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半个时辰后,刘玄淮端着热乎乎的早饭,掀起帘布进来。
沈辜已起身,方系着腰带,闻声回头淡淡地看他一眼,就继续穿衣裳了。
两人也算是久别重逢吧,不过却各道寻常,同床共枕不过如此,见沈辜尚未穿鞋堂堂探花亲自提鞋,给她穿鞋亦不过如此,只在同桌吃饭时,沈辜咬着甜饼望向他问道:“你马上要跟宗端进宫?”
刘玄淮顿了顿,给她的碗里夹了块酱菜,“我不是跟谁进宫,李右丞特地下令,让我去见他。”
“哦,”沈辜埋头吃菜,吃完了又从碗里抬头问:“那你这个李右丞,有没有提到我?”
刘玄淮叹了口气,给她重新夹了块酱菜,“我怎会知道呢,你玄淮兄我不过是区区使臣而已。”
“你得去问宗将军,他官位比我大许多,自然也知道得多。”
沈辜拣起酱菜,盯着看了会儿,摇头:“酱菜啊酱菜,你在地里原也是水灵灵的小青菜,怎么被人酱油醋腌这三五月,就变得这样黑脸黑心了呢?”
酱菜被她丢进嘴里,用力地嚼着咬着,咯嘣咯嘣清脆的咀嚼声左右冲撞,逃出口室,跳进小使臣的耳朵里。
刘玄淮无奈地放下筷子,抬眼望着沈辜:“抚安,不是我不跟你说,我真不知道。他们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一准知道你人微言轻啥话都套不出来,”沈辜狡狯一笑,她左手拄下巴 ,右手敲了下碗边,在轻灵的响声里道:“是以我给咱都打听好了。”
她手指头勾起,让刘玄淮附耳来听:“我呢,北疆的时候是宗端的随行副将,这事给遭老瘟的迟恕庸告到朝廷里去了,所以......”
低头就见刘玄淮复杂的目光,沈辜知道这小子在意她那点不敬之语呢,连忙告饶道:“行行行,对不住对不住,是咱那忠君孝廉的好先生迟先生,书信一封尽传到京城里了。”
“这么讲,李持慎是一定会也叫你入宫了?”
沈辜坐回去,微笑:“是呢,说不准今朝我沈抚安就要飞黄腾达了......听闻朝野上下都在传我是何人。”
“此时就别贫了,”刘玄淮无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被李右丞惦记上并非是好事。你若顺他意,功名利禄或是容易。可若像我一般,或许也就落得个远走北疆的地步。”
他苦笑道:“这次莽撞回京,虽说暂无性命之忧,可难保李右丞疑心大起,暗谋杀戮。”
“安心,有我在。”沈辜拍了拍他的肩,推开碗,“我吃饱了,玄淮兄用好饭了吗?”
刘玄淮把碗里的粥喝尽,收拾好碗筷,道:“走罢。”
二人掀起帐帘,旭日初升,宗端跨于高头大马之上,盔甲森严、寒光凛冽,正在等他们。
沈辜走过去,宗端对手下人点了下头,立马就有一匹油光水滑的骏马被牵上前来。
“宗将军这是在赏赐我?”沈辜仰头,眯眼抵制着宗端的居高临下。
宗端垂头,矮目道:“副将总不能像文人一般坐车进宫,岂非丢脸?”
沈辜点头,恍然大悟地屈指抵着下巴:“既然如此......”
被递到手中的缰绳被她扔回给牵马的兵,她侧头吹个高哨,尖利哨声一出,四周静谧唯剩风吹叶落之声 ,众人不明所以地静了下来,不过很快他们的疑惑得以被渐次明显的马蹄声给解除。
横成一线的远天边渐渐腾出了细微的尘土,极目远眺,只能瞧见有点红在跳动,过了不多久,这红点才渐渐显出真面目——一匹红鬃烈马。
马未近前,沈辜大笑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呀呼,小野来这儿,你兄弟我在这儿啦!”
