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后来还是小刘村有个老大夫听闻这事,拄着拐背着箱子,来到县里给病人救治。
  即便如此,也晚了。
  染病的有七八十口人,活下来的只有十几个。
  死了几十个人对富庶的奉和县而言,是无关轻重的事情。
  此事该了之时,县里忽然又出现了染疫病的百姓。
  查后,发现是最初看守的那批人出了纰漏,让其中一个病人跑了出去。
  那跑出去的病人是个七八岁的孩童,父母死于疫病,孤身不知何处,成天县里乱跑。
  等到官兵发现这孩子的尸体时,发现是饿死的。
  张忠莲让官差找上次的老大夫,找到小刘村,没看见人,一问才知道老夫妻二人出了县,找徒弟去了。
  人离开了,但一屋子草药药方都在。
  本欲走老路把染病的百姓关起来,每天一顿水一顿馊饭地喂着,生死全看自身造化。
  可李游突然冒了出来,给张忠莲献计:“反正都要关人,不如把这些活鬼扔小刘村里去。不是说老头房子里很多药吗?让他们吃去,保不准就活下来了。真多活几个,也算你我给他们造福,功德呢。”
  张忠莲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放在县里也有偷跑出去再传染别人的风险,不如扔到小刘村这个闭塞的远村里,就是整个村子人都死了,也祸及不到整个县。
  就这样,染病的人被关在了老大夫家里。
  这下连每日的馊饭和冷水都没了,没有两天,人死了大半,房子里恶臭熏天,尸堆如山。
  小刘村人排外,可到底不是冷酷无情的官府中人。
  他们中有几位怜悯病人遭遇,在全村人商议同意后,冒着巨大的危险给病人们送饭。
  可就如决了提的水一样,事态已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送饭的人回去当晚就出现了疫病症状,家里人不舍得亲人像老瞎子房里那些活鬼一样饿着冷着,也就都放在了家里治病。
  ......一传十十传百。
  这场瘟疫席卷了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山庄。
  村里人要逃出山,却发现水边的筏子早被官兵们劈碎了。
  想要泅渡过河,山林里却传出尖锐的箭啸。
  官差们埋伏在对岸,见到有人渡河,便如战场之兵见到敌人一般,毫不留情地将箭矢对准了百姓。
  ......这是做什么?
  死在官兵箭下的小刘村村民,望着对岸丛林里熟悉的、属于自家官府的差爷们,他们的面无表情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变成一抹狞笑。
  ......
  “原来......是你杀了我爹娘......”刘玄淮听完,整个人都木了,他身子发麻,张口,看向沈辜想说什么,但喉咙突然被哽住了。
  沈辜此时说什么都是枉然,她走到刘玄淮身边,拉着他颤抖的手,拍了拍,倾身低声说道:“我们现在还不能报仇。”
  刘玄淮听着,愈发心碎,他悲伤的表情好像跌落在地的碎瓷片,每一点溢出眼角的潮湿都是瓷片的尖锐,刺得人心口酸胀。
  “抚安,他们杀了我......爹娘。”
  倘若是天灾。
  他不会怨恨任何人,只会恨自己。
  可现在才知道是人祸。
  虽早有猜测......于是他更深地憎恶自己。
  沈辜用指腹撷去刘玄淮无声掉落的泪水,轻声:“我会替你杀了他们。你没有武功,我会将他们的脖子递到你手边,把刀给你,你到时候可以一点点刺瞎他们的眼睛,也能一寸寸捅穿他们的身子。”
  “杀人很简单,可你现在把他杀了,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刘玄淮知道。
  顾及大局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他无力地松开蜷紧的拳头,埋着头,然后拂开沈辜的手,流泪走出了衙门。
  沈辜望着他萧索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门间。
  她的脸色已冷得像块铁。
  张忠莲当然听不到他们二人的耳语内容,看见刘玄淮悲痛地走了出去,以为是这位刘县尉悲天悯人,爱怜那群小刘村百姓。
  心里一方面对此嗤之以鼻,一方面又忐忑他的诚实不知会不会换来两个官长的赏识。
  胡思乱想间,耳边只听一道风声穿过,几缕黑白相加的乱发已轻飘飘地落到而来地面。
  张忠莲僵在原地,一股刺鼻的臊臭味从他袍下逸散开来。
  沈辜收回红缨枪,寒光凛冽的枪尖照着她冷硬的眉眼,逼得人不敢直视。
  “你一个小小县令,何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她冷冷道,“老鳖孙,你最好这事给我说全了。”
  “现在我杀不了李持慎,还杀不了你?”
