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竟一连几个月没看出他的变化,还与他称兄道弟,肆意谈笑 。
  这让宗端不得不把本书的结局,那些文字化成脑中的场景,在每个午夜梦回中遍遍幻想,折磨自己地重复着。
  那些冰冷的文字,现在给沈辜说,他是一定不忍叙述出来了。
  于是他拿过纸墨,字字写了下来。
  沈辜拎起倒地的凳子,坐到他身边,专注地望着。
  她微微歪着头,随之倾泻下来的黑发落了几缕到宗端肩上,两人都浑然未觉似的,各做各的事情,各酝酿各的情思。
  “......李持慎率领着二十多万叛军,围在京城和皇城外整整十七日。在第十八天,他终于带着两千精兵来到宫门之外。”
  “在此之前,沈辜带着孤军一千人,抵抗蝗虫一般涌入的叛军整整三十日。当李持慎带兵清缴了城外御林军的消息传入宫内,她知道今日定是要败了。”
  “她的兵现在只剩下几十人,都是残兵伤将,最多只能再抵抗半个时辰左右。
  她的摘星剑是削铁如泥的神兵,但当捅过成千上万的敌人后,剑刃已卷起,她几乎是赤手空拳地在杀人。”
  “李家叛军很快撕碎了脆弱的皇城保卫,冲进了宫门。李持慎带着他的兵,从那白玉所制的百层台阶上缓步而来,他在离金銮殿门前尚有些距离的白玉阶上停下。”
  “他看见了沈辜,那时她已是孤身奋战了,披头散发,血污满脸,一张将袍上有无数道破烂的刀剑伤痕。在场的人都看得出她是精疲力竭、强弩之末,堆叠上去的叛军一波比一波少......”
  “李持慎站在那儿,盯着沈辜疲惫的脸,她那双凤眼在这般绝望之境里依旧如此奕奕放光,灼目非常。”
  “她这时完全是个血淋淋的活死人,在做她孤立无望的复活反击而已。李持慎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望着沈辜的眼睛,忽然很愿意生起他最以为无用的怜悯之心。
  他想,只要抚安对他说句抱歉,以往争锋相对的阻碍,自己完全可以既往不咎,宽恕她的罪过。”
  “摘星剑发出最后一声不堪一击的悲鸣后,剑身断了成两截,一截当啷地掉落在地后,一截连接着滑腻的剑柄,被沈辜死死握在手心里。”
  “过了半晌,所有人都看见沈辜停下了她机械的厮杀动作,立在原地不动了。
  紧接着,所有人又瞧见她垂立在身侧的两条胳膊颤抖起来,那颤势之巨之悲,剜肉似地刺进每个人的眼里。
  众人注视着她清泪滑落脏脸而流下的两道白痕,回想起此人就是坚守北疆、世所称赞的赫赫镇国将。
  不止是李持慎,他们这些叛军们,竟也愿意至极让沈辜得到宽恕。
  是以无人再发起攻击。
  而李持慎做出他最后的劝阻:“抚安,你到我身边来,我不杀你。”
  沈辜缓缓抬起她脏得乱七八糟的脸,面无表情地流着泪。
  眼睛被泪水冲刷得更加明亮,她沉默地看着李持慎妍若好女的脸
  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一个字。
  但她向前挪动了下沉重不堪的双腿,步伐迟缓如缀千斤地前进。
  黑压压的叛军们自动给她让出足够宽大的道路,并且一眼不错地盯着这具瘦削的尸体一步步走下金銮殿。
  下了白玉阶,在台阶上留下一枚枚血迹斑斑的脚印后,她走到李持慎面前。
  她仰着头,对李持慎悲悯的神情冷笑一声,可她在流泪,是以这冷笑根本不让人觉得有半点攻击。
  她接着叹息一气,呢喃:“兄长,我不懂。”
  李持慎神色一凛。
  两人是生死少年之交,相伴数十年,对彼此特殊的称谓后所代表的深意,几乎是再清楚不过。
  当沈辜称呼他为兄长时,意味着沈辜是已存死志,而她死前最眷恋的就是她口中所呼的。
  兄长,你先走!