野马的速度奇快,眨眼的功夫从远方奔到沈辜身边,它前腿向上踏了踏半空,扬起灰土迷了周围人的眼睛,而沈辜高兴地搂着马脖子,亲昵地埋脸蹭了蹭:“好马好马,难为你这么大老远跑来。走,我带你见见世面去!”
说完,她跃上马背,俯身拍着马脖絮叨着不知什么话。
宗端望着她坐骑为无鞍无绳的烈马,就算再清楚沈辜的本事,也不由叮嘱了句:“小心些,跌下来在这里可没好医生治。”
沈辜冲他嘻嘻哈哈地笑:“什么医生,是说太医院里的人吗?宗大将军怎么成天想着我不好的呢,干嘛不总说点祝我长寿的话呢?”
谁不盼着你长寿呢,问题是能吗?
宗端瞥了她一眼,小腿夹动马腹,勒马先行了。
皇城居于京都腹里,进京要经过两条大街,前言已说过,为欢迎打了胜仗的王师入京,部署衙门提前肃清了街道,各巡捕官兵早于寅时便在街道两边执戟等候了。
沈辜与宗端行在队伍最前端,当厚重高大的城门一经缓慢推开,咿呀的声音中,在金光里迟缓飘动的尘埃里,那群逶迤蔓延直至皇城大门的威严禁军,像两条巨大的铁灰色的蛇般,最先挤进他们两人的眼帘。
宗端把持着缰绳,唇角紧抿,他方张唇,和身上铁甲一样冰冷威严的表情动了动。
余光里始终关注的沈辜倒是面无表情,而他刚见到她便温和几许的目光又重新凝滞起来。
自口中溢出的残音终究也只是隐没在唇边,他什么也没说,策动马蹄,走进高重的城门深处。
沈辜紧随其后,所见之处,所有禁卫官兵们全都拄着兵器跪的跪拜的拜,巨蛇之形因他们的跪拜而矮伏下去,宛如在伺机暴起,以便向更高处喷吐他们口中的毒液。
街道两旁的民居民宅里,有好些门扉被胆大的城民拉开一道缝隙,一条缝隙里时常会有一家子几双眼睛在往外看。
沈辜坐于马上,周遭陪着的都是寒甲兵士,唯她一身柔软的黑色短打,格格不入却意外地亲切有人情。
偷偷往外看的百姓们便大多数把好奇陌生的目光放到她的身上,而她武艺高强,对额外的眼光关注自然敏感,回看过去时,会碰上各样的眼睛。
有小孩子漆黑亮晶晶的双眸,有年轻父母惶恐但气盛的黑眼,也有老人昏花浑浊的眼珠。
这就是京城的百姓们,与北疆百姓的面孔别无二致。
见到她沈辜和一干将士时,这般好奇畏惧而敬佩的神色皆是如此相似。
而她就将在这些无知的眼光中,走进皇城。
此时此刻,李持慎正领着十五岁的少帝,及六部百官,于勤政殿里等待。
沈辜微笑着沉思着。
她刚才没注意,现在更是没关心到右手边的马上,宗端泄出点神秘的尾音。
“......又来了......躲不掉的......”
