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宗,这是御前谈话,这儿没什么属下属上,大家都是皇上的臣子,你说呢?”
李持慎照旧是听不出喜怒的平稳语调,宗端却听得颈后一冷。
他复跪下:“臣——失言。”
小皇帝欲哭无泪,怎么又扯到他了呢,早知不该插方才那一嘴。
李老贼定是怀疑他也不安分了,分明梁师傅之前叮嘱过自己不要多言的。
“无......无碍。”
听至此,沈辜的目光忽然碰撞上另一双打量的目光,她望去,衡丹心对她笑了笑。
“那么,便让此人进殿,给左丞也让圣上看看——生死之事,本丞说了不算。”
第75章 执金吾
◎都卫皇庭◎
沈辜未做反应, 衡丹心好似也听见了,很快从殿里出来个宦官唱声让副将沈辜觐见,而他毫无惊诧之色,早就候着这句话似地快步上前, 对沈辜说道:“沈大人, 请跟奴婢来。”
好机灵的人。
沈辜乜了他利落转开的清瘦身子一眼,抬脚跟了上去。
勤政殿内, 两位辅政大臣立于高耸之上, 少帝矮弱于其中, 神色不安。
宗端高大的身子跪伏于门前地面,沈辜一见面便见到了他僵硬的背影。
来不及多想, 衡丹心轻轻推了她胳膊一下,柔声道:“大人, 见到圣上快些跪下吧。”
沈辜发觉高台上三人的眼光全都似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她沉静地跪下,拜安:“小民沈辜, 叩见皇帝陛下。”
“站起来回话吧。”少帝左看右看, 两个丞相都眼观鼻不作表示, 他自以为让个人起身不跪的权利还是有的,便挥手,忍了忍,终于好奇地多问道:“你就是宗将军的属下?”
沈辜低眼说道:“正是小民。”
“你怎么还自称小民, 你不是宗将军的副将吗?”少帝的好奇不知正中了李右丞哪里的下怀,他扫了小皇帝一记眼光,眼神里颇含满意之味。
“圣上明鉴。宗将军对外称小民是他的副将, 也不过是疑兵之计, 以驱祸敌人之用。”
在场之人, 只有少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李持慎则饶有兴味地看向台下的沈辜。
金风送爽,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冷风,这冷风吹进勤政殿二十四根漆红粗壮的梁木之间,再迂回环绕,抚过沈辜的脸庞,最后在李持慎鬓边停歇了下来。
她盼望着两世的仇人,此刻就隔着二十四根梁柱,远远地打量着她。
时年......李持慎时年也四十一了,身形高大颀长,作为唯二的从一品官员之一,此时正身着仙鹤补服,蟒袍上五爪九蟒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风这殿里的光黯淡的缘故,自下往上看竟觉得有些狰狞可恶。
他年逾四十,正值壮年,顶冠嵌着的红宝石闪烁着迫人的光色,除了华服宝物,最令人瞩目的是这位右丞大人的相貌。
名声响彻朝野的李右丞,并非为民间所传的那样——面目丑陋、一脸凶相。
反之,其颜色胜比春花秋月,举手投足温雅贵气,更值得让人称道的是,他的两道深黛色的长眉正中间,不偏不倚地缀着一颗比红豆小而又比芝麻粒大些的血痣。
垂眸时不言不语已是一副慈悲观音相,如此天人之姿,任是谁人初见李持慎,若是女子则多生出亲近爱慕之心,而男子则会自叹弗如。
小公子梁诤和方才所见的衡丹心都是高鼻深目的艳相,他们二人一位灼灼一位阴柔,是能引人喜欢的好相貌。
那么李持慎便是红莲之面了,圣洁中自带妖艳。
“沈辜?”
李持慎右手食指点了点左手背,眼眸微压,他将少年干净的面庞纳入眼底,不动声色而锋芒半敛,自不叫人察觉他的机心暗藏:“哪个辜字?”
