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地很冷, 但也比不上李持慎的面容让人彻骨生寒。
他极不经意一瞥, 便透过不远处的少年微弯的脊背上看出了她藏在骨子里的桀骜,于是步向一转,再停下脚步——正正好到了沈辜身前离一点距离的地界站着:“沈将军,吏册上记......你原乡亦在奉和。”
“劳大人您记着。”沈辜颔首, 顺而避开李持慎了无一切的目光。
“离家多久了?”
沈辜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她原本等待的是问责或是不痛不痒的阻难,倒没想成从李持慎嘴里听到这么......有些温情的问候。
“回大人的话,末将是延丰五年夏离家的。”
大抵是这个时间吧, 回想曾经竟觉得恍如隔世。
世事没有大变, 只不过人走人留, 有人活着跟她来了京城,有人活着但正死守着北疆。
“哦。”李持慎不急不缓地回了个字,他无意地抚了抚单薄的袖口,忽然从角落里箭步出个轻巧的身影,手捧狐皮袖筒与火红披风,埋着头到明亮处,又是披系披风又是套上袖筒,一套动作下来无声至极,轻敏无比。
李持慎穿戴好这一套行头,目光水纹一般在原地低头候令的衡丹心脸上点了点,他接着抬起眼皮:“沈将军可还认识这个奴婢?”
沈辜顺着看去,正与衡丹心神采秀逸的狐狸眼碰上了眼神:“认得的。衡公公在宫里是谁都要认得的。”
李持慎忽地微微笑了下,“将军抬举他了。”
衡丹心也适时出声道:“沈大人太高看奴婢了,奴婢专干服侍人的活的,哪哪儿都担不起您一声公公之称。”
关于衡丹心和李持慎的关系,宫里宫外明面上说的是衡丹心作为李党在大内的头一双眼目,是李右丞的左膀右臂。
但私底下,大家又都知道,原本衡丹心在宫外当他的小书童正是自由的时候,便被李右丞当街看中,买回去强行塞进宫里做了太监。
李右丞大奸似忠,这么多年真正落人口实的坏事只有这一件,之后又有其余小太监传出衡丹心认了李持慎做干爹的事情,更是让人啼笑皆非。
什么人会要没血缘的陌生人做自己的孝子贤孙?
太监!
没根的人才这儿给人当爹那儿给人当爷的,只有没有自己的子嗣才盼望着养些孙子儿子送终。
那些想掰倒李持慎想到丧心病狂的人,临到终了被李党的人送上邢台的时候,就会拿这事攻讦:“李持慎,你这个断子绝孙的千古罪臣!”
翻阅史册百卷千卷,没有找出有朝臣认太监做干儿子的事情,文官认为有辱斯文,武官以为有失气概。
沈辜思及这些真真假假的言论,态度愈发谨慎起来:“宦官辅内,朝官佐政,都是为公做仆,何谈卑贱。”
明知这是少年狡猾的蜜语,听者却依旧不免加深了笑意,无有前者这样说,沈辜的话便显得新意十足。
“你啊,”李持慎显出赏识的情态:“伶牙俐齿。”
说罢,他仰着眼光朝雕花的窗棂往外看,“瑞雪兆丰年。”
天地间的雪大如棉絮,撕扯撕扯漫满了人的眼帘。
站得再高的人,也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无非美丑而已。
实属美之一类的李右丞负手向殿外走去,刚一见耀眼雪光,满头满身便被雪淋了彻底。
他白发更显清艳卓绝,红唇一口如茫茫里的血梅,“沈辜,站我身边来。”
沈辜一愣,片刻后她确信李持慎自称用的是‘我’,而非“本丞”、“本右丞”这样居高临下拒人千里的称谓。
“是。”
她回身攥了长缨枪,肃然地像殿门口的石兽像。
李持慎见状哑然失笑,“怎的僵成这样,是将本丞当做什么洪水猛兽吗?”
洪水猛兽不至于,可也要时时刻刻地警惕着。
沈辜衷恳地点头:“右丞天人之姿,末将难免忧心。”
她话方落,连衡丹心都朝其望了过来。
“忧心?”
李持慎的困惑像雪粒般才在面上浮现出来,转瞬却消融在富有心机的微笑之下。
衡丹心则也好奇,期盼沈辜用什么样的话答。
右丞才说瑞雪,她便说忧心。
是不是成心反其道行之,还是有意高明地拍马屁。
全看这位执金吾如何应对了。
“苏子泛舟赤壁,于浩瀚上道:‘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末将心狭,纵马南北,未见过像右丞这样的人物。不说您白鹤般身形,单说您无二容颜,便不似人间凡人而如九天之仙。是以末将忧心您哪日厌倦世俗滔滔,乘风归去,回您青霄琼楼中了。”
......是会夸人的。
衡丹心默默收回他少得可怜的忧心,都是人精,唇枪舌剑也是历过不少了,却也没见有人会像执金吾一般把人往天上尽了命似夸的。
设身处地,若是自己被这样俊美高傲的少年一通夸耀,飘飘然亦是其次了,只恨不得要赏些金子来彰显己身愉悦。
果然李持慎朗声笑了起来,在衡丹心记忆中,他的这位干爹还没笑得这样肆意过。
可见沈辜哄人口艺之高超。
“走罢,本丞的好将军。去见见你的同乡......亦是本丞的同乡。”
三人下了玉阶,那厢刘玄淮在雪地里站了半晌,已是眉须花白宛若老翁了。
有小太监撑着伞过来给这四位挡风雪,却都被拒了去。
“瑞雪降身,一岁将过,诸位便用此雪水去去身上的晦气也好。”
朝中守揆都如此说了,当下属的还能不照做怎的。
沈辜金甲黑袍,淋了雪后,雪光水色罩得整个人更是威仪闪耀,不可忽视。
这时李持慎笑盈盈地说了:“沈将军,你可知本丞刚才所说‘不必去送’,可有何深意吗?”
