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菜也不买了,赶忙扎好钱袋子,提好松垮的裤子反身奔进京门。
沈辜进京伊始,自动屏却了两路高声叫卖的贩声,她眨着眼睛,遥遥望向在逶迤而去的瓦木房屋中最高的那栋——飞檐琉璃,红木高墙,是皇宫的居所。
她收回目光,沉静地像看见自家门檐,接着拉开步子,正要寻一酒楼栖身,忽然从背后传来道清脆的少年音:“欸,小兄弟!兄弟留步,方才牵红鬃马的小兄弟!”
刚进京就要招惹麻烦了吗?
沈辜拧眉,撇了撇嘴,并未掉头,而是闪到路边,随意站在摊子前挑挑拣拣,似乎完全没有听到那道指示性十足的呼声。
“欸,小兄弟。”
小厮的手刚搭上少年的肩膀,便惊了下,他连忙收回手,瞪着眼望着自己的掌心,心中不自主道:“果然是逃难而来的人,身上瘦得没二两肉,摸上去像一具骷髅似的硌人。”
“流年不利,天灾人祸的,乡下能活下来的都没几个。”
“你......你妖怪!你怎么听见我心里的话的?”
沈辜望着眼前的小厮,干干净净的一双猫儿眼,两颊还带着点肉,受惊便瞪着眼圆着嘴,一副受惊至极的模样。
她好笑地说道:“阁下方才那份朗朗之音也能称作心音的话,那这街上可尽是妖怪了。”
摊位的贩子笑眯眯地点头应和:“说得对着嘞。”
小厮自知失言,拳头抵唇咳了咳,面皮很薄地泛起红晕,说道:“真是对不住,我把你叫住,竟还让你受到我的污蔑,冒犯了,真是冒犯了。”
说着说着,他鞠躬,做了个揖,“给你赔罪了。”
从他的面相和知礼的行为上,足以看出小厮的主人教导得不错,他身后的人家不是言情书网,必也是世贵显赫。
沈辜笑笑没出声,继续拨弄着摊位上的饰品。
她恰巧来到一专卖女子胭脂发钗的位置前,手下拨弄的是支簪尾飞蝶翼的流苏木钗,其上缀着的料子不过些碎玉,成色不好,但胜在蝶翼栩栩如生,可堪把玩。
旁边候着的小厮抬眼看见她手里的蝶钗,机灵地掏出钱袋,对摊主说:“这钗多少钱,我买了。”
银货两讫,小厮挤到沈辜肩侧,嘻嘻笑道:“喂兄弟,家中可是说了亲事?不然怎么留恋于此钗?方才听闻你两日没吃饭,想来定是囊中羞涩,我古道热肠,见你如此喜欢,买下送与你,这样你我可能做个朋友不?”
这少年话是真的密。
沈辜拿起蝶钗,用细银链缀着的碎玉珠被她举在阳光之下,反射出熠熠光彩,流动旋转的光芒反射到小厮的脸上,把他的笑脸闪得一僵,眼角霎时沁出点泪珠。
她没想到这样一枚珠子竟有如此威力,小厮也未曾料及温暖和煦的日光还能伤人。
揉着眼睛咕哝着:“干嘛呀这是,干嘛呀。”
沈辜似笑非笑,将钗放回摊位,说道:“亲事嘛,是有的,我有位青梅,长得那是赛若天仙,这钗戴在她头上,必定是好看极了。”
“那你便拿去呀,我送你这钗,不要钱。”
“哦?真是如此?”沈辜狭着长眼。
小厮脸上堆起虚笑,“也不尽然......我确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沈辜满脸“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的表情,让这个小厮油滑的表情更之狡猾。
“兄弟,刚才在城门口,其实我就站在你后面。你家乡的事情我也都知道了,天老爷不赏饭吃,咱这些穷苦人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我家中曾经也曾侍奉过土地,故而对你的遭难十分痛心难过呀。你说,大庚不都是皇上的天下嘛。那大庚的子民自然也都是皇上的,而我们是大庚的老百姓,都是皇上的,你说,那咱算不算一家人?”