沈辜仰面,“回大人,是‘我视辜贤良’的辜字。”
这样的话,犹记迟恕庸也问过,彼时沈辜是拉过先生的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如今迟恕庸与她形同陌路,这次回京后更是不曾露过面。
倒有李持慎笑视着仰头回话的她,少年是出身乡野无疑,答话间毫不避讳他的威势,两间明目竟然就这般直直撞上他的来。
“多大了?”右丞大人雪白的面皮漾起微笑,他看起来很喜欢沈辜。
沈辜错了错眼,看了粱恩一瞬,转过头说道:“十七,等过了冬便十八了。”
“哦,不小了。家中给婚配了吗?”
沈辜抿唇,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本是女子身,若说并无婚配,保不齐这些大官小官给她塞个媳妇来牵扯住她。
可若是有了,这婚配者又何从来之呢?
不过思前想后,沈辜答道:“已有一青梅挚爱,预备过了年便回乡成亲。”
“哦?”李持慎瞬间眯起长眸,旁人难以揣测他的想法,看不透他为何忽然又冷了脸。
不过很快,右丞大人阴晴不定地又放了笑意,话锋迂转地说:“再过两年也是及冠了,家里可有双亲长兄吗?”
沈辜咬唇:“父母尽早早去了,近无邻远无亲,茕茕独立罢了。”
静声。
金碧辉煌的勤政殿陷入一阵死寂。
在位诸人心思各异,其中几位知情者对沈辜的身世感到一阵了然,无怪乎她在战场上那般不惜命,敢情是无人可牵挂。
李持慎顿了顿,接着竟轻叹了口气:“可怜,小小年纪失去父母庇佑,可想生活艰辛。”
他李大人虽出身当地望族,但李府到他那一代名望早都没落下去,到李持慎十五岁,李父李母已经去世,府中除了老仆和个捡来的小乞丐旁无他人。
当老仆生病死去,李持慎和前世的沈辜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可惜他现在也只是一人。
闻言沈辜身世与己身有些相似,李持慎到殿中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既然已是要成家的人了,不若我现即给你个字,日后写贴宴请宾客时也能更全礼数罢。”
他话将落,衡丹心便取了纸笔走来了。
沈辜静静地望着他提笔,就在其俯身要落墨时,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大人,我有表字的。”
李持慎握笔的手指微停,他维持着身形,侧头看向殿中央不卑不亢的少年人。
少年勾唇一笑,“大人,我表字——”
“抚安。”
“......抚安?”李持慎和善的模样陡然变得无比严厉,猛地一转身,手握的玉身毛笔直接被摔到桌案上。
良玉所制的笔身遭这一摔,直接碎成了几瓣,有些碎玉跳进砚台里,溅出几滴漆黑的细墨,好端端地给他的五爪蟒眼点了睛。
朝野里权利最大的文官有着武臣般精壮的身姿,宽阔双肩顶着剪裁合身的朝服,腰身直挺宛如他的笔杆子,阴着脸逼近时,眉间的红痣像粒从眉间渗出的血滴子,无端端瘆人无比。
“你方才说,”李持慎隔着两步之遥,垂在宽袖里的双手暴起青筋地紧紧握着,他甚少露出这般骇人的威势,一字一句都像咬着怒气似地从绯色薄唇里蹦出来:“你表字是哪两个字?”
原来李持慎不端着君子的温和假面,发起怒来会像条出栅的猛虎,好生惊人。
旁人会怕,沈辜不会。
她仅仅是平静地抬起眼皮,和他一样,一字一字地说道:“回大人的话,我姓沈,名辜,字抚安。”
“您若又想问出处,辜答不出来。这二字实是平常,抚今追昔、安定天下这些话语大人们在上朝议事时,定然时时在讲吧?”
