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是个中年男子, 穿着华丽, 身量高大, 一双眼睛精光四射,让人一瞧便知是个精明的人。
  他穿的不是官服,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官。
  只是脸上那股冷漠自矜的表情却和做了很多年的官一样,叫人生惧。
  沈辜见到了他, 这人也自然见到了他们这一大堆。
  其先是眯了眯眼,在判断沈辜和左右人的穿着一番后,脸色猛地凛了一瞬, 接着迈开步子, 唇角绽开与先前刻薄迥异的热切笑容来。
  边走, 边高声道:“可是京城来的老爷们?小人在此地恭候多时啦!”
  “此人不善。”望着迎面而来的中年男人,宗端附上沈辜左耳,低声道。
  沈辜点了点头,“刚才那支军队,应该是他的私军。”
  整个大庚能拥有私军的,除了几个百年世家,剩下的也只能是几位总商巨贾了。
  而在关南奉和县一带,有这财力的总商笼统就二位,一则是以神秘著称的梁总商——沈辜之后便知晓,这位梁总商即是梁诤——二则是听闻有京城大官做靠山的官盐总贩,李游。
  李游此人,最是计谋诡怪,能耐奇大,却睚眦必报容不得别人比他强。
  要见有人胜过他,必会心生歹毒置此人于死地而后快,是以他仇家遍地,甚至江湖上更有高手以杀此人为终身所愿。
  整天活在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的境地里,斥巨产饲喂出支唯令是从、强悍精炼的私军,某种程度上而言,无可厚非。
  分析出面前人即是李游后,沈辜立马也笑得很天真热烈,伸出双手与李游的手握了一握,松手后道:“劳您等候。我们来时遇见些路匪挡道,废了些时候清理,这才姗姗来迟,切莫相怪。”
  “小人是奉各部堂官的命来迎候您的,能得了这差事已然是烧了高香,就是再多几月,让小的在这等着吃草都是小人之大幸啊。”
  沈辜被他的话哄得很高兴的样子,话没说多,便和李游称兄道弟起来:“我是沈辜,敢问兄长尊姓大名?”
  李游愣了下,再次用目光隐晦地打量过沈辜,他没料到这个领头的贵气逼人的少年竟还没有猜到他的身份,若是如此,却也蠢笨。
  到底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想到这,李游心里暗讽,面上却不显,做出一副和蔼的模样,说:“鄙人姓李名游,不才管着些卖盐的商人,又在关南引岸①有点子小名。听闻大人们要来查私盐一案,张父母特让我来辅助您几位。”
  张父母即奉和县县令,姓张,是延丰元年的举人,时年六十二。
  沈辜听完,“既是如此,这些时日便要多多叨扰李兄了。”
  “不敢当。”
  刘玄淮自从马车中走下,便始终在沈辜右手边候着,他趁着李游没注意到自己,慢慢打量着此人并在心中作出诸多评判。
  待到沈辜和李游两人寒叙完毕,他才开口道:“本官听闻你李游在关南盐业里是说一不二的主,手段凌厉得很?”
  李游暗中把前面的几位都看了一遍,这时听到刘玄淮忽然发难,倒也没怎么怵,笑眯眯答道:“我也就是仰仗皇恩和各位大人的怜惜赚点吃饭的银子,不敢说一不二,从来都是对朝廷一心一意的。”
  他低眉顺目,却不想横行霸道已久,他那副还算忠厚的面容早就泛着股不可磨灭的戾气了,就是再怎么卑躬屈膝,也没人会觉得其是真弱气 。
  刘玄淮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盯着李游俯低而从衣领里露出的颈子,淡淡道:“对朝廷忠心,你又不是什么官又不是什么贵,凭什么就对朝廷忠心耿耿,是不是借着官盐之事从中谋取暴利——李老板能给本官给点真话吗?”
