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辜,你比我恶劣。”梁诤惨白着脸,手指紧扣扶手,他强撑着挺直腰背,目光穿过门口,“去前厅。”
“......怎么忽然这样?”沈辜低头,探手去抚梁诤的额头。
梁诤别开脸,躲掉她的手。
“什么缘故?又开始讨厌起我啦?”
“......”
哪里称得上是讨厌。
梁诤闭起眼睛,“前厅。”
久别重逢本是人生一大喜事,在沈辜的茫然与梁诤的别扭下,却古怪地不是滋味起来。
沈辜只好把四轮车推出房门,刚走上小道,钱婆婆不知在哪里蹲守许久,这时一忽儿冒出来,再以不符合其年龄的速度跑来。
她偷偷对沈辜挤了挤眼,而后揣着手对梁诤恭敬说道:“小公子,丞相刚换下朝服,这时还没到前厅,您这时是去......?”
梁诤一道眼风飞去,这个严厉的老人顿时心领神会地点头,“照看小公子去前厅。”
她招来个婢子引路,自个儿对梁诤告了退转身便走了。
沈辜后来知道钱婆婆是去了粱恩那里,向梁府的大主子禀告二主子收近侍及终于见光的喜讯了。
前厅本是梁府待客的地方,但听闻那位梁左丞爱把两件事合在一起做,如今这待客之地已然与用饭的场所合为一体了。
沈辜带梁诤到此处时,一张方桌正搁在房中央,桌旁只有把光秃秃的太师椅陪着,桌上另有壶清茶与两个青瓷杯子。
梁诤的四轮车停在桌侧,他搭着扶手闭目养神,一派空漠的神情,完全拒绝了沈辜交谈的可能。
于是她只好一人望着房间发呆好奇,偶时从一种瞻望上辈子的枉然里回神,捏着指骨,等待粱恩和想着吃饭。
“丞相来了......”
耳听八方也是一种百无聊赖,沈辜的无聊好在是被那道马虎的低呼给打断了。
她跟着那些低头顺眉的奴婢们的目光朝正前方望去,远远地瞧见一位身着宝蓝涩直裰的高大青年阔步而来,他行走间肩头微压,眼睛虚望靠下,身端平正,脚步如船行水轻巧徐缓。
沈辜的目光与粱恩的眼神触了一瞬,他面色平静,脚步丝毫未因她的出现而凝滞半分。
或有靠人行走识别贵贱的术士,见到粱恩的行走之姿,定会道其进退间合乎尺度,是极贵之人。
青年走至桌前,并未看沈辜,而是捞起袖口 ,宽大的手掌先探了探胞弟的脸,唇口一动,声若笙簧,音色如玉磬,润泽而畅达:“舍得出来了?”
梁诤并不受自己这位兄长皮相的蛊惑,他睁开薄薄的眼皮,打掉粱恩的手,恶声恶气说道:“尽是污秽之气,莫要碰我!”
“孩子话。”粱恩施施然收回手,喜怒难辨地坐下,方才抬眼看向沈辜,“阁下特意来见本相的?”
沈辜盯着左丞的面庞,苦思着说道:“梁大人您......可出过京城?”
“何出此言?”梁诤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水,青瓷杯上没有冒热气,壶中的茶是凉的。
沈辜眼光下移,落在梁诤光滑干净、修长有力的手掌上,“不知为何,一见到您,便有如见到一故人。”
粱恩垂眸,唇畔泄出半点笑意,他撩起袖子,慢慢给沈辜的方向推去杯冷茶:“请坐。”
立刻有个仆从提着把木椅上前。
“多谢......”沈辜抱拳欲坐。
“放我旁边来。”梁诤出其不意地拦下直往粱恩走的仆从,细长的指尖撩了撩身侧的位置,冷冷道:“她现在是我的侍从。”
粱恩端起茶,半分注意都没分过去。
他置身事外,好像想要把这桩因占有欲而起的小小争端,再抛回去。有意瞧沈辜会怎么处置。
梁诤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仆从冷笑了一声:“蠢东西,你是聋了吗?”