沈辜,沈抚安。
李持慎用古怪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好像在透过这幅少年秀致的面庞灼望她的魂灵,肃冷的眼光剐了她一遍遍,却始终没能找到其身上起死回生的疑影。
世上知镇国将军者诸多,晓得其真名真姓小字的却落落无几。
算下来大概有这寥寥三人:先帝周行、右丞李持慎、副将宗端 。
李持慎兀地闷声笑了笑,他的目光在沈辜纤瘦的身板上委顿着,伸出如玉雕琢的手拍拍她的头,说:“好个抚安,抚安黎庶之意,甚好。”
他一个转身,微微躬身对小皇帝冷肃道:“臣禀,京城与北疆仅仅二千里之遥,天子居所乃天下百姓心系之腹地,不可无翼护之军。臣谨言,应于御林军之外另设护卫皇城之师,广命英奇,佑陛下安危即是定四海之不安。”
小皇帝求助的眼神看向粱恩,左丞相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于是少帝道:“准了。”
李持慎直起腰身:“臣以为,此次定北疆驱阒贼,在仰望陛下圣德之外,更有戍边将士们沐血拼杀之辛劳。先帝曾有言,克赞人谋,文武百官无出众议,便无我大庚之兴盛。谨遵先帝明言,陛下应知人不易,恤下辛劳。”
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是将士努力不可忽视,又是先帝教诲的,小皇帝再听不出李持慎的弦外之音那可真是愚不可及了。
幸而他只是年少,而非蠢物,拘着声道:“自然要赏的,只是不知李卿认为朕赏些什么好?”
李持慎牵起唇角,声气愈发恭谦地说:“若是一般武将,臣定会请命让皇上赏将士们良田美妾,可若换了这位......”
他慢慢地转身,神色不明地望向沈辜。
危险是不必言说而自能叫人感到其明扬之势的,李持慎愈对人好的时候,便昭示着此人下场将愈悲惨。
跟了李持慎五六年,宗端对其心狠手辣深有体会,是以当他三番五次地提到沈辜的表字时,旁人不知晓缘由,他是一定知道的。
于是他拼死一跪,极其大不敬地大声打断李持慎将要说的话:“卑将恳愿李右丞绕此人一命!她言语粗陋皆是卑将教导不严之错,若有罪,万请降罪于卑将一人!”
“......呵,好官长啊。”李持慎走到宗端面前,姿仪甚高,俯视自己的得力大将却有如见下尘中的下尘,“本丞何时又要降罪了。”
“宗将军去了北疆一趟,别的没领会,却将北野蛮夷之人的习气学了透......当真是忘了恩义礼节如何写的东西,本丞讲话,你能插言吗?嗯?”
宗端脖颈矮得更低,他轻声道:“不敢。”
“你不敢......哼,呵,你不敢亦是敢了。”
李持慎冷笑,头也不回,背对着少帝和粱恩,先行下了令:“本丞兼户部尚书之任,承陛下恩明,现擢沈辜为执金吾,都二千骑兵,位列九卿之,以佑皇庭。”
他蔑视着宗端:“宗端恃功自傲,以下欺上,现革去二品之将位,补兵部侍郎之职。”
李右丞身姿凛凛,回首,侧眼余光中瞥了眼少帝,“皇上,您说臣这抉择如何?”
粱恩已是隐忍之至,可恨他只兼着工部尚书,并无很大的实权,李持慎想任人还是革员,他着实是起不了作用。
可怜少帝被迫卷入滔天的权势争端里,他感知到殿内沉闷的气氛了,怕又怕得很,急又不敢急,最终欲哭无泪地道:“准。”
第76章 朝服
少帝说完便阖起嘴, 李持慎要他做的,他一概顺意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望着右丞大人翻手云覆手雨大肆开办,那便是万全之法了。
李持慎盯了眼乖顺的少帝, 然后面对粱恩, “梁大人以为如何?”