沈辜抿唇。
刘玄淮摁着掌心,他不知道李持慎和沈辜刚才在殿里说了什么,但若是什么祸事,无论这祸端因不因他起,心里也已经做好要给沈辜撇掉一切嫌疑的准备了。
可是沈辜顿了顿,出乎意料地快速地答道:“右丞问我离家日久,又提及玄淮兄与我是同乡一事......岂非是......让末将与刘县尉一同回乡查案?”
李持慎赞赏地瞥了她一眼:“抚安聪慧。”
沈辜听他用如此温和的音调唤自个儿的表字,心下怪异,也只忍着性子,露出笑颜:“是右丞点拨得在位。”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李持慎不知看没看出沈辜的虚情假意,可不管是看得透还是看不透,他像个真正的同乡乡亲一样,分别拍了拍沈辜和刘玄淮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二位也是我李持慎的小乡党,本次贩卖私盐以致流民□□一案,还需仰仗沈将军与刘县尉襄力助之了。”
沈辜紧接着拱手道:“定不辱使命。”
刘玄淮还在暗暗发力,脑中过了十几种救人舍己的法子,忽然思绪被小腿上的一脚给踹断了,怔怔地抬头,发现三人都望着他一人。
“玄淮兄,你是站在大雪地里太久站得痴了不成?”沈辜一边扭头对李持慎抱歉地笑笑,一边拧着刘玄淮的肩膀,咬牙低声道:“右丞大人说,大家都是乡党乡亲,查案还需尽力呢......”
“是,是!”刘玄淮勉强地一笑,“大人所托,自不敢负。”
李持慎并不在乎这些细末的小小失礼,他宽宥地说道:“刘县尉受苦,本丞也念着士人多文弱,故而让沈将军与你一路。”
奉和县因瘟疫之害已亡没了个小刘村,这次私盐贩卖导致周遭流民因抢盐而□□一事,性质严重,又涉及官商税银,若是不能处理好,今年的年是过不过好另说,只怕是过不成了。
况且奉和县位于关南与关中交界之腹地所在,地位堪重,必须要用强劲的手段把这次的乱子镇压下去,才能不耽误关南往京畿运输银粮的道路。
而沈辜武功高强,护着刘玄淮去奉和县,有宫廷禁卫的武力压制,料定地方官府与拥有私军的巨商们也不敢过分僭越。
让刘玄淮和沈辜这两个人办这等大事,本是不合常理的,毕竟这二者来京不久,李持慎并未完全信任他们。
不过这个李老狗这样安排自有其深意所在,谨防万一,他依然派了一人前去督办此案。
这人沈辜也熟悉,刘玄淮更是尊敬,也不是旁人,正是她与刘玄淮的故师——迟恕庸。
第81章 带着我
◎心软◎
调令既下, 现在拢共还有十多个时辰能用来吃饭睡觉和收拾行囊了,
沈辜与刘玄淮一同拜别了李持慎,两人便出了宫门。
沈辜落下值牌,顺便换了身粗布短打, 不穿裘不披袍, 瘦嶙嶙一人走进大雪天地里。
刘玄淮跟着走,望见她这身装束有些心疼:“怎么不多穿些?”
“习武人耐寒耐热, 再者这天也没冷到骨头呢。”
她浑不在意的表情让其身后跟着的几个扫路奴婢惊愕起来, 他们悄悄传递着眼神, 对执金吾大人的言语表示怀疑。
刘玄淮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他自然是信沈辜的, 单不怕冷罢了,说沈辜能单枪匹马杀个禁卫营七进七出他都一概信之。
因临近过年, 街上比往常热闹,卖春联喜字卖糖卖饼的熙熙攘攘挤满了好几条街。
刘玄淮住在县衙里,他说的酒楼正在衙门边上, 吃住两全, 很是方便。
而沈辜的家当多在禁卫营里, 需得躲开繁闹的街道,绕路到酒楼背后去,脚程快需一多刻钟。
“玄淮兄,你自去订个厢间, 我要回营里交代些事情。”
“好。雪天路不好走,也不必急匆匆地,我这里菜饭冷了可以再热, 总之紧着身子......”