见沈辜沉默地垂眸玩摊上的口脂去了,小厮暗道这小子真是痴情,一计未结另一计又起,他搭上沈辜的肩,哥俩好似地一阵耳鬓厮磨,“咱这都算一家人了,那你我兄弟二人......哎,兄弟你几岁?”
“堪堪十八了。”
“哦,我年后十九,那么你该叫我兄长了,贤弟。”
这又是哪门子的兄长。
沈辜但笑不语。
小厮接着喋喋:“此时不叫我也无关系,我反正是认定你这个贤弟了。贤弟啊,是这样,我真怜惜你小小年纪还来此奔波生计大事。饿着渴了,哪有知心人疼你呢?不若这样,兄长我给你找个活干,你先找个饭碗养活自个儿,而后再慢慢找你那亲人,如何?没事的,别忧心,我既然认你做了贤弟,普天下又哪有兄长骗自家人的道理呢?你说是不?”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沈辜憋着笑,“那么兄长,你说的这活计又是什么呢?小弟跟您请教请教。”
说到即将要介绍的好差事,那小厮可有得说了,他平平无奇的五官霎时放出骄傲的荣光,拍着胸脯担保票道:“要说这活计,那可真是天下有一无二的好事情!贤弟且看我这裤子。”
他扯着裤布,嫌沈辜不弯腰,作金鸡独立式单脚翘起,非得让沈辜看清那上面流动着暗纹的绸布不可。
摊位上的老婆婆于是也咧着粉红的牙床,探出头来看。
沈辜便不得不扫了眼,“嚯,这布料看着十分亮堂啊。”
“岂不?”小厮挺起胸脯,“这可是我家主人裁冠礼服用的料子,剩下这些,便是赏的我干活勤快。”
“那敢情兄长门上不俗,单冠礼就有这样名贵的料子用。”沈辜何尝不知小厮的目的,她不过是在故意逗弄这故作圆滑世故的少年罢了,毕竟酒楼有的是,而这样有趣的人少见。
小厮嘿嘿一笑,他探身凑到沈辜耳边,悄悄声说:“不瞒贤弟,我家主人之显贵就是在这一板砖下去三个官的京城都可谓是高层中的高层呢。”
“愿闻耳祥。”
他忽地打了个滑头,“我说了,贤弟可愿意跟随我进府去瞧瞧?”
沈辜:“既是显贵大户,岂能容我这介难民随意进出吗?”
“你做了我们,嗯,自家人,不就能进出了吗?”小厮掏出钱袋,拉开细小的一条黑缝,让沈辜往里眯见些碎银铜钱。
“看,这里面是我在主人家里攒的私房,可有许多呢,足以我离京后不劳作也能活个一年半载的,这还是我带出的一部分,其余在府中寻常能吃到的珍馐海味自不必说了。”他捏着沈辜的骨头,暧昧地笑道:“穷苦百姓家可就是再修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贤弟既有天仙似的青梅,难道就忍得天仙整日在柴米油盐里变得狰狞丑陋了吗?如今你是年轻伉俪情深,日后到弟妹年老色衰时,难保不会生出嫌恶之心的,不如在年轻有好颜色的时候好好护养,如此爱惜时日也长久些。贤弟,你可好好想想。”
这孩子,话不仅多,还挺歪门邪道的。
沈辜推开肩膀上的猴子手,擦了擦眼角,凄婉地说道:“兄长这番言语,虽是深深打动了弟的心,可是弟......可是弟......”
小厮低声道:“贤弟且说,可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顾虑,兄长为你费心劳力定然也要解了!”
沈辜暗笑,面上泫然欲泣,悲声如啼血:“弟的青梅爱人,早在那瘟疫中去了,我......我,我又哪有第二个天仙让我戴钗呢?!”
“......啊?我竟不知此事!”小厮也是大惊,万料不及还有这档子惨事,他连忙狠狠甩了自己两个巴掌,迭声道:“我该死啊,贤弟我真是该死啊,不想会触及你这样的伤心事,真是兄长不对,哎......哎呀,兄长闯祸了!”