第74章 进殿
◎本丞◎
勤政殿外, 正对着两扇殿门有一条自下而上望不到头的白玉台阶,台阶所用玉料是外邦供奉的整块汉白玉,中上雕刻着巨大的呈飞天之势的描金大龙。
文武百官两列,绿袍绯服依次于阶下持笏站立, 个个皆是低头落目, 不敢正视上颜之貌。
三品以上的紫服官员们则拱手垂站在高阶上两侧的侧台。
大庚朝唯二的两个从一品官员,右丞李持慎和左丞粱恩穿着灼目的红色朝服, 此时正端立殿内, 左右拱卫着龙座里十五岁的少帝。
若有眼尖的, 可以看见少帝青涩带着紧张的面孔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在转动时, 更爱看向左侧的粱恩,眼神里不失依赖困惑 。
先帝在世时奉行善政勤政, 御宇多年,甚少踏入后宫,之后更是遣散后妃, 独身而终。
少帝的父亲本是先帝之叔父, 从来都是被当做闲散王爷看待的, 少帝被架上皇位前,更是只奉行其父享乐之道,不谋世事,富贵天真。
“梁卿, 朕何时能见到他们?”少帝懵懂地抬头,朝粱恩眨了眨眼。
粱恩退后一步拱手道:“禀皇上,若无遗漏, 宗将军就会在一刻钟内到达城门。”
“皇上乖, ”一只修长劲瘦的手慢慢从右侧伸了过来, 轻轻搭上少帝的脸,却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少帝的眼睛转向他,李右丞朝服上有失人情的飞禽之眼直直对上少帝含着恐惧的眼睛,紧接着,这位权臣不紧不慢地用厚润嗓音道:“静坐。”
少帝周昭瞬时就闭紧了嘴巴,放在两侧龙首扶手上的手缩进宽大的袖子里,垂眉长睫微颤。
粱恩无声将这一幕纳入眼底,暗中紧握双拳。
皇上是天,如今身为臣子的李持慎却敢叫天子乖,这与子抚父首有何区别——大逆不道,这是要反天了!
李持慎收回手,隐在衣袖里用锦帕一点点擦拭着指尖,面色看不出明显情绪,让人猜不透他的举动到底是何意味。
大殿的气氛霎时间凝滞沉闷起来,跪在地上侍候的宦官们背脊生着凉气,额头用力地抵着冰冷的地面以掩盖他们的瑟瑟发抖。
日头盛了些,殿外终于传来一道尖锐的报声:“宗端宗将军率诸部下觐见——”
少帝小心翼翼地瞟了眼李持慎,在他的似笑非笑下,抿唇轻声道:“准。”
立刻有宦官把圣言传出去:“准——”
沈辜让野马跟着宗端的坐骑一起,让专侍马的仆从带走吃草。
她站在宗端稍靠后的位置上,在领着刘玄淮等将士们鱼贯前进时,悄悄用指头戳了下他的腰。
宗端步履不停,只从前方传来个冷淡的回声:“作甚?”
沈辜顿了顿,小声道:“宗将军诸事小心为上。”
“......”宗端没料到沈辜会提醒关心自己,经过北疆让她孤军一战此事,他还以为抚安就是心中无恨,也是有怨的。
她这个人是爱恨分明毋稍隐讳的,更遑论前面几番谈话都是不欢而散,可到了勤政殿外,她突然的关切之语不能不让他惊讶之余有些无奈。
“我知道的,你也诸事谨慎些。”心思歇下,他提了口气,抬目远望。
白玉高阶已能见了头尾了。
天光大盛,垂手肃立于殿下阶上的京官们呈现一片煊赫的朱紫瑰色,让人不禁目眩神迷,驻足仰望。
宗端很快定了目,一撩将袍,拱手单膝跪地,沉稳洪声道:“罪将宗端,领诸将士,兢惶觐见圣上!”
沈辜跟着单膝跪下,眼睛盯着地面。
上面宦官的传唤声有如隔着整张天幕似的落下,悠长而空灵:“入——殿——”
宗端提衣而起身,面目庄严,踏步走上玉阶。
沈辜意欲跟上,却被一容貌昳丽的宦官伸手挡了下来:“这位大人莫急。”
她追眼望去,这宦官貌若好女,颜色艳丽可与年少时的李持慎相较,便是梁诤到他面前盛衣站了,孰高孰低地一比也不遑多让的好相貌。
宦官年纪不大,大约十八九岁,虽穿着奴婢粗服,气质也阴柔,腰身弯着给她行礼,但到底可称得上是个长身玉立的好少年。
沈辜是不大懂这些朝廷规矩的,前世身份低微时便在北疆一心自谋,身份愈高得以时常入京反而被周行免了虚礼。
是以并不知晓,求觐见的是宗端,皇上准见的也只是他一人。
其余部下是要在殿外恭候圣听,得了允许才可进去。
被拦下,沈辜皱了眉,大抵猜到是什么礼节,于是也就掉身退了几步,可半路回头,问这眉眼有几分熟悉的宦官道:“敢问阁下的名讳吗?”