斥完了,他薄唇再张,眼瞧着要从这张红唇里要吐出令人胆寒的惩罚之言了,但到底没来得及说出,二公子的脸颊便突然被两根手指掐住。
“罚个不经事的小奴干什么,你不就看我不爽快嘛,何必祸及无辜。”
沈辜捏着梁诤的脸颊晃了晃,“先别闹,让我和梁大人说点正事。过后我任你惩处,如何?”
梁诤心说,这人倒好一番口蜜腹剑,不要以为她把自己的脸转过去,他就没发现她在额外注意着那个蠢奴才。
她方才根本不是为与粱恩尽快交谈才打断了他的发难,定然是瞧见小奴才清秀,在“怜香惜玉”!
“放开!”
梁诤用力拧开脸上的钳制,他顶着两个红指印的白脸,阴狠地说道:“胆大包天的东西,手上尽是污浊!”
沈辜摊开两只白皙的手掌,只瞧见些细微的刀疤与薄茧,“没有啊,哪里脏了。”
她无辜干净的眼神把梁诤气得脸色发青,“沈辜!”
“行了。”粱恩看完闹剧,朝还拿着椅子惶恐的成七道,“椅子放下,你推小公子回房。”
“我为何要离开,这是我的地方,”梁诤难以置信地转眼,“我是梁府的二公子,有什么话是本公子不能听的?!”
。
粱恩眸光浅淡,但语气不容置疑:“回房。”
梁左丞才是梁府真正的掌权人,不消梁诤反应,钱婆婆又走来,跟成七一道将梁二公子推走了。
世家子弟的涵养叫梁诤不能毫无顾忌地边走边叫骂,他回头,阴鸷美艳的眉眼冷厉地勾过沈辜和粱恩这两张迥然不同又同等磊落的脸,冷眼看着看着,心底蓦然掀起巨大的危机与狠毒,可他终究无所施为,只能任人推回到房中。
蠢奴才与笨管家甚至贴心地给他关上了房门!
前厅。
沈辜坐下,抿了口茶水,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
她有话说话,抬眼直视粱恩道:“斗胆问一问,梁葫芦可是梁大人的老仆?”
闻言,粱恩漆黑的眼睛里泛起春光似的笑波,他实是觉着有趣地放下瓷杯,双唇微启:“阁下觉着我与梁葫芦是什么干系?”
这有何可猜的?
梁葫芦什么关系也都是梁府的人,又非朝野中的官员,倒也不必事无巨细地防着她。
沈辜语气冷淡下来,她自然不想日后伴着的是个多问到疑神疑鬼的人:“梁大人既不愿意讲,某便不多问了。”
粱恩缓慢地平视她说:“沈辜,别来无恙。”
“梁大人?!”沈辜猛地站起身,她惊愕地望向粱恩,只因方才这人竟用着苍老不堪的嗓音回的话。
再仔细回味一番,这声音不属于梁葫芦又能属谁!
粱恩厚薄适中、有棱而横润的唇接着又吐出老人嗓音:“沈小将军,别来无恙否?”
“你......梁大人好伪装。”沈辜收敛惊色,脸色复杂地重新落座。
她忍不住再三打量粱恩清俊的面庞,将其与那张满是褶皱宛如老树根的老脸对比,除了那双眼睛里熠熠的光芒,竟再难找到当初梁葫芦的半点影子。
背也不驼了,走来时只能让人想到“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又如何能思及到梁葫芦走两步喘三下的疲老呢?
第69章 和而不同
◎殊途同归◎
粱恩瞻视着沈辜, 缓声长吁道:“多日不见,沈小兄弟清减许多了。”
此言不虚,沈辜只不过在北疆待了四五月有余,却已早早走出唇红齿白的少年青稚样, 身量颀长, 浑身骨节生得宛如锋利的金石,便是皮相纤弱乖巧些, 也挡不住从骨血里透出的凛然杀气。
见沈辜的模样, 再将其与梁诤一比, 粱恩暗暗叹了口气,胞弟不争气, 他属实是无法可施。
“既然是旧相识,那么我便直言了。”
“请。”
沈辜凤眼狭长, 目光深远,看着粱恩说道:“梁大人......对李持慎李右丞如何看?”
