个叫得最凶的人头,敌军内要起乱的苗头算是压了下去。
  可时日见长, 吃亏的敌军终会发现沈辜是用她的寥寥孤兵守的珦城。
  大战方定, 灾祸已在暗处蠢蠢欲动。
  而思来想去,却只有一个法子能让珦城真正安定下来:让斗军入城驻扎。
  今年春来晚, 仗打完了, 暑气过了, 秋的讯息就幻在绿得发腻的山林中显现出来。
  沈辜鸡鸣时分起身,推门正见刘玄淮枯坐在断梁上, 远望雾霭中的莽莽剑山。
  近来谁都看出刘使臣的郁思内结,他苍白的面孔上时常挂着沉重的哀思, 让人看了不得不好奇揣测。
  众人中只有沈辜知道刘玄淮在苦什么心思,但她并不去刻意开解他,有些事情自己想通永远比旁人劝解的成效好。
  终于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晨曦, 二人隔了多日又坐到一起, 沉默了一阵 , 刘玄淮先张了口:“抚安,我在学堂读书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经今日之事。”
  沈辜接肥大绿叶,用它们身上的晨露擦拭她的长枪:“谁能说学富五车就能在这世上游鱼得水呢。你现在只管走正道, 明枪暗箭躲也躲得,笑也罢哭也罢,但求个问心无愧便好。”
  把擦得四分五裂的碎叶子扔掉, 沈辜抚摸长枪, “你这人太爱回想, 殊不知往者不可谏,你愈想愈多,愈多愈叫自己难堪。”
  “人生在世,无妨没心没肺一些。”
  刘玄淮怔忡地望着少年俊秀的侧脸,他喃喃道:“抚安,我总觉得我们在走一条万仞险途,前有长夜漫漫,后有仇雠追杀,更之不小心便会跌坠而死......”
  沈辜挑枪站起,利落地打断了他:“我不是在你身侧吗?我护着你呢。况且,真到了时候,我会先你一步,不叫你黄泉寂寞。”
  “对了,”她补充,就像十一岁那年和刘玄淮做同桌,请他教认字那般随和,“跟我回趟思归罢,今晌午就走。过后,我想我们便该回京了。”
  “这么快么。”
  “时局求速,生死攸关的事。”沈辜颔首,自顾到空场去练枪扎马步,待到日头出盛,绞着汗意淋淋的衣服下摆,回屋收拾。
  再出来,她穿身黧黑短打,绑腿绑腰扎得严严实实,紧紧包裹着精瘦的小腿与腰腹,长发高束手持马鞭,面目神采奕奕,整个人宛若她的红缨枪一般锋锐。
  目光扫过着元色圆领长袍的刘玄淮,沈辜眯眼笑道:“你这身打扮可不利落骑马。”
  刘玄淮袖手道:“这......我本来也不会骑马。”
  倒忘了,这人是个实打实的书生。
  沈辜吹哨引来马,她翻身上去,顶着烈烈日光,向人伸出鞭尾,眉目疏朗含笑:“尊请吧,我百无一用的兄长。”
  刘玄淮被说得有些赧色,绕过垂落的鞭子,四处打量可否有马鞍脚踏什么的物什供他借力上去,可找来找去,马背上除了个好整以暇的沈辜,竟无其他。
  他无奈挽起长袖,“添麻烦了。”
  沈辜长眼中满是灿烂的戏谑,她俯身一把捞起刘玄淮的瘦腰,内力逸散,猛地就把人提到自己背后坐好了。
  “这这这,抚安,你——”
  “事不宜迟,玄淮可要抱紧我,免得我这匹宝贝颠你下去。”
  “可——”
  沈辜两腿一夹,野马感之立即大嘶,蹄掌踏得尘土飞扬,已然是疾跑起来了。
  行军之人自然是习于马背颠簸的,但这苦了平常只坐在木椅子里写字看书的刘玄淮了。
  他强忍着不适,情急只好伸臂环住沈辜的腰,环住后却发觉自己这位抚安兄弟的腰细得要命,一掌绕过都能触到自个的腹部衣裳,这样的触感不自觉就想收紧力度,紧紧贴之。
  可这实在是失态,于是刘玄淮面色青不青白不白的,既尴尬又失力,既要远离心里又满是要求近的渴盼。
  “有辱斯文啊......”
  山路崎岖,他最终环紧沈辜的腰,轻声把脸挨到她冰冷的背脊上不远不近地靠着,鸟鸣溪流,疾风灌颈,他闻到一股奇异的冷香,是自沈辜身上发出,让人一闻心安。
  抚安抚安,她的字取得好极了。
  “站住!策马何人,下马来!”
  沈辜冷笑,一尾马鞭狠厉地甩过去,“睁大眼珠子看好,我是你们副将!”
  “副......副将?!”
  看守的庚兵大骇,军中不盛传副将死在前沿了吗?
  孤军深入敌腹,寻常人不早该被杀死了!
  他不敢怠慢,负手在原地道:“副将好!小的这就去报宗将军您回来了。”
  沈辜拍着马脖,慢下来嘲了声:“别介,你们宗将军可不待见我,你这一禀报,宗将军将我拒之门外,那我可难堪。”
  “这,宗将军不能吧?”