  上一次听到这个称谓,还是在山匪流民围困他二人时,沈辜把他挡在身后对他说的。
  李持慎不仅是怜悯了,他近乎哀痛地看着沈辜。
  他也不懂,他们二人本该是执手看江山的。
  沈辜彼年三十三岁,但她说‘兄长,我不懂’的时候,脸上茫然的表情像是十三岁的。
  春寒料峭,春风从偌大的京城,四面八方地吹过来,吹来的风中带着浓烈得呛人的血腥味,无辜百姓和御林军们的怨灵嘶吼咆哮跟着风声一齐拂面入耳。
  这些风丝丝缕缕扣入人心,有一息腥风栖息在沈辜扬起的面上,吹起她血湿的额发。
  腻黑的发尖遮挡着她的眉目,耀白的泪痕与深渊中的月银同色同温。
  没人清楚那把卷刃的残剑是何时落到沈辜的脖子上的,或许是在她和李持慎说话的间隙里,又或者是在李持慎陷入回忆的惘然中。
  她离李持慎那样近,对杀死这位叛贼之王完全有机可乘。但她在想了想后,悲凉一笑,把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说,她不懂。
  世事风云变幻,李持慎会从初见的青衣温润郎君,成为当今杀人不眨眼的叛军之首。
  沈辜眼光狭隘,只能望见她一心要走的路。
  所以她理解不了李持慎的志向。
  最后,她背叛不了自己,也没狠心杀了李持慎,剑锋不再,但她将死亡的权利赋予自己。
  ‘呲——’剑刃过钝,也只能割开她一人的脖子了。
  在沈辜的力道下,这把残剑依旧像裁纸一般割断了她脖子里的经脉,血注喷溅,浓厚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李持慎怔忡在白玉高阶上。
  他冰冷的手掌在僵死中,木然地往前伸出,他伸向沈辜摇摇欲坠的身子,可他什么也没接住。
  沈辜倒退了两步,捂着血流如注的脖子,从皇城城墙上跌——是跳了下去。
  春风拂面,柳絮如雪,血红色的黄昏悄然降临。
  皇城是一座巍峨高耸的建筑,它在今天,成了一座悍然巨大的陵墓。
  END全书完。”
  时至今日,宗端还记得他敲下最后一个字符时的轻松。
  他想,终于写完了,好像是完成了一件不足轻重的事情。
  他终于有时间将囤积的电影都看完了。
  “抚安,这是你原本的结果。”宗端把写完的几张轻飘飘的宣纸拿起,交到沈辜手心里,他眼神带着温和的悲伤,说:“你的前世,我每天都在胆战心惊地等着你的死期。”
  沈辜接过她的前世,从头到尾再次浏览了一遍,手指捏着纸张,真是薄薄几张。
  却是她的命?
  “哈,哈哈哈。”她竟然拿着她的命运,仰头大笑起来。
  宗端注视着她的笑,眼里的悲伤与哀痛几乎要氤氲成泪:“抚安,在北疆和你背贴背杀阒贼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
  “我说,老天有眼,让你又活过来了.......我从来没料到过,你会死在北疆——在京城的时候,我给你提醒,但是有规则在阻碍我。我救不了你。”
  宗端睁眼落泪,“我救不了你——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让你活下来。”
  “当初我在营帐里说,要让一人纵情爱笑的活着,那人是你。”
  “一人是你,我想纵情的人是你,爱笑者也应是你。”
  “抚安,你前一世过得太苦了,这辈子求求你,过得开心点 。”
  作者有话说:
  2
第90章 骗子小姐
  ◎沈抚安,你太狂妄了◎
  沈辜对宗端话中的威胁似乎置若罔闻, 她笑了一阵,停下来,说道:“那么照你的话讲,我若是杀了李持慎, 既是赢了他, 也是赢了你,更是打败了老天?”
  她在......说什么啊。
  宗端一怔, 反应过来后, 压着烦躁道:“抚安, 你不要天真。虽则你现在还没有二十岁,但你毕竟活了四十多年, 许多事情不是仅靠你自信就能做成功的。”
  “我当初跟规则拼了那么多年,等你死了一回, 才获得将真相讲给你听的机会。切莫轻视,不然会真的万劫不复的......”
  沈辜打断了他,拊掌笑道:“好!我沈辜应战了!”
  宗端愣了一瞬, 他望着她, 像在看个不自量力的混蛋。
  偏偏这个混蛋, 是让他在与自我的博弈中痛苦挣扎多年的罪魁祸首。
  若非存着要回家改写结局的强烈意志,宗端觉得这个世界的饭他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这个世界的人——尤其是李持慎和沈辜,他更是连面也不想见!
  他忍着怒火, 毫不留情地把血淋淋的真相撕开道:“沈辜,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一本烂书里的反派,反派永远斗不过主角的。你要是再和李持慎对着干, 我保准你会死的!再死一次......你就这么命贱, 偏要上杆子给李持慎送人头吗?!”