这样的问题曾几何时也听过。
粱恩不必多想,记起当初在奉和县的时候, 彼时成丰帝新丧, 还不是小将军的沈辜只有十一岁呢, 身子矮矮小小的,眼睛里时常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她那日却显得有些神思不属,与他要了杯与今无异的凉茶,边喝边问他何为君子。
当初所举人物, 便有李持慎,这位执掌大权的右丞相。
时过境迁,沈辜并不能时常快乐着与他讨茶喝了, 如今她眼神里更包含着是一种挑战的神情。
“本丞从不于内宅里对同僚评头论足, ”粱恩微微一笑, “小将军此次来京,也是受朝廷命令的,那么日后也定是要入朝谋官的了?”
沈辜后靠着椅背,“我亦是无意于为官,可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又必须要我去淌你们那官场。”
“入朝为官,自然都是为皇上为百姓做事,何分你我。”
“那李持慎呢,他为皇上为百姓做事了吗?”沈辜忽然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脸庞猛地凑近粱恩,两人鼻尖对鼻尖,而她浑然未觉这危险的距离,兀自启唇逼问道:“你是左丞相,手里的权利名义上和右丞相旗鼓相当,他呢,平日都在做甚?”
如此欺近,粱恩睫毛微颤,瑞敏的眼珠稍一转动,定在沈辜眼尾的小痣上,他垂眼,“我已经说了,朝官无分你我,做的都是一件事。”
“方才下朝,梁大人可与李持慎叙礼拜别了?”
粱恩有些怔,“自然。”
朝野上下如何暗潮汹涌,文武百官见了面还是要过过面子地叙礼一番、以示礼仪之教。
他粱恩和李持慎彼此也不能避免。
更何况,李持慎又是那等的伪善者。
文雅些讲,其人是大奸似忠。
粗俗点吧,称为咬人的狗不叫。
“那么,李持慎是‘我们李大人’了,还是‘他李右丞’?”
“......为何不将话说得再明白晓畅点?”
沈辜失望地坐回去,她捡起桌上瓷杯,将剩下的茶水全部抛洒到地上,“我不明白,你能扮成梁葫芦活了足足五年而不叫人发觉,足以称得上智勇双全。”
“可为何要对李持慎此人避而不谈、装痴卖傻?”她失落地仰脖子盯着粗壮的房梁,喃喃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不是为周行做事吗?你不是为小皇帝做事吗?不是为百姓黎庶撑腰的吗?”
“他们!”她突然像从昏厥里惊醒过来的人,用力地扭转过身体,面上表情不显,可在眼睑上却透着恨意的薄红,眼睛里也润泽得像落了雨丝,说:“他们——珦城里的百姓见到我时,他们说朝廷没放弃他们,皇上是好皇上,官老爷们是父母官——梁大人成家了吗?为人父母了吗?没有妻子儿女,也当过儿子吧,你知道什么是父母吗?知道百姓为什么叫你们这些人为父母官吗?你知道吗?”
她千里迢迢,带着一位将军被抽走兵力的屈辱,擎着打败阒国救黎民于水火的军功,回来满心是要除李持慎复仇的——私仇与国仇,两种仇恨,沈辜早已分不清了。
认出粱恩就是梁葫芦时,她很欢喜,“梁大人,我听闻你是朝中清流,无党无派,孑然一身风骨如松——您认为自己是吗?”