  “冤枉啊老爷,小人怎么就说假话了?”李游嘴角抽了抽,暗道年轻男子一定就是今朝探花了,听说他还曾是小刘村的低贱小儿,考上举人的时候脱了贱名时,方圆十里有名有姓的人来给他贺礼,可都被拒之门外,只对外说是不慕名利嫌恶吵闹。
  当时听说此人此事时,李游就盼望过刘玄淮千万不要回乡做官才好,他不怕贪官不怕权贵,就怕这些个认死理的读书人。
  读书人奉承的“为生命立命为天地立心”的道道,他听了不知多少回,官是越老越滑,道是越走越歪,而像刘玄淮这样刚进仕的年轻后生,心最铁,他再多的钱也拖不下这种人进泥潭。
  而今初见就给他难堪,半点情面不留,可见他的担忧都是对的。
  刘玄淮目光内敛,端正地直身站着,静了静道:“那好,本官问你,方才是不是你下的令把百姓们都抓到囚车上去的?”
  李游两眼发了直,“是......是小人所为。”
  这是什么问题?
  是有何圈套?
  “很好,百姓是谁的百姓?”刘玄淮面容肃正地说道,他没注意到身旁沈辜惊奇的眼神,只怕见了却绷不住严肃的表情。
  李游更摸不着头脑了,他直言道:“是皇上的......和朝廷的。”
  刘玄淮目如冷铁,“李老板知道,那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皇上的子民你也敢抓?这样看来,刚才那群凶神恶煞的士兵就是县里的?这也是张父母特地让你做的?”
  一连三问,把李游问得哑口无言。
  他被骇得在大雪天里脑门直沁冷汗,方才因沈辜而起的轻视也渐渐被刘玄淮的犀利言辞给压到了心底。
  思量好久,他想到了应对之策,立刻仿徨无辜地说道:“大人您和小人都是奉和县出身,必然都知道我们小门户出来谋生不易,何苦死死相逼?”
  “说回来,方才那些百姓都是哄抢私盐的,凶相毕现甚而打砸官府致使衙役流血受伤,此行径可谓是目无王法。大人何不想想,古往今来,多少反臣是买卖私盐起的家,由此看,那些百姓只说是反民也不为过,既是反民,我们大庚每个子民都应打骂之,小人也不例外,您何故相怪啊?”
  李游不愧是关南最厉害的商人,一张嘴皮子上下碰撞怕是能让人指鹿为马。
  他深一重浅一重地把刘玄淮给其身上安的最大也是最说不清的罪名给摘了出去,那么心里的底气也就恢复了几分,不等刘玄淮张口,却先开口,委委屈屈地说道:“刘大人,小人可是老实本分的盐商,那官府每年往外售盐引②的时候,小人可是第一个去收的,历来不敢贻误国库税银的缴纳。不成想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光交涉的巡盐御史都有七八位了,您却还为忠心与否难为小人,这可太屈了我了,大人。”
  刘玄淮等他说完长篇大论,待到李游闭嘴收声,他方启唇:“说完了?”
  他面目无情,如同没听见刚才的一通话,这让李游不安起来,不知道这刘大人又要额外生何等是非。
  只好无奈地道:“回大人,小的说完了。”
  “说完了把百姓给放了。”刘玄淮语气淡漠,却不容置疑。
  李游大惊,回神之后大声喊道:“不行!”
  刘玄淮加重语气:“放了。”
  李游脸色铁青,他一下挺直了腰背,细长的小眼里狠毒之光乍现:“刘大人,我尊你是从京城来办钦案的官长,方才才和您好言好语说了这许久。现在没有理由,又是在折辱我后让我放人,我做什么一定要听从你的!?”
  “正如你所言,”刘玄淮在逐渐焦灼的气氛里,忽地微微勾唇,说道:“本官是钦案的官长,有权让你这样干。”
  “况且,”他话锋一转,狭眼冷冷盯着李游,“本官提醒你了,大庚子民,你的私军无权羁押!”
