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回到衙门,头目自上前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
  沈辜面无表情。
  张忠莲勃然怒了,他急切地想在沈将军面前证明他和他衙门的本事。
  “愚钝至极!”他用力地一拍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老娘躺在床上不能行走,你们几个汉子就不能做个架子把她抬过来!?”
  “大人,属下们见老人家实是虚弱,妄自抬行,只怕没到衙门就在中途咽气了。”
  “死了也要抬!”张忠莲声音更大,但这怒气已经是虚浮在表面了。
  他的余光实则在观察着沈辜,见她深沉看不透,便又转过去瞧刘玄淮。
  让他惊讶的是,此前一直面露同情温和的刘县尉,这时竟也很无情,旁人竟很难分辨出其态度。
  张忠莲有些慌神,他本想抽出木签扔向头目,以证他更甚的怒火,转念间,倒又停住了。
  “让这商人的家人奴仆先回去,把凶犯的左邻右舍都带来。”张忠莲正了正衣冠,须眉花白,小眼晶晶。
  头目眼睛也亮了一瞬,他立马把腰背挺直了,“是!”
  回完话,感激地望了眼沈辜的方向。
  这记目光让张忠莲抓住,心里也有些得意,觉着他这出以退为进不错。
  沈辜高堂端坐,不喜不悲,把玩着手指始终沉静。
  刘玄淮照着她的模样,也云淡风轻,面下却千思百转,不知沈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次再回去,衙役们专挑年轻力壮的汉子带来,一路上疾走,很快就回了衙门。
  张忠莲端着官架子,面色肃穆地把人又挨个问了遍。
  这下将凶犯生平一概了解清楚后,竟得知这当街杀人的恶徒平日里竟是个孝顺至极、爱妻怜子、睦邻友好的好人。
  张忠莲抿唇,面露难色。
  搞这么一圈,最后还得绕到盐事上。
  沈辜和刘玄淮这次来就是为了办盐案,如今脚跟子才落地,就出了这档事。
  也怪不得两位官长不善,哪有把人急哄哄推着办事的道理。
  沈将军她......不会以为幕后主使是自个儿吧?
  不能啊,对他有啥好处。
  沈将军一定会知道做这件事对他没好处的。
  张忠莲清了清嗓,“今秋的时候,本官记得你们收成不错,现在怎么会落到没钱卖盐的地步了?可是平日胡吃海喝,乱造完了钱,到了年关才揭不开锅了?”
  “不敢啊,种田的就没有不惜粮的。哪次下了粮,大家交完了税,都把余粮好好存着用来过冬的。”
  “咄咄怪事。”张忠莲说,“如何有余粮还无钱卖盐?你们不会卖粮吗?”
  底下几个汉子用无奈间杂一些怨恨的眼神看向他和两边的沈辜刘玄淮。
  从延丰元年开始,他们庄稼户要上交的税银就年年在涨。
  到了今年秋收,倒有一多半的粮食要交给官府。
  拖家带口往往就依靠着一口薄田度日,吃饭尚且不能足饱腹,哪又能日日吃得起细盐?
  “回话。”张忠莲施压。
  父母官,父母官。
  汉子们悲声道:“张父母真不知草民们的难处吗?”
  张忠莲尴尬又恼怒地说道:“你们不说,本官何从得知?”
  对父母官,百姓们真是将其作为亲生爹娘看待的。
  现如今受了委屈,他们难得上堂见到——所谓的‘县太爷’——终于忍不住眼中泛泪,哽咽地将累年来的苛捐杂税之重压,一一诉出。
  汉子们正值血性十足的壮年,骨子里正奔涌着年轻的反逆抗争之血。
  他们并不像外面跪的上年纪的百姓们那样,跪得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
  就是在县太爷和两侧威势赫赫的官差们的注视下,他们诉苦时也跪得板板正正的。
  当他们说及:“这个鸟盐商死的时候,我们都高兴,大家都说......”
  “行了。”沈辜忽然打断了他,侧头对张忠莲低声道:“张大人,这事再问下去,就不是你能担得起的了。”
  张忠莲本就听得惊骇无比,就怕那农户再说出更严重的大逆不道的言论。
  沈辜的打断,他只感到一阵劫后余生,立马道:“是是,听沈将军的。”
  私盐是私盐的事,再扯到其他税银......只怕李持慎也坐不住了。
  他们还不能走得这么快,否则只会自焚其身。
  沈辜让衙役把农户们送回去,勒令要严实口风,这样的话不能再说。
  她则以眼神示意张忠莲另到府内商谈。
  就在此时,门口守卫的衙役来报,说是李游来了。
  “他来做什么?”张忠莲眉头紧皱。
  衙内的师爷附耳而上:“死的盐商......也姓李。”
  扯上李游,这事情就不会简单化小了。
  张忠莲眼中立刻出现一种复杂的忧郁和失落。
  他看向沈辜年轻的面庞,眼光下移,见到她腰间系着的金光熠熠的金乌金牌,立场犹疑不定。
  “对不住,沈将军。”张忠莲叹气,“下官不便去您府上了。”
第87章 同道
  ◎小刘村瘟疫◎
  说话间, 李游进了堂,他和张忠莲显然很熟,也不行礼,直接高声道:“这么大的事情, 这么也不同我商量商量?”