  枪尖重新指向张忠莲的脸。
  他僵直的双眼痴呆地望着长枪,第一次直面沙场中人毫不遮掩的杀气,才知道话本里说的能噬人的气势是这样的。
  沈辜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再是虚无的注视,而是真真切切地——整座尸山血海的重压。
  他的鼻间弥漫起腥臭的血腥味了。
  张忠莲甚至觉得,如果沈辜能在此时一□□死自己就好了,他根本受不住她再多一刻的......那种看待宰猪羊的眼神了。
  遍体生寒的他,死死趴在地上,对着沈辜的脚崩溃道:“将军......将军......是李游逼着我这样做的......是李游身后的大人物逼我们这样做的啊......”
  “目的。”
  张忠莲:“我是真的不知道......只听闻,听闻是要让什么人出山,旁的我真不知道了大人!”
  听到出山一词。
  沈辜下颌绷紧,整个小刘村里,能值得让李持慎用此等血腥手段逼出山的,除了迟恕庸,又能有何人。
  那么这件事从头到尾,迟恕庸都是知道的了。
  他不是说效忠周照侹的吗?
  这就背叛了吗?
  他入京后成了李持慎的幕僚,然后便前往北疆,充当耳目掣肘她,好再害死一万将士和数万北疆百姓的命吗?
  犹记少时,时常在学堂见到迟恕庸手持书卷,于庭中静坐阅览。
  他的书架上史册千卷,记载的万句圣言百兆条生命,却连其怜悯之心都唤醒不了......?
  青史厚重,压不住一人的贪婪欲求。
  眼泪轻盈,绊得人寸步难行。
  刘玄淮的泪水在指腹犹未干涸,沈辜闭了闭眼,“......天下之性,如车有轮。知足知止,非义非仁。”
  “非义......非仁。”
  她沈抚安,总是遇上这样的小人。
  因为她沈辜——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沈辜懒得再看张忠莲,她抬脚往外走。
  在下台阶之时,不妨踏空,膝盖猛地一弯,如同被人隔空打了一拳。
  沈辜很快稳住了身形,她站定后更加挺直了背脊,负起长枪,阔步前行。
  斗大的红缨在她头顶随风高扬——热烈地高扬。
  *
  刘玄淮紧闭屋门,不知在里面是仍自流泪还是在休憩。
  沈辜回李府时,路过之亭之草之花,无一不熟悉至极。
  她从刘玄淮的房门前站了许久,里面的烛火一直没有亮起。
  转身离去时,那些熟悉的花草如同带着故人诡秘的微笑,迎风向她摇摆。
  “天下多忌讳,你们首尾一身的畏惧。”沈辜低喃着往回走,四周空无一人,她却如跟人在讲话。
  或许不是人,看见某个从阴影里闪出的魂灵,对她这双生死萦绕的眼睛来说也不是无可能,“有所求必畏失,我在怕什么?我分明什么也不求。”
  战场求生,官场求利。
  沈辜独是个反类,战场舍生,官场弃利。
  重活一世,她知道地更多了,却越发活得不爽利。
  行走间,她神情平淡,甚而有些厌倦。
  “抚安,你连我都没活明白......李持慎活得都比你清楚。”
  沈辜自语道,然后对自己冷笑了声。
  正如坊间人说的那样,事端不易生,一旦生起便是波浪涛涛,轻易平息不下。
  一日之内,沈辜和刘玄淮的心境都发生了变化,这突变他们自己都明白,身为局外人的宗端从他们的表情上,更是看得分明。
  他的处境远超其人,冷静的观望赋予了他通透的权利。
  在沈辜深思苦索她的欲望和前路时,宗端于子夜时分,敲响了她的门。
  “吱——”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拉开。
  沈辜里面穿着一套白色的薄衫,外面披着件深蓝起暗花的布袍,隐在门口的阴影里,脸色并不好。
  “沈辜......你病了?”虽然知道沈辜身强体壮不会轻易害病,可当看见她苍白的面容,宗端依旧难以不出口询问。
  “无碍。你寻我做什么?”
  她的声调真冷。
  是在厌烦他,还是她自个儿?
  宗端心下有些猜测,他并不想验证这个想法。
  过多的同情只会将他的理智给彻底侵蚀,他还不想做愧疚与悔恨的怪物。
  “我想和你谈谈。”宗端恢复肃正的表情,抬手指着天,说:“我花了很多年,才能在子夜的时候说出这些话,再过一个时辰,老天也不会让我说了。”
  沈辜正色,深深地望着门口高大的宗端。
  她从副将的眼睛里看出,即将发生的秉烛夜谈,是有关他的秘密......也有关自己的。
  一定会是个巨大的、令人瞠目结舌的秘密。
  “进来吧。”
  沈辜让出了路。
  作者有话说:
  1
第89章 他的秘密
  ◎求求你,好好活着◎
  沈辜和宗端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屋里只点了两根蜡烛, 光色昏暗,仅仅是能照见他们面部轮廓的程度。
  不过对于接下来的话,似乎这昏昏光影,恰恰才是适宜的。
  “沈辜, 我将要说的, 可能会让你觉得匪夷所思。”宗端定定地看着她,“但事已至此, 我心里是无法再对你隐瞒下去了。”
  沈辜微顿, “你说吧, 我会酌情相信。”
  他望着沈辜如今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忽地自嘲一笑:“要是在前世, 你定不会对我说,酌情相信......”