胡说八道的美妙之处就是看着别人急得手足无措,而唯一知道真相的自己忍着笑的故作平静。
戏好演,沈辜便继续演了下去。
她拿起钗,“兄长,此物——”
“你拿去,你拿去,分文不取真的,你且拿去祭奠亡妻也是好的。啊,还有这个口脂,想来弟妹也年少,地府下有知,也会喜爱这些红红粉粉,这口脂也拿去罢!”
沈辜装好不义之财,对小厮抱一抱拳,“多谢兄长慷慨解囊了,弟感激万分。不过弟在乡野里滚惯了泥巴水,又哪里受得住朱门里的万般规矩呢?如此也要道别了,兄之恩情,弟自当铭记。”
小厮叹了口气,朝沈辜摆了摆手:“你......你去罢,主人要我交代的人,我再去找好了。”
他颇为失意地耷拉着肩膀走了,边走嘴里一边细言碎语:“哪去找个年岁与我差不多大,面相还端正的人嘛?好苗子早叫右丞府里挑走了,如今左丞大人还非让找个好看的少年,干嘛嘛这是。”
“等等。”沈辜耳力之好,将小厮的自言自语听得一清二楚,她叫住他,蹙眉严肃道:“你的主人究竟是何人?”
这这,怎么转了个脸,自家贤弟就变得气势汹汹这般吓人了。
便是在官宦家从小长大的小厮,此时也不免被沈辜的气势吓着,他咽了咽口水,艰难道:“左......左丞相啊,我家主人是当今左丞梁大人。”
粱大人?
倒是知晓京中有个梁家,那梁家老臣也是朝里少有的清流,官至户部尚书却从未贪墨过一分一毫钱财。
周行很是依仗梁老尚书,李持慎对此人亦是唤过老师的,只因梁老在李持慎羽翼未丰受他人欺负时,出言点拨过他,亦是变相地救过他。
梁老若是能活到现在,也该八十了。
沈辜问道:“左丞大人的腿脚如何,可还在阴雨天疼痛难忍吗?”
小厮愣了,他完全想不到,城口上碰见的个陌生少年,竟能如此熟知他们府中人事,家中老爷确实是有雨天腿疼的毛病,可是不该为沈辜这样个布衣小子知道。
他眼中起了防备谨慎,茫然尽褪去,挑着行人皆知的事情道:“腿疼的不是左丞大人,那是咱老尚书的顽疾了。左丞大人是尚书长子,满打满算今年刚三十,哪有这些老人病。”
尚书长子,这又是何方人物?
沈辜思忖道:“梁家长子......我怎么不曾听过呢?”
“那你如何能听过,我们左丞大人自小不爱出府。在府里苦读数十载,可谓是天神般的人物。”
沈辜闻言,不知想到什么了,忽然变了主意,笑着搭上小厮的肩头,“欸我说,兄长——”
“你你你,说话就说话,笑得这么奸诈做什么!?”
“奸诈?”岂非是和善可亲,沈辜稍微收敛了下笑容,认真地盯着小厮的眼睛,道:“兄长,我方才记起来了,我父亲曾说过,我那京中叔伯离家时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如今二十年都过去了,或许他老人家在不在这人世间我都不知道。弟孤苦伶仃一人来此,偌大的京城,一时之间哪去找吃饭的地方呢?思来想去,方才拒绝你真是小弟糊涂了,嗯——不知现在,能否?”