粱恩从不断的反问里省过神,他何尝不是亲身去了北疆,何尝没见过那些受战祸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兵燹天灾,作为朝中左丞,他其实见了太多。
只会心痛愤怒解决不了百姓的痛苦,粱恩大抵是认清沈辜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的心防总算是松懈下来,轻声说道:“沈辜,你我——或能同路。”
“.......”沈辜起眼,异样的神色未完全褪去,眼尾尚飞红,她却有些猖了志似地低笑起来,“粱大人您啊,你这个梁大人啊。你们这些文官做事,向来是这样黏糊的吗?”
粱恩用一句同路回了沈辜前面所有的问,到了这句心平气和的类似缓和气氛的调侃,他便笑了起来:“也不尽然,进退惟时罢了。”
暮色四合,梁府绿意清凉,晚饭终于历经艰难地上了桌了。
低下随时候着的仆人被吩咐去叫二公子用饭,仆从回来,回道:“大人,二公子说他不用了。”
粱恩笑哼:“我这个弟弟啊,总是说些孩子话。”
沈辜并不讲规矩地先执起筷子捡了块猪肉扔进嘴里,吃完道:“二公子可别是气饱了,现在说不准躲在房间里抹眼泪咒骂咱两个呢。”
“不必管。”粱恩挥退了仆从,转脸见沈辜已经吃起来,也不在意地落座,说道:“若都惠有你两分的志向便也好了。”
沈辜顿住吃饭的手,她慢慢抬起眼睛,望着正为幼弟前途担心的兄长,前所未有地认真说道:“像我不好。别强制性去改变都惠,他自有自己的路走。”
“难道你还喜欢他如今这幅纨绔蠢笨的样子?”粱恩抿唇,“切莫为都惠的皮囊所迷惑,你也并非好色之人。”
沈辜得寸进尺,端起粱恩的下巴,极其严肃地望着他眼睛,一字一顿:“我喜欢都惠,也不全因其漂亮的相貌。令弟确实愚蠢,多数时候也别扭得让人生厌,但我们不能认定他很坏。梁大人难道不觉得,令弟身上有股纯稚热情,又正巧补他性子恶劣的缺吗?”
粱恩看向沈辜说话时的神情——如是坚定,看来这世上真有如此一人在为他们都惠着想呢,他深邃的目光定定地望向沈辜,好像要透过这虚相望进她的内心。
“你与他同为男子......”半晌,梁大人移开下颌上作怪的手 ,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她。
“你竟以为我是爱慕梁诤?”沈辜好笑地重新拿起筷子,她摇头轻笑:“小公子到了娶妻时,自有合适的女子来配。我待他如你待他一般,都是看孩子的心思,别的......我这个小泥巴腿子哪配呢?”
她虽口中自嘲轻贱,但露出的表情却从容淡然,分明是自己无意风月,哪怕一个梁诤,就是再加一位粱恩,沈辜怕是也轻飘飘不予理会。
既然无关情爱,粱恩莫名多看了她几眼,“并非是瞧不起你,而是这世间男子相爱,实是艰辛。”
“吃饭便吃饭,谈这些情情爱爱的又做什么?我说句喜欢梁诤,你这个犊子护得还没完没了是吧?”
“莫气,我不过.......”
沈辜挑眉,用眼神示意粱恩把他的不过说下去。
他说不下去,私心里觉得不必再多说了,多说无益,“无事......方才全当我是在自言自语罢。”
“啧啧。”沈辜不是穷极无聊的人,无关大业的事情,她还不乐意多问呢。
是以吃完饭,她抱一抱拳,“有件事我是一定要告诉你的,我是离开宗端他们一人回京的,我孤身进京的消息他们肯定给我守着呢。你到了朝堂,说话可小心点,别给我不谨慎都抖落出去。”
粱恩无奈颔首:“本丞二十又七,并非十七。”
谈到年岁,沈辜蓦然想起梁诤的冠礼,她问道:“我记着梁诤与我同一年齿,他今年该是十七,比我大几月也是十八罢了,怎么听说冠礼也举行了?”
梁诤淡淡解释:“是为迁就我。朝中有些老臣认为二十多便官至左丞不妥。有人嘱托,让我对外称二十九,虚岁三十的话,听着也多稳重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