  因要长途跋涉且这大雪下个没完,刘玄淮不好时时穿着官服,他着便袍,乌发半束半放,形容清隽温和,光从外表上看并不是个镇得住人的官。
  在此之前,李持慎乃至粱恩等人都以为,刘玄淮初出茅庐,到关南查案必定要遭受许多磨难,案子届时定然要多依附于沈辜兵力压慑才办得下去。
  可真到了奉和,未曾入界,刘玄淮却向众人表明了他的立场之外,坚决果断地露出了他的锋芒。
  沈辜在这期间一直注视着刘玄淮,她那微笑的目光让刘玄淮官长在大义凛然时,耳尖悄悄泛起了红 。
  眉棱高耸、高鼻深目的刘大人一瞬之后恢复威势与冷漠,对李游命令道:“立刻给本官——放了百姓。”
  作者有话说:
  ①引岸:古代指定给请引行盐的盐商的专卖区。
  ②盐引:古代官府在商人缴纳盐价和税款后发给商人用以支领和运销食盐的凭证。(还有另外一个解释,即盐包,一引有四百斤到七百斤不等盐。在此处只为凭证解释。)
第84章 救人
  ◎苛政猛如虎◎
  李游的脸隐隐透出点杀气来,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声音低沉如一桶冰冷的铁水般不近人情,“放人。”
  他往回挥了挥手,看向刘玄淮:“大人, 满意否?”
  沈辜往不远处的囚车看了看, 百姓们失了拘禁,先是愣怔一瞬, 反应过来后立马嚎啕大哭, 他们边哭边相互搀扶着走下高高的囚车。
  百姓们哭泣中回家, 且抽搐绝望的背影在她眼里渐渐消失在雪天里,沈辜收回目色, “李老板,我们还要在这儿站多久?”
  李游勉力平复着不忿, 他没好气地说道:“各位大人的居所小人已安排好了,就在县里最好的宅子里。”
  说着,他往沈辜递了一记幽怨的眼神, 如同说都自己本好心厚待, 却遭遇这下马威, 真是岂有此理。
  沈辜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烦请带路。”
  李游冷冷地说:“那您可跟好了,我们乡野小路可比不得京城通衢大道好走。”
  刘玄淮:“李老板,你若是不愿意, 本官倒愿意和前面的百姓们一道走。”
  “......请。”李游瘪了气,转身走向私军。
  在奉和县最好的房子只能在邦衡街上,巧合至极的是, 给沈辜等人安排的房子正是李持慎故宅。
  这宅子几经转手, 从离开的梁诤手中到了李游名下, 现在专用来接待关外来此的官员。
  “诸位大人的厢房都是一等的规制,您几位自行分配。小人去安排外面的军爷们住处,就不奉陪了。”
  李游说完,把钥匙递给了门旁的仆人,他则甩袖大步离开。
  只怕是再不加快步伐离开,他在府内就能当着几个京官的面大发怒火。
  沈辜等他离去,让仆人关了门,语气平淡地让她下去后,站在原地一会儿,左边望着刘玄淮,右边望望宗端,再微顿盯着地面。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最后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
  刘玄淮不清楚抚安在笑何事,但这不妨碍其跟着一起笑。
  宗端两边观望,低声道:“傻子。”
  笑毕,沈辜抹着眼角沁出的泪水,说道:“玄淮兄,你方才那威是立住了。我都没料到你能出手,当真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是在笑此事吗?”刘玄淮唇角微勾,“好吧,笑就笑。”
  沈辜拍上他的肩,眼神暧昧地对其挤了挤眼,“如今你刘县尉的清名定然已经众口扬了出去,我亦是办案的一员,你说这日后想要腐蚀咱们的话,他们会从何处撕口?”