  沈辜和刘玄淮暗中对视一眼, 都清楚这李游来搅局了。
  张忠莲先对沈辜苦笑,而后转身迎上李游:“李老板手里握着关南众多盐商的生意, 我们是体谅你辛苦, 省得你来回跑。”
  “哼, 我的事哪有您张大人多。”李游轻飘飘瞥了眼沈辜坐的方向,他意有所指, 仍对几个时辰前的难堪耿耿于怀。
  张忠莲不敢惹李游,他赔着笑脸, 老脸开花似地道:“李老板快别这样说,本官眼见就要请老,这奉和县还得多托你看护着些。”
  李游边冷笑, 边寻了位子坐下, 他抬眼望向张忠莲, “张大人也快别说了。草民听闻有惨案,衙门准备熬灯守夜地办。又事关贩盐,我大小也该过来瞧瞧。”
  “可怎么......”他话锋一转,细长的眼睛眯将成缝, “我刚来几位就要走?”
  两具尸首都被抬了下去,这案子因果明晰,杀人者可怜可恨, 被杀者更是可恨。
  但要求个真正的公正, 最好是和私盐贩卖案并案查办, 如此在遇到难啃的石子——譬如李游,权利更大,情理更合。
  李游怕是还不知道沈辜他们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当头气焰之嚣张,着实可笑。
  张忠莲用袖角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左右都得罪不得的,他焦急无法,向沈辜求助:“沈将军,下官这是......”
  沈辜不看他,盯着李游说:“李老板可有公服官令?本将军倒想问问您是如何能进来旁听我们的公事的?”
  “公服——我没有!”李游最恨这事,平生家财万贯,却连个九品芝麻官也买不到,他咬着牙说:“可我是整个关南官府都认的贩盐总商,我手里捏着十三条盐矿和关南的盐运......沈将军,草民该有点资格进这堂庑的。”
  “大庚律例有哪条规定地方巨贾可参政务了?”沈辜定定地望着他,神色静和,“李老板,你今天见本将军未行礼,事后本将军没治你这藐视朝廷之罪,已是开恩。”
  “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僭越,这罪——你想怎么定?”
  李游浑身一震,他难以置信地抬眼,见到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沈辜,还是那少年模样。
  秀致的脸庞此刻却如冰坨子一样凝滞着所有温情。
  眉目里似有似无溢出的杀气,让人知道这少年是真见过血的人物。
  不难回想出沈辜午时如何对他笑得开心的场景,再往前回忆,那猜不出自己姓名的蠢样还历历在目。
  ......扮猪吃老虎的执金吾?
  可会有人才扮了不到三个时辰的猪,转头就撕开假面的吗?
  李游发现自己真是有些搞不懂沈辜了,此人做事乖张肆意,心思阴晴不定,常人根本捉摸不透!
  “......请,求......沈将军饶恕草民,”李游屈辱地开了口,他慢慢地挪出椅子,走出门到堂下站着,“草民混迹坊间,被铜子金银蒙了眼珠子。有眼不识泰山,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这才冒犯了衙所。”
  “草民这就走......有了准令再来。”照之前的气焰,李游这时定是要甩袖离开的。
  可当沈辜穿着执金吾朝服,腰间金牌在黑夜里奕奕放光时,他懂事地不再这样干。
  “李老板回府罢。正如你所言,关南的盐运还得靠你一人担着呢。”沈辜勾唇淡淡一笑,“天黑,小心行走。”
  李游捏紧拳头,低头闷声道:“草民谢将军关心。”
  他的背影在两扇巨大的红门边隐没,直到消失不见,沈辜方收了唇边的笑意。
  她转脸冷冷地盯着张忠莲:“张大人,方才李老板来前,本将军记得你说了句话......我没听清,您能再说一遍吗?”
  活了六十年,还没个十几岁的少年气势压得住人。
  张忠莲心里叫苦,老脸耷拉干瘪下来:“沈将军,下官方才说马上就要宵禁了,今夜不便上府叨扰,明日——明日一定备厚礼拜见!”
  “给百姓做点实事比什么都强。”沈辜接着声音低沉道:“张大人,听闻你家乡的邻人给你树了块碑?你在任满算不过两三年了,这时候不再对百姓好点,届时回乡,你有脸去见自己的功德碑吗?”
  张忠莲神色一凛,他根本想不到沈辜连自己的家乡与立碑的事情都知道了。
  如此看,下午李游从李府回来便对他所说的:“那个年轻的执金吾心机不深,好玩弄得很!”