寻常奴婢受外臣问名问姓的,除了些位高权重的大宦官,还真没哪个能像这少年一样镇定自若地抬眼,看她一眼,再道:“奴婢衡丹心,见过大人。”
“衡丹心?好出挑的名字。”沈辜问道,“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丹心吗?”
衡丹心微微一笑,侵目间艳色不可直视:“回这位大人的话,奴婢没念过书,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样的句子。不过奴婢丹心二字是父亲给的,之初是求教诲奴婢要赤忱心红,永不忘祖之意。”
“令尊好教诲。”沈辜的目光停在他那张莫名觉得熟稔的面孔上,心里泛出些疑惑,可皇帝的勤政殿外究竟不是说话的地方。
她是武夫,不知规矩,但衡丹心侍奉圣前,按理说在沈辜搭话最初便不应理会,可他仍然说了,且答复得如此恭敬絮叨,让人困惑。
沈辜在另外的奴婢带领下回到她该站的位置,正好在衡丹心右手不远处。
背后有许多道隐晦的目光,她知道这些目光大抵分为三派:攻击性十足的李党、谨慎担忧的清流以及无所谓的中立之臣。
她还知道大殿之中,两世之仇人李持慎正高冠朝服不时吩咐少帝与宗端叙话,粱恩或许是在避其锋芒地应和着,可怜可悲的小皇帝夹杂汹涌朝政中,干巴巴地念着李右丞提前给他写好的词,询问这番那般,正二品将军宗端机械地回复......
沈辜动用内力在一字不错地听着里间情况,心绪只有在乍然听到李持慎的声音才哄地一下乱起来,可渐渐她恢复了平静,心湖宛若深潭,波澜不惊。
少帝问:“宗卿方说自己为罪将,朕问你,何罪之,之有啊?”
宗端:“罪将有三罪。一未彻肃北疆,以昭圣德,此罪最大,臣有愧受钺;二则未善师谋,有悖圣上不期于阵之伐谋,让君父子民殒生;三则,三则擅自将王军拱手让用于一少年,而未先请示朝廷之。臣违令反上逾越,皆是大罪,求请圣令,责臣以重罚。”
这场景是李右丞没有提前说的,少帝沉默地看着地上跪拜 的他的大臣。
而李右丞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充当了圣上的口舌:“罪当惩。但皇上念尔以数百之兵破敌万众之军功,功过抵消,起来回话。”
宗端不起,依旧跪着,坚定道:“求请圣责,以咎臣过。”
小皇帝慌了神,这个宗将军竟敢当众违反李右丞的命令,他是不想活了吗?
“你......你起来回话呀。”
少帝急得额间冒汗,李右丞自宗端未依言起身便淡笑不语了,他表现成这般和缓良善的模样,就愈发让人想到其事后会生出何等与之相反的阴毒手段。
就算少帝心无大谋断,也绝非能忍心宗端就此惨死于李右丞手下。
他情急竟扯着粱恩的袖角,仰脸道:“梁师傅,你让宗将军起身罢,朕不想惩罚他。”
粱恩察觉到衣袖传来的拉扯,不由自主心中叹气:皇上太纯稚,年岁长至今,却还不如当初的先帝三分。
“皇上,您是天子,您说的话,无人敢不从的。”粱恩转眼对宗端道:“皇上既然恕你无罪,你便无罪——再者,宗将军甲胄在身,为何跪拜成此,岂非是有意辱王军之面?”
宗端怔了下,直起身,拱手:“不敢。”
“宗将军方才道,将半军予了一少年用?”冷不丁地,李持慎笑哼一声道,“此人出身如何?”
宗端目视地面,微微躬身回道:“此人卑贱,兼之年少,不堪大用,是臣误用。右丞或责属下,只望留她苟活。”
“宗将军......”李持慎意味不明,轻声道:“你很爱护自己的手下?”
宗端愈发谨慎,腰身弯垂的幅度更深了几许,将袍划过肩侧,具滑落至左侧,他严声道:“属下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