  “嘭!”凳子被猛地站起来的沈辜带得侧翻在地, 发出巨大的声响,这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激起深远的回响,寂寥不绝。
  “你......”沈辜眯起眼, 俄而上身前倾, 双臂撑着桌子, 紧紧盯着男人说道:“怎么知道的?”
  “老天不让我说,但它会让我知道。”宗端淡淡说道,“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你们口中的老天爷。”
  “哈!”沈辜不加掩饰地讽笑一声, “你?老天爷?”
  宗端抿唇:“我便知晓你会这样反应。你知道的,对于话本里的人物,创作者就是这些人物的天。”
  “......话本是什么意思, 你说清楚。”沈辜的脸色渐渐凝重, 她拧眉, 眼中有几分烦躁。
  “抚安,你是聪明的。我那句话,你肯定猜出一半真相了。”
  什么真相。
  她沈辜,不是人,反倒是自己副将笔下的小人物的真相吗?
  难道她汲汲营营两辈子 ,竟然是他人笔墨的傀儡吗?
  宗端一看她难看的脸色,就明白她陷入混乱的心境里了。
  她总是这么拧巴地活着。
  他得斩断这些拖累她的思绪,故而将时局理清给她看,才是拯救她最好的方法。
  “抚安,你听我说。”宗端轻声道 ,“如你所想,你、李持慎、粱恩包括我,我们所在的大庚朝,其实是我曾经的一本书里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这只是一册不入流的话本子。真实存在于话本之外的世界,那是我的家乡,是美梦一样的地方。”
  “既然如此......”沈辜嗓音艰涩,说:“你为什么来到你所谓的——虚假里,还和我们这些虚假的人,在一起?”
  她话声将落,便见宗端唇畔浮现出一抹苦涩无比的笑容。
  “你以为,是我想来的吗?”宗端说,“在我预定的结局 里,你本该是死在皇城里的,李持慎应该最后称帝的......”
  “就在我写下小说结局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来到了这里,我成了宗端,我是你的兵。”
  沈辜虚笑:“那么我们是早早就认识的了?”
  宗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不,我最初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来历,我仅仅模糊地明白,大庚朝不是我的家乡罢了。”
  “当意识到自己是谁的时候,我已跟着你到了北疆。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我从不爱出门游玩,但跟着你,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残阳似血’,什么是‘酣畅淋漓’。”
  “北疆的夕阳......真的很美。”
  他纵马紧随在沈辜的烈马后面,两人驰骋于莽莽黄沙之中,一望无际的沙海,人渺小得就像其中的一颗砂砾。
  彼时沈辜不是镇国将军,只是个百户长,她对唯一的朋友会笑得极天真。
  “迟早我会带兄弟们把阒贼打得屁滚尿流!”
  她的誓言没过几年,就完全实现了。
  在受赏封将的那日,宗端跟着沈辜一起接受了大庚朝建国以来唯一一位正一品武将的殊荣。
  漫天的恭贺声和用以庆礼的飞矢声在耳边沸腾,宗端忽然把 所有前尘往事回忆起来——一清二楚,连穿到大庚前夜摆在桌面上的那瓶可乐里一颗颗朝瓶口涌冒着的气泡,他都能回想起来。
  记忆阀门一旦拧开,无边的痛苦也就随之如潮涌来。
  一方面,宗端绝望地搜寻着回家的方法。
  另一方面,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友——如今的主将,她的死期日日迫近。
  李持慎坐到右丞之位了 ,这也意味着他的狼子野心即将暴露出来。
  原结局,沈辜会从李持慎手下最厉害的助手转变为他最大的反对者。
  李持慎一心想要天下至高的权利,半生跋涉来血腥与艰辛常人难及。
  而沈辜是他前期最好的战友,她当了镇国将后,完全可以与李一起称帝。
  一个有拳头,一个有脑子。
  他们两联手,天下唾手可得而已。
  可宗端知道,这两人在他们分别获得高位后 ,只能逐渐发展成不死不休的敌人关系。
  李持慎必定要反叛皇室,自己称帝的。
  可沈辜却是坚定不移地护卫周皇室。
  最后,沈辜就死在李持慎面前。
  宗端自明白他的来历后,下定决心要做个局外人,专心致志找回家的方法 。
  但他的好友兼将军,识人的本领实在太差。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