小厮犹豫间杂着不忍,他是不忍好不容易找到的好人选就这样从手里溜过去,可是沈辜将才露出的威势让他不免想到一些官场阴谋,他纠结再纠结,始终是下不了定论。
沈辜立即想要做这吃一锤子买卖的,她现在的职位最大就是个斗军副将,还是宗端给她的,若是真算起来,可能还不如程戈那个校尉来得名正言顺。
就这幅子无所依仗地进朝去见李持慎了,一惹他不顺心,官位被撸到底不说,性命还在否也堪忧虑。
原本是瞧小厮好玩,沈辜逗弄一番就走的,可如今......好吧,沈辜承认她心里多少有点寂寞,袍泽弟兄们都在北疆驻守,仇恨再深,她也难以弃国事安危于不顾。
故而她不能把程戈他们拴在身边充当自己的保护,到京了,是如此的局面,她必得找个同盟。
谁也对欲除李持慎于后快大有心致,谁便是她的同盟。
前朝梁老做尚书时,且尚书弹劾过李持慎行事狠厉不留情面,让周行把李持慎放逐到瘴气横生的苦南地历练过一年。
沈辜对这些清流有段时间很不忍,每当李持慎下令要杀他们时,她便会抿唇不应。
也许是觉察出沈辜仅存的怜悯心在这些老臣身上,李持慎就是对他们再恨之入骨,也未再让她对梁尚书出过手。
有父如此,子当也有忠臣品格吧。
况且高祖设左右丞相,本就是让为两个掌权人互相制衡。
李持慎如日中天,一家独大,朝野上下未必就没有敢反抗的力量。
沈辜想,梁左丞是她该尽力争取的对象,若是成功,她亦能得到些许保障。
单枪匹马对上李持慎这尊权势中心人物,还是险之又险。
要像对待珦城战役一样对待这场复仇,以少积多便得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以正合以奇胜,朝里的清流们将是她沈辜手底下的第二个斗军。
小厮还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把沈辜这个危险家伙带回府里,这时有人拍板了:“成,既然兄长沉默,那便是答应了!”
沈辜用热情的笑容报答小厮的介绍,她紧着缠住人,说:“既是答应了,不如兄长现在就带我进府吧,看看咱主人的住处,兴许还能见到管事的,再带着去见见主家呢。”
“我——谁说答应了!”小厮扑棱着手,抖开她的纠缠,两眉倒竖,面容憋出怒气来了,“天底下怎么还有你这样无赖的人,旁人可曾说过一句答应的话没有?怎么就摽着人要言这言那了。这是干嘛呀,你是干嘛嘛!?”
“谁都没要干嘛,大家都是讨口饭吃不是。”沈辜嬉笑连连,她晓之以理:“兄长,你看,我们都是苦命庄户人,都知道要把饭吃饱多么是不易。如今你是府里的人,能给弟买这些好东西,不就是为了哄弟进府做工嘛?能让你舍得下这么大价钱的,上面管事的肯定也给你压力,说不准还叫你找不到人就不回去呢。你说,是也不是?”
小厮抿唇,确实是。
沈辜一瞅就知道准有戏,便接着动之以情:“兄长既然认了我做弟弟,又哪有弟弟不为兄长分忧的呢?我给你想个法子,如今你就带我回府,让那主事的人看看,留不留下都是弟的造化,但兄因此能完成桩吩咐,多么划算啊。”
小厮,即左丞相府负责主厅洒扫的成七,闻言不由点头,是呀,管家只说带个样貌的少年回去做事,可没嘱托不能把.......成七抬头又望了望沈辜,她郑重其事地点头,意在让他大可放心,她铁定没问题的。
谁能保证她就没问题,但他就是个负责洒扫的小喽啰。
还是不要给主人想太多比较好。
成七咬牙,色厉内茬地对沈辜警告道:“君子不事二主,你进了府可就是我们左丞相的人了,你不要妄图做什么背叛左丞的事情......否则,否则,否则我诅咒你一辈子吃不饱饭!”
“好好好,小弟遵命嘞。”
沈辜心想,去他娘的君子,沈抚安要做君子,全大庚的死猪头都能从屠户的案上活过来嘲笑她。
有道是偶遇又是好遇,遇见小厮留把主人问,便给问出个清流左丞做她沈辜的前驱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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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高门之上,梁府二字写得刀劈斧砍、风骨凌厉。
沈辜驻足仰头看了会儿,总是觉得这字迹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