沈辜听着刘玄淮的喋喋不休, 深感再听下去对自己的耳朵就是一种失礼了, 她趁着人低头,丢下一句:“我先走了。”,便转身隐没进人群中。
京城是官场,人心里边儿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儿,人人都爱谈论官场里的是是非非。
沈辜绕道的这会子,已从几个百姓嘴里听到和李持慎有关的奇闻怪事了。
杂谈纷纷,从营门出来,带上了两个随行的骑兵,她记得的只剩下一件。
巧的是,此也正与明日西下奉和查私盐之案有关:据说京城里之所以混进了私盐贩子,盖因李右丞的乡党在南边把盐业都垄断了,底下人被打压得活不下去,才来京里寻活。
真假几分是不知,但任何民间传闻都不是空穴来风,沈辜当是那个私贩故意给买盐的百姓传的消息,为的就是先给自己博个可怜。
前去酒楼的路上,沈辜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四周却没放爆竹的,她抬眼望,漫天雪絮中的丛丛绿竹,翠绿的颜色直洇进了眼底。
是积雪压弯了竹竿,终于在某个时点后绿竹承受不住冬日之沉重,触地反弹,直身弹开雪堆。
方才那清脆声响也由此发出。
沈辜想要收回目光时,忽地思绪一凝,她看到这些竹子才想到再右进,就能过梁府了。
西下查案,不知时日,若非梁诤的那封信,或许沈辜直至案结回京都不会再回梁府。
身份都不同了,做事便要端着量着,前走后思。
宗端是跟着沈辜一起查案的随行之一,他被迫停下步伐,淋着雪看向前方的人,出声问道:“为何不继续走?”
“在考量,”沈辜长眉攒起,“该不该向一小孩告别。”
“小孩子粘人,去去无妨,未免他哭也是好的。”宗端说完,和沈辜怪异的目光对上,唇角抿直,“怎么,是你政敌家的小孩?”
这倒不是。
沈辜眨眨眼,“他不会哭,只是会闹......这么一想,我确实应去道别。”
那便去呗,犯得着思忖这么久?
宗端不解,孩子闹情绪又不是什么大事——几岁的孩子?
梁府。
成七出了府门,准备去街上购置些米肉,风雪迷眼,他揉着眼睛下台阶,刚睁开眼皮子,却发现有三道黑黢黢的人影立在两座狮子石像后。
他给吓了一跳,张口结结巴巴:“谁、谁啊?”
“成七吗?是我。”
三人最中间的人走近,长眼挺鼻、白脸薄唇,正是沈辜。
“呀,是贤弟......咳,是您啊!”成七惊喜不迭,最先忘了形没顾忌尊卑,反应过来后有些忐忑地看了看沈辜,却发现她一如既往地不在乎这些虚礼,这才放心靠近。
沈辜见到这个少年还这样活泼,心里也有几分高兴,先笑谈几句,而后道:“烦请兄长帮我给梁小公子传个信,我将要离京,特此来告别。”
“那不如进府来说,我这就去请小公子......”
“不用,我说两句就走。”
这样大的雪,不知道梁诤会不会出来。
他若是拒了,沈辜也就转身离开。
成七踌躇了一番,他也明白按照自家小公子那骄纵的性子,大多不会屈尊出府的。
只是沈辜相托,他不得不听,点点头,利落地跳上台阶传信去了。
雪似乎更大了,沈辜三人依旧到石狮子旁候着,宗端默默计量着时辰。
“......她在哪儿?”
有道冷然的少年声由远及近,很快,穿着一身靛蓝绸缎、团绣锦案的梁诤出现在门庭后。
他脖子上围着雪白的狐狸皮,受冻而泛红的脸颊埋在柔软的皮毛里,衬得眉眼极其乖巧。
又穿着艳色亮丽的衣裳,左右张望的神态像只穿金戴银的哈巴小狗,只盼望着有个熟悉的人就站在门口。
一忽儿没瞧见人,他的唇角泛起冷笑的弧度,转脸对推着四轮车的成七冷声道:“该死的奴才,你是在骗我吗?”
“啊?小公子息怒,方才沈公子就在门外的,小的给你找找......”
“跟无辜的人闹什么呢?”沈辜闻声,也走出石狮子的遮挡了,她向后压了压手掌,示意宗端和另一个随从不必跟上前来。
她一人到门庭前最中央的地方站定了,抬脸笑吟吟地:“都惠近来如何?一切都好呀?”
听到沈辜的声音,梁诤立马忘却了所有不愉快,外强中干地止住成七将其推下的动作,看着沈辜,声调平稳之至:“这是哪家的小无......”
言不能尽,梁诤再怕把人给骂跑,咳了声,道:“嗯,你怎么来啦?”
沈辜抱臂,微微笑:“来见见您呀。”
干嘛说您,要见就见,谁还拦着她啦?
谁能拦得住她呀——为什么现在才来?
梁诤想到一别这么多天,这个人自进了宫便如同死了一般无信无声的。
为她的无情无义无心,他是恨也恨过怨也怨过,可当沈辜衣着单薄地站在面前的此刻,他心说,算了,这人就是这样,她肯来,他就能恩怨两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