粱恩意欲冷笑,可形势迫人, 他在朝中根基未稳, 他的情态举止关乎着是他梁府上下一百人乃至满朝的清流天下百姓, 故而他最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甚好。”
“既然皇上的师傅都说甚好了,可见本丞的令是得人心的。”李持慎目光望向衡丹心, “心儿,都呈上来罢。”
“是。”衡丹心低眉顺目地退出殿外, 在众人眼神下往右侧走了。
勤政殿右是诸公大臣谋事的议政殿,本是为皇上下了早朝与些重臣心腹细谈的居所,但自成丰帝始, 朝政一律于金銮大殿上谈完才可下朝, 这议政殿却成了空置的。
到了本朝, 少帝不懂政事,李持慎把持大权,议政殿便成了他日常办公之所。
大臣们上的疏,都要先交到议政殿, 而后才能转到皇上手里。
李右丞在京中既有私宅又有正儿八经的公居,可他时常是一日二十四个时辰有一半要在宫里,议政看折, 弄得人心惶惶, 以为他随时会逼宫自立。
朝堂内外便是对李持慎多有攻讦者, 但此人老谋深算,无论是对朋党还是政敌,他都是一样地深沉难测、表情莫定,此人身边友不友敌不敌的人太多,以至于这些人互相制衡,只等哪一方出手除了李持慎,而自己坐收渔利。
在这复杂力量的制衡局面里,李持慎得以钓鱼台高坐,俯瞰芸芸众生的争斗,而他则永远是波云诡谲最举足轻重的高人。
就是沈辜也不得不承认,她也受此局势之困,既不能暴起杀李,也不能堂而皇之宣称自己就是拥护皇室的清流忠臣,她只能似奸似忠、步步为营。
衡丹心捧着一袭金光流耀的绸服进了殿,他低头走到沈辜面前,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把这套华贵无比的衣物呈过了头顶顶,“奴婢衡丹心,为执金吾大人更换朝服。”
沈辜接过衣物,“带路......是去偏殿换衣吗?”
衡丹心眼角稍弯,抿着红唇有些赧然地笑道:“恳愿沈大人就此处更衣。”
“什么?!”
沈辜皱眉未发声,仍跪在地上的宗端倒是猛地站起来,指着衡丹心的鼻梁骨,大声喝道:“此处是群臣拜觐天子的天所!你这个奴婢,怎么敢叫位同九卿的执金吾众目睽睽下就宽衣解带,遍览史册,有这样的事情没有?啊?你这个该死的奴婢!”
宗端怒涌双目,忽然快步上前,提脚兜着衡丹心的心口就是狠狠下,其用力至极,把个人踹得跌躺于地,更如张轻飘飘的纸张似地滑着地面远了好几步。
事出迅疾,在宗端收回脚犹自平息怒火时,只有沈辜及时反应过来,端着执金吾金绣兽的锦服,心头一紧随之道:“宗将军这是在作甚?!既知是天子居所,何以暴起伤人?”
她缓着气儿,恶声骂了宗端几句,边骂边走到他身前站着,把李持慎危险的眼光挡了挡。
衡丹心就倒在沈辜下首的地方,他们宦官本就是半条身子的人,是比文官还弱气的身体,宗端乃纵横沙场的武夫,他的一脚足以踹得人内脏淤血,命虽还在,也是气若游丝地趴在地上起不起来。
“宗、端。”李持慎望着哀哀倒地,口角溢血的宦官,转过脸,一双暗潮汹涌的冰目直直盯着高大的兵部侍郎。
良久,他不发难,只是用看尸体的目光看着宗端。
粱恩醒神,先是按下少帝起来的肩膀,把他的惊慌给硬生生钉在了龙座上,而他则缓步走下台阶,到殿中沈辜左手侧,正好立在李持慎的正对面。
“李右丞,宗将军发怒在理,遍览史册,确实无有让朝臣当众换衣的荒唐之事。”他先明着向了宗端一句,实则是在帮沈辜除难堪,之后又和缓了声气,两边都安抚地说道:“不过宗将军盛怒伤人亦有失情理,这是必要惩处的,非严惩不能服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