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可北疆苦旅早将脑海里那些轻巧的日子磨砺得如同风沙般粗糙,她就是再觉得熟悉,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索性放弃了回想,她抬脚跟着成七踏进门槛奇高的梁府门。
  府中林意森森,所见无不是绿松翠竹,假山巍峨流水淙淙,遍地不见金银,但有的是文人独有的贵气温雅。
  绕过几条卵石小路,忽然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地到了一处金灿之地。
  细看不是黄金万两,却是开得旺盛至极的金菊长满路径,迎风菊香宛若羽绒般黏到脸上,沈辜见此,再对比行马来京一路上的场景,感慨般说道:“‘我花开后百花杀’。好个菊园满地金啊。”
  既见过沈辜不苟言笑的吓人样子,成七对背后这人会吟诗作对也就不再古怪,他搭着眼睛快速穿过路,带沈辜来到院中一处不显眼的房门前。
  “管家,人给您带来了。”
  房门里传出几道压抑着的咳嗽,只听窸窸窣窣的轻响后,雕花木门便被慢慢推开了。
  出来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妇人,面目红润眼睛放光,对比这生气十足的面庞,还真难以将其与那几声咳嗽联系到一起。
  “小七,这就是你找的人啊?”
  “是的,钱婆婆。”
  “行了,这儿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就先下去吧。”
  “是,钱婆婆。婆婆要不要小七给您老倒杯茶喝,刚才在外面听您又咳了。”在这位钱婆婆面前,成七全无浮躁之气,沉稳乖顺的样子和府外是判若两人。
  沈辜看得稀奇,也没避讳什么,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香气透鼻的菊园看。
  “喜欢这里?”
  不知何时,钱婆婆挥退了成七,弯腰走下台阶,来到沈辜旁边。
  沈辜侧眼,发现这钱婆婆的背微坨,站在高阶上还未能觉察到,细看就明晰了。
  凶恶的将军在老人面前自然而然有股斯文弱气,她拱拱手,对钱婆婆说道:“倒也谈不上喜欢,只是惊讶菊花竟还会开成像春花般灿烂。”
  “那你这孩子,见得还是太少了。”
  沈辜讷言,未答。
  钱婆婆锋芒暗藏的目光便在她身上刷一遍磨一遍,最终满意地点点头:“相貌是堂堂,气度也清正,看起来是能讨小公子喜欢的。”
  那左丞相是老尚书的长子,而今又出现个小公子。
  小公子......二公子,梁府......梁二?
第67章 重逢
  ◎怒而无力◎
  “......到了小公子身边, 记着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我们公子是实打实好的人,翻遍整个京城你都找不到这样好的官宦人家的好人,只有一点要额外惦记着, ”钱婆婆往前的步子顿了顿, 她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左手边的沈辜,“小公子是万般要精细的人, 这回子给他挑近侍, 能不能留在身边伺候最紧要的还是看你伺候得细不细。”
  沈辜神游天外, 想此梁二究竟是不是彼梁二呢,忽然冷不丁地手背被狠狠拍了拍, 一回神,钱婆婆严厉的目光正逼视着她, “啊?啊,是,是。”
  略微含混的回复得不到这位老人的宽和, 她那凝着真正的苍老的褶面, 因沈辜而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小子,别嫌我老婆子絮叨。见你生得讨喜才有意告诫你几句,旁人本来可是连公子的面都见不到的。”
  “多谢,”沈辜江湖气十足地抱了抱拳, “多谢钱婆婆,小子我必努力讨公子欢心,留在府中干事后也多孝敬孝敬您老人家。”
  “孩子, 我六十了, 不是十六岁任你哄就高兴的小姑娘了。”虽是这样说, 钱婆婆还是轻声提示道:“小公子重视礼教,你待会过去先拜礼,言语定要尊敬。”
  这般谈着,已七拐八拐地过了好几条小石路,绿松翠竹渐少,玉器金玩却越见多了,待到脚步停下,豁然有尊汉白玉小桥自前方拱起,桥下流水潺潺,两岸花繁叶茂,毫无深秋肃杀之气。
  “过了桥,就是公子的居所。这个时辰,公子应当在温书呢。”
  桥后,出现了几落庭院,有红瓦有琉璃瓦的,飞檐雕栏,奢华之气毫无遮掩,仿若要给每个外来者传送一道臆测:华屋如此,当住倾城。
  跟着钱婆婆先是走过最外侧红瓦的屋子,正打扫的奴婢仆从们见到她带着个少年来,纷纷停下手中事情,低头恭敬地问候了声“钱婆婆”。
  钱婆婆目不斜视,径直从众人面前走过去。
  待到落后的沈辜都离开了视线范围,这些奴婢方才对视着,同情地说道:“又是个倒霉家伙,二公子这回不知道要怎样折磨人呢。”
  “别瞎说!”