  “哼,不能,”沈辜夹了夹马腹,纵马而去,丢下一句:“他能上天了。”
  这宛如好友之间的调侃,在她飞尘背影之中,却仿若带着令人心惊的杀气。
  小兵只好想到是自己感觉错了,副将怎么能以下犯上去杀主将。
  “宗将军,您别来无恙?”
  事实证明,沈辜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她自知长枪带不进主将的营帐,便在绑腰的布中塞了把短刃,下马挥开守卫,闯进营帐方见到宗端高大的背时,她便箭步一跨,把刀抵在了主将的后腰处。
  附耳细语,宛若呢喃,只有宗端才知道她已用刀刃割破了将袍里的布衣,刀尖顶着他的腰,徐徐划动着。
  “沈辜吗?”
  他垂眸看地,不觉危险,反而是有些身在梦中的荒诞。
  “离去之时,我曾与将军说,胜时再见。”沈辜离得近,宗端的表情她尽收眼底,那副严冷中克制着伤心的脸庞,她看得莫名无趣。
  收回刀,她拖过椅子一屁股坐下,低着头玩弄匕首,似不经意地说:“我沈辜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如今我回来了,你当明白我的意思是什么。”
  宗端心尖一颤,他缓缓转身,“这么讲,你胜了?”
  沈辜抬眼,“不高兴,巴不得我死?”
  “不是这样......”宗端阖眸,痛苦道:“抚安,我愿意你活着,你活着我才能赎罪。”
  “可别,”沈辜挥手止了他恐怕得无休止下去的自哀,她两手一合,道:“您可别这样说,倒折煞了属下。”
  “不过属下真有件事情要您去做。”
  “抚安,你说罢。”
  沈辜堆着虚笑,“您给我的兵现在总该真算数了吧?我要他们现在就跟我走。”
  宗端皱眉,他很想不顾一切地答应沈辜,他想说那你拿去罢,拿去打仗。
  可迟恕庸在隔壁帐子里,有那样个老奸巨猾的耳目在,他的一切都是受限制的。
  所以他只能晦涩道:“抚安,你活着回来就好。这仗......你还是别打了。”
  “哎,宗将军方才是没带耳朵听人讲话的吗?”沈辜厌烦地拧眉,“我说,我方才说——我打胜仗了。”
  “我知晓,”宗端语重心长,他真切担心这个少年,“你年轻气盛,以为打了场小胜便能无往不利,我是理解的。可毕竟阒兵人多势众,一时之胜不足以说明......”
  “滚你娘的蛋!”沈辜是忍无可忍,她一脚踢翻了椅子,刀锋直逼高她许多的宗端下颌,“别在这跟我打着好心的幌子算计我,你这点下流我看不上,也不屑看。我只要那半个军,你给,还是不给?”
  锋锐无比的刀锋渐渐逼出几粒血珠子来,疼痛犹其刺心,宗端兀地惨淡地笑了笑:“我给了又能如何呢?这是场必败无疑的仗,我们在前朝看得清清楚楚,必败,知道吗?就是十死无生,回不得家。”
  “一群贱东西。”沈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道,“当初镇国将把北疆守得好好的你们不懂珍惜,现在北疆陷了就说是必败无疑,没见过比你们这群东西还贱的,有兵不出,战即溃逃,还要脸吗?”
  从始至终,刘玄淮就像个看客一般,束手在旁边,在无人关临的阴影处,观望着两个将军的对峙争锋。
  宗端连连败退,他年齿长沈辜一轮也无用,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到了小无赖面前,也是要告饶脸红的。
  作为主将,宗端不能告饶。
  可作为大庚臣子和镇国将军曾经的副将,他确实被沈辜说得脸红。
  “抚安,你这张嘴在我面前能这样说,日后,还是莫要这样讲了。”
  沈辜用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目光,嘲讽地盯着他说道:“我看你是被京畿那些人给灌了马尿在脑子里,好话不会听,光听别人骂你了。”
  宗端木然回之:“这是保命的手段罢了,你还年少,你尚不明白。”
  明白啊,她可太明白了。
  舌枪唇剑是个什么意思,她可真从身体发肤上每一寸都体会过的。
  于是她就笑了,笑之粲然,让人心惊。
  “你现在怎么就成了这么个孬种呢,宗端,嗯?”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羞辱他,刚进帐子,把捉了阒搠夺回珦城的事情一说,就算宗端和他背后的人无意于此,也会为此意外之得而嘉赏她的。
  届时不说是半个斗军,就是接过宗端手里的权斧,掌管整个斗军也未为不可。
  可作为故人,她看不下去宗端活成这个死样,说不上心痛,却也难掩愤怒。
  她甚至不怪李持慎在这中搅混水,只是怒自己的副将退却再退却的胆怯。
  沈辜想压在宗端身上,甩他几巴掌,再告诉他说:“让步不能干好任何事,你想保的只会离你越来越远。”
  但她不能这样做。
  因为她已不是镇国将军,她的阴谋还没得逞。
  撷了撷脸,沈辜觉得脸有些痒,她生完了气,觉得和宗端真是陌路了,便拽起椅子,仰着身子欠进椅背,意兴索然道:“你就跟我说,你想打吗?你能打吗?”
  宗端万古不变地用他悲伤与温和并存、心碎与溺爱同现的表情,望着她说:“打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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