  也是虚言。
  朝野都说,官做大了,就能看出官场的险恶。
  最先因沈辜年纪轻轻而高居二品的愤恨不满鄙夷,在她说出家乡之事时已是烟消云散。
  不动声色而把对手的情况了解得细致无比的人,实是可怕。
  因为不管对手出什么招子,她都能给你接上来,甚至还会预判对方走哪里,提前围追堵截,防不胜防。
  张忠莲老了,他不想晚节不保,贻误子孙后代的前程。
  他思虑一番,最后对沈辜说道:“沈将军,老朽和您一道。”
  沈辜对他露出半个自己人的微笑:“张大人到底是一县的父母官,初见便见您慈爱,如今果然不错。”
  张忠莲汗颜,抹脸细声道:“不敢不敢,下官只是在尽本分尽人事而已,比不得将军计谋深远。”
  刘玄淮缓步到沈辜身边,面对突变的局势,他显然在很早前就做好了该有的准备。
  他垂首贴着沈辜的颈侧,耳语说了些话。
  张忠莲听不见,只看见沈辜平和的目光突然露出一丝激赏,拍了拍刘县尉的手臂,轻声说:“去吧。”
  接着刘玄淮就代替了沈辜的位置,严肃的目光射向张忠莲。
  张老人家一望便知又要发难了。
  他叫苦也不迭,哭笑不得地说:“刘县尉,您又有何事吗?”
  刘玄淮清雅的面孔露出一丝悲痛,但转瞬悲伤便被更冷肃的空漠所代替。
  他问张忠莲,不疾不徐,“小刘村的瘟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刘村......!
  他们查盐就查盐,怎么又扯到另外的事情了!?
  张忠莲已不是感到悲苦了,他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凉气,宛如有地府爬出的阴差拉着阴冷的铁链,将他整个人捆了起来。
  死亡的恐惧当头淋下庞大的阴影。
  六十二岁的老人了,这时竟吓得两股战战,光是维持着身形已是耗费了所有力气一般。
  作者有话说:
  flag:明天起日更四千+。说到做到啦!
第88章 小刘村
  ◎他们的贪欲◎
  明眼人都看出张忠莲的深惧, 沈辜眉头紧皱,“张县令,您在怕谁?李游?”
  她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李游一介白身, 就是钱再多, 也不难对付——你在怕......他背后的人罢?”
  “噗通”一声。
  张忠莲竟腿软到站不住脚,倒地跪趴不起。
  “这是做什么?”沈辜退后半步, 抱臂垂眸, “如此看, 张大人是知道李游背后的人是谁了?”
  刘玄淮走到张忠莲身前,蹲身把老人家扶了起来。
  “张大人, 你既与我和沈将军同路了,何妨说一说此人?”
  张忠莲深惧忧怖, 以至纱帽都戴不稳了。
  轻微的一道“蝌嗒 ”声后,他的乌纱帽掉落在地,滚了滚, 落进下堂的灰土上。
  “沈将军......刘县尉, 不是我不想说啊, 实是......实是我一旦说出这人的姓名,小老儿我这条命......也就保不住了啊!”
  话落,张忠莲涕泪横流,花白的长发失了纱帽的遮挡, 乱糟糟与街上穷苦老头无异。
  “谁让你死?”沈辜箭步上前,压着他孱弱的肩膀,追问道:“李游姓李, 京里的右丞也姓李, 他们二者间有何关系, 你知道的,对吗?”
  “将军,我求求你,别再问下去了。您和刘县尉能来奉和查私盐,已经是那位格外开恩了,要是还不依不饶,皇上也保不住您呐!”
  沈辜一双凤眸死死盯着张忠莲像老树皮的丑脸,手下不自觉越来越用力......
  “哎呦,哎哟哟——疼死我啦,将军将军将军,快松手,我的肩膀要被您捏碎啦!”
  听到张忠莲的连连惨叫,沈辜表情空了一瞬,醒了神,慢慢地收回了手。
  “张忠莲,今日我是初来乍到,不宜给你闹个天翻地覆。”沈辜甩过去一道又阴又冷的音调,听着叫人无端打颤,“本将军一年半载或许扳不倒你口中的那个人,但既然他把这案子给我了,我扳不倒他,也要给他撕下一层皮。”
  “你是个庸鄙的小喽喽,本将军不过多为难你。姓名我自己会去查,你现在就说,小刘村的瘟疫,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又是这记晴天霹雳似的逼问。
  张忠莲是欲哭也无泪了,他颤巍巍地抬眼,望见沈辜的眼神始终像鞭子般时时刻刻鞭挞着自己。
  他知道先前的拒绝已经惹恼了这位沈将军,小刘村的事情若不让她知道点实情,恐怕什么为难不为难,也就都做不了数了。
  “我说......我说......”
  在张忠莲的叙说下,小刘村瘟疫总算是有了头尾。
  据他回忆,第一个害了瘟疫的人是忽然出现在县内的。
  这个人从决了洪的北边讨饭至此,被发现身患疫症时,周边已有十几户人家遭了殃。
  官府紧急查办此事,无奈县上没有能治此病的好大夫。
  只好把染病的百姓都聚到一间房里,不给出入,饭食由专门的官差放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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