  仆从里传出轻轻的斥责,“服侍二公子那是天大的荣幸,什么折磨不折磨的,这样的话再说,小心钱婆婆听见撕了你们的嘴。”
  仆群这才讷讷,各自去了。
  沈辜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边走边思忖着,她来是为了拉拢梁左丞一起掰倒李持慎的,可不会真为人奴婢。
  这梁二公子被手底下传得如此暴戾,脾气作风确实让她想起当初的梁诤来。
  “到了,公子就在屋后。”
  沈辜愣了下,“钱婆婆,您不和我一起进去吗?”
  “我不能进去,公子不给我们这些人揣度他的喜好。”钱婆婆递给她一记自求多福的眼神,“好孩子,进去罢。也不要怕,我们公子不打人,只是面冷些。”
  这样的话......很难不让个初来乍到的少年心生惶恐吧,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公子,府中上下老小都不敢招惹啊 。
  索性沈辜只有外面这张皮子是十七岁的,沙场里摸爬滚打出来 ,怕也怕不过尸山血海。
  于是对退行的钱婆婆扯扯唇角,“待会儿见。”
  沉重的雕着祥云文案的木门被沈辜缓缓推开,幽暗的里室因而游进一条跳跃的碎金闪耀的金光,这细蛇般的光色并不能完全驱走屋内昏暗,沈辜看见许多模糊的高案书架的轮廓,鼻尖便浮动着檀木厚重的清香,墙上挂着许多长幅的画作或者大字,在木香中,又混合着冷冽的墨香。
  室内诸物一团模糊,金蛇般的阳光在浓厚的黑暗里是异类,没有任何主人会容忍自己的居所混进这样的异类来。
  沈辜听到一道阴冷的声音从不远处又徐缓低沉地传过来:“关门。”
  关门。
  区区两个字眼,硬生生像两个冰坨子似地砸进人心里。
  沈辜无声而迅疾地反身合上门,她已认出这冷声命令的人是谁,嘴巴刚拉开一条缝,半音未泄,又被打断。
  “鞋。”
  沈辜怔然地四下望了望,在木案角落发现了两只云帛白履,眼睛已大概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现在她连鞋面上用金线绣的瑞兽双目都瞧了个一清二楚。
  抿着唇,她上前几步,俯身捞起它们,跨步走向更里面,似是高床的地方。
  “滚开!”他突然怒了,“没规矩的东西,我让你进来了吗?”
  沈辜停下,手里提着鞋不尴不尬地站着,站了半晌,她也不放,耸肩,盯着前方坐在床边的高瘦身形,笑了笑,道:“经日不见,小公子脾性如昨嘛。”
  她介于少男与少女之间清冽的嗓音一经唇间流出,时常让人觉得听了场碎玉击水,不带情绪地听着是动人,带情绪听是爱恨交加。
  屋子沉闷黑暗,蕴着深秋绝不会该泛滥的潮热,墨香木香和兽头玉炉里冉冉升起的沉香,哀怨忧愤地布满了所有空间。
  行走间落地无声,沈辜逼近的身影给黑暗中人带来急促了一瞬间,眨眼又平息下去的呼吸声。
  沈辜站定,看见梁诤坐着,腰身直挺挺的,头颅却像颈后挨了一刀似得矮下来,低垂着盯向沈辜的脚面。
  “......你怎么......”