  必不消说,定会是这位从头至尾都表现得庸常善面的执金吾了。
  首先她官够大,其次她年轻,再者她生得很秀致。
  “抚安,别拿我打趣了。你知道李右丞看中的就是我这点顽固,不然也不派我来。”刘玄淮无奈地摇了摇头,先任沈辜的手搭着他的肩膀,而后侧头看了看她眉眼,伸手将其发间的一点雪给抚掉。
  “哎,我们刘大人什么时候也有心机了?倒是想得蛮多嘛。”沈辜调笑道。
  “近墨者黑罢。”刘玄淮一本正经地说。
  两人对视中,直从眼中笑看到彼此心底的温情,不由得都仰面大笑起来。
  雪光白耀,暮色秾艳,泼洒在他们的身上,于门窗落下一高一矮大笑微颤的灰影。
  冬日气息如此凌冽沁人,宗端抱臂倚着墙,望着他俩个古人如遇知己地笑,而他只是孑然一身,观望着此幕。
  良久,他心中百感交集,忽地叹了口气。
  虽知京里来的将军官长都到了县里,但官衙里的县令县丞都很懂事地仅遣了小厮过来问候两声,传达了他们的重视后,便任沈辜等人自行安排今天剩下的时候了。
  刘玄淮窝在书房里查县志,而沈辜则选择拉上宗端上街,去寻小吃。
  到底在这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十来年,沈辜对此地的风土人情显然极为相熟,就她所知,奉和县因是输送盐引的必经之道,水运又通达,是以向来为大庚的财务重县。
  盐业是奉和县的命脉,究其根本也是关南的命脉,没有奉和盐商运盐卖盐交税银,关南绝不会成为大庚第一的富庶之地。
  而历任在关南担巡盐御史在此等冠绝天下的富乡做官,那更是万人眼馋的肥差,单说朝廷发月银,关南巡盐御史一人可抵他六人。
  要是这御史再做得清正些,待到在关南任期满回朝廷,至少也是个二品官员。而若做得不正,不被查办的话尚可,每日从盐商手里受贿加从税银里偷嘴,以及可鱼肉百姓,不夸张而言,巡盐一年可积个小半壁国库的银子。
  是以关南巡盐御史无论是走正道还是邪道,总之都是有钱的道。
  沈辜沿途买买停停,吃吃喝喝,一点正经没有的样子。
  宗端跟在后面,不催不促,很放纵这个小辈,但当她往回递糖葫芦或糕点时,他一概拒绝不吃,又变得十分严肃。
  “没趣,”沈辜嘟囔,一口把被推开的糖葫芦咬碎在后槽牙中,轻声骂:“宗老头子。”
  宗端听见了,眉头一跳,望去一眼,在她笑嘻嘻回望过来时,又假装没听见地抬头,不再看她。
  于是他又遭了沈辜一记狠瞪。
  嚼着糖块,口中爆发的甜厚道到令人发腻,沈辜却仔仔细细、又含又抿地吃完了,末了她接着吃下一颗,山楂微末的酸味很快被糖衣的甜腻席卷干净,舌头牙齿配合若素,如同她的手脚在战地里行动般契合。
  低头吃糖,抬头看路,沈辜不耐再这样重重复复地避开路障,便一手把宗端拉到自己面前,对他笑了下,手指捏着他袖口,“给我领路吧,我想吃它。 ”
  宗端沉默地盯着她手里的糖葫芦,嘴里没话,扭头在前面带路,他宽厚的手掌往后一把捞着她的小臂,握住便是握得极紧,但依旧不言一发。
  站在他的立场上,曾经的宗副将,现在的宗兵头,不明白一根糖葫芦有何好吃的,他曾试过,这儿的大部分东西和他那儿的东西味道没多少差别。
  吃了一次就兴味索然,可沈辜却对吃甜一事始终忘情而投入,这是她身上鲜见的真稚气,宗端没有阻止,也没说这样的行为太幼稚,不太入流。
  不是不敢,他是有些不忍,尤其当他比梁诤通透很多后,更有这样的不忍之情。
  此时,他们不知即将会碰上一桩惨事。
  “前会子说三钱半包的盐,现在为何要翻番卖?!我们家里老小都把过冬的粮食卖了卖盐,现在却连原先的一半都买不回去?这个年怎么过啊,你们这些卖盐的不是讹人嘛!”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