  宗端狠话砸到沈辜身上, 只让她眼神微微波动了一刹那。
  她早间阴翳缭绕的眉眼,这时竟很松展明媚,笑着对宗端说:“大不了是我一死罢了。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总得要干点正经事。不然活得没了人样了,我才真是要死了。”
  窗棂里飘进寒冷刺骨的北风,掺杂着竹裂如爆竹般的噼啪响生,一时之间,天地很热闹。
  昏天漠漠也不足忧惧了。
  而沈辜这么满不在乎、看淡生死的模样,倒将宗端这么些年来的浑浊黯淡悲痛,比到尘埃里似的。
  他活到今天,只比李持慎小五岁左右,也是四十多的人了。
  为了眼前这个不想做救世主、实则事事为救人的、世间最口是心非者,天底下最上流的混蛋——
  他没娶妻生子,也没享受荣华富贵,就干耗了这么多年。
  他积攒多年的阴郁与愤怒在此刻终于泄了洪。
  电光火石之间,沈辜几乎才注意到的时候,宗端已经疾走而来,将她击倒在地。
  沈辜倒地,压在她身上的宗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眼端通红。
  塞在她脑袋后缓冲的宽厚手掌也绕过脖子,紧紧地捂着她的嘴,怒音道:“沈抚安沈抚安!我不许你死!我不许你找死!我们根本斗不过天,要是规则能打破,我早就十几年前就把这破事告诉你了!沈辜,我......”
  “啪!”
  宗端表情空白了一瞬,他机械化地舔了舔腮帮子,腮面剧痛,沈辜甩过来的一巴掌完全没卸力。
  感受到面颊上的疼痛,宗端缓缓低头,呆滞地看向沈辜。
  沈辜仰起头,把打过他的手转换方向,搂着他的脖子,将他的脸压向自己。
  两人的距离更近了,彼此呼吸可闻。
  宗端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她的面容已变,可这双眼尾上挑的凤眼依旧这般摄人心魄。
  嘈杂纷乱了多年的心声,在这样一双黑得透澈的眼睛里,难得宁静下来。
  沈辜看着宗端渐渐回神的脸,静静道:“是你活得太苦了。我觉得你才需要好好活着。”
  “......不,不是我。”宗端闭眼,他摇着头,捂着她嘴的手早就松了力道。
  实际上他刚才的暴起对于沈辜而言,伤害性也近乎为零。
  推了她,却把手放在她身下,将所有冲击都揽到了自己手心里。
  对于沈辜,宗端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力与愧恨。
  他总是觉得,若不是自己,沈辜的结局定不会是被叛军活活拖死。
  就算那副场景没有发生他的眼里,可毕竟相关文字诞生于他的手中,他脑中有想象。
  尤其当亲眼看见.......李持慎把沈辜的尸体抱回营帐,宗端自认为不是个热情的人,但他确实在沈辜的葬礼上嚎啕哭了很久。
  “好了,我的副将。有什么好哭的呢?苦日子都过去了,以后再不会有的。相信我,宗端。我总是会打胜仗的。”
  ......
  骗子小姐。
  你的狂妄——真是无可救药了。
  宗端用力地抹掉了眼角的泪水,他抽出手,撑着地面,盯着沈辜,语气恶狠狠地:“你就去送死吧。我宗端这辈子再也不会为你操心了。老子他妈的要找路回家了!”
  说完,他起身站了起来。
  也不看随之撑着肘起身的沈辜,大力拉开门,疾步离开。
  风雪从打开的房门中奔涌而进,沈辜坐在风口,淋着雪意,很快白了头。
  不一会儿,她眉发皆白,甚至连长睫都落了雪,成了冰雪的颜色。
  颤着沉重的长睫,抱膝坐在昏黄烛色里的沈辜,从外面看是如此圣洁无辜。
  事实上,她的表情也确实很茫然。
  她伸出手,接着纷纷飘进来的雪尘,倒像是第一次见到雪般好奇和羞赧。
  当雪在她手里化成水,她变化的表情如同乌云飘过青空般明显——惋惜中带着追忆的满足。
  她就这样坐在地上掌心的雪水,瞪着水从指缝里渗进手背,再也不见。
  没有徒劳去接雪再看的动作。
  许多东西本不是再抓住就是万事大吉的。
  就算沈辜出门捧了一大堆雪回来,她也知道,这早不是原先的那些雪尘了。
  静默半晌后,沈辜拍拍手,站起来,轻笑:“原来你我是既定的仇雠,无怪乎当初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宗老头都为我哭了,你也不哭。”
  见过雪洁白的样子就好了。
  你不能阻碍在暖融融的春风中,它们的消融。
  也不能阻碍在人们纷沓而至的践踩里,它们的污浊。
  沈辜施施然走了几步,长身玉立于昏暗里,她的眸光宛若日色耀眼。