  梁诤在离开的几个月中,长势惊人,恍若回到京中离开奉和县,便脱下负担回归适合自己生养的土地上,猛地由瘦弱的美貌少年抽条成高大阴郁的青年了。
  端坐时两肩宽宽,腰身但很细。
  沈辜眨眨眼:“什么怎么?小公子是想说哪个怎么?”
  她作势依旧如此轻佻,太不要脸。
  梁诤哧地一声笑了起来,他忽然向上把住沈辜的肩膀,以往觉得坚硬无比、难以摧毁的肩头,此刻握起来是如此瘦削,突出的骨头像刀刃般扎着他柔嫩的掌心。
  “怎么还没死......”声气渐弱,两只眼尾上挑的桃花目红着,隐忍而恶狠狠地捏着沈辜手臂,把她塞进怀里,“你死了的话——”
  哪有人一见面就咒人死的呢?
  沈辜唇角抽搐了一瞬,将鞋子扔掉,半蹲着而后拍着梁诤绷直的背脊,笑着踩上他光/裸的脚背。
  “疼......”小公子咬牙,却死死按着沈辜不让她动。
  他用力之大,让一位背后布满刀疤剑痕的军人都皱起眉头,沈辜难以理解梁诤的巨力是来自何处,她很快便不想享受这场久别重逢的戏码,便掐着两指,拧起梁诤腰间软肉。
  梁诤疼痛地闷哼了下,可他只是把头埋进沈辜颈后,用他的长颈磨蹭着她的细颈,像看待肉骨头的狗一样守着怀里的人。
  沈辜确信手下的这块软肉已被掐得青紫不堪,如若再继续下去,梁诤甚至能被她弄昏,可这人看着细皮嫩肉,这时候偏偏像铁身铜身,多大的疼也只哼了一声后就全忍下来了。
  沈辜无奈,只好任他困着。
  “小公子......”沈辜拍着梁诤的后脑,手无意碰到他背脊,瞬时感受到一种异常的热度,“喂,你这是染了风寒吧,烫成这样怎么还要贴着我?”
  梁诤闷声:“本公子水火不侵,小小风寒岂能近身。”
  沈辜不信,哦了声便一把拽开他腰间的绑带,里衣松垮,她伸手进去到他脊背上抹了把细汗,细腻柔滑的皮肤在掌心流水般淌过去,肌肤相亲时小公子漂亮白皙的背段如风中碗花猛颤了颤,她好笑地把指尖的湿意擦在梁诤衣服上:“流这么多汗,还说不怕热?”
  “你这个沈辜......真是.......”梁诤薄怒,胳膊又紧了紧,似乎是在为受冒犯而生气,或许也是在害羞。
  “行了,我很累,蹲不动了。”
  她其实不累,只是习惯扯下谎打破无聊的局面,免得小公子无穷无尽地生气、害羞下去。
  但梁诤静了静,然后便慢慢地放开了手臂,低头盯着黑黢黢的地面。
  “咦?”竟然只要这么轻易就能让他听话吗?
  沈辜直起身后,稀奇地飞了眼梁诤。
  而他此时也意识到方才干的什么蠢事了,竟然像个讨父母欢喜的孩童一样紧抱沈辜不撒手,神智恢复,他在黑暗里重新冰冻起面孔。
  可惜的是,这样的冷漠在沈辜眼中已是威慑力大减,与色厉内茬的劣童别无二样:“这时候就别闹脾气啦,我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兄长讲——方便说说梁左丞在哪里吗?”
  这府中来往之人,十人里有九人是要寻他这位声名赫赫的兄长的。
  那剩下一人,梁诤见到沈辜,以为是来寻自己的,想不成也是找粱恩。
  他冷淡地抿直唇角,“不知道。”
  几个月的担惊受怕,把自己埋葬在这个死人墓里,他靠怒骂与刻薄赶走了一个又一个奴仆,终于等回了真主,可人家却根本不在意他。
  梁诤又恨又气又悲,他若是能站起来,这时候一定会和沈辜打一架,把她击倒在地,跨坐在她腰上,再居高临下地往她那张讨人恨的脸蛋两边各打一拳,不容置疑地命令她:“给老子看清楚了,我是梁诤,是你他娘的旧主。你第一要见的,应该是我。”
  但他是个终身残废,下了床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要想行走还得靠肘行,那样的姿态卑微下贱毫无尊严。
  梁诤想自己还没有在乎沈辜,在乎到连脸都不要的地步了。
  她算个什么,她不过是救了他几回的小人。
  “欸,小公子,你究竟是不是染风寒了,怎么摸起来这样热的?”
  额头探上只手掌,这只作恶的手接着捏了捏他的脸,而后给他细致地盘上了腰带,整理了下衣领。
  那几根作恶多端的手指在肌肤上流连,带起一股又一股虫蚁噬咬般的钻心之痒。
  若是如此也罢了,可当沈辜清明半垂的眼睛疑惑地看向他时——
  那顶军帐中、长桌前、独椅上,沈辜细长柔软的指尖如蝶翼般的触碰,风月无限中潮热的毁灭性的欢愉......要命地溯回到脑子里,梁诤愤怒地红了脸,但最终无力地说道:“......粱恩还没下朝。”
第68章 梁左丞
  ◎别来无恙◎
  “二公子, 丞相下朝了,现在就可往前厅去了 。”
  门外有个小厮报完消息自退下了,沈辜于屋内听完,似笑非笑地看向梁诤:“赶巧了不是。”
  梁诤闭眼, 再睁开已满是寒霜:“穿衣。”
  他的外裳在屏风后挂着, 沈辜拿来,扔到其膝盖上, 转身便去找四轮车。
  她一扭开眼神, 便没注意到梁诤拨开衣物的左手手背暴起的青筋。
  矜贵的梁二公子尚未被人用衣物砸过, 换了旁的人,他一定会留双手下来。
  而无知无觉的沈辜仍在那厢找四轮车, 其实那物着实不算小,理当很快能被看见, 可若在放了许多金银玉器,光搁在地面的半人高花瓶便不下五个的屋子的话,精准地找到还是有几分艰难。
  找了会, 实是感到麻烦, 也碍着屋内光线虚弱的缘故, 沈辜直起腰,原地委顿了几息,目光幽幽投向沉重的木门。
  “吱——呀——”
  瘦弱若春枝的两只手臂,钳着木门用力往两边放开, 随着禁锢的破碎,灿烂日光一泄而进,汹涌至极, 滂沱无阻。
  “多见点光啊, ”毫无顾忌的少年眯眼, 抬手挡了挡过于刺眼的阳光,扭头对坐在那端阴郁的小公子笑道:“人不见光,脾性可生得讨厌了。”
  梁诤握了握拳,眼睑下的两朵乌青在光霭中显现,“给我穿衣。”
  他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沈辜微哂,打眼看见四轮车,走过去顺便推着。
  “抬头,”她拾掇着触感细滑的锦衣绸缎,语气闲闲地像在给自家小宠梳毛,不过心里更是窝藏着看笑话的心思,于是故意找茬,这里嫌梁诤手碍事,转而就那里烦梁诤的目光吵着她了。
  搞得她倒像是主人,梁诤这个正儿八经的主子被弄得态度不上不下,斥责不得服软不行,以至于脸色难看,像个遭家长无理苛责的孩童。
  衣裳终于穿好了,光鲜亮丽的小公子一把拂开沈辜虚情假意的胳膊,撑着床沿直接跌进四轮车里,形容难免狼狈,面色更阴沉无比。
  沈辜含着笑把人翻过来体面地坐好,然后蹲下身拍着梁诤的膝盖,道:“不碍事,在我面前不算丢脸。”
  她或许早忘却了当初在北疆的事情,可梁诤刻骨铭心地记着。
  关在房里这么些天,他一人待着便养成了胡乱猜想的坏习惯,沈辜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在心里绕了几圈,喧嚣成暗讽明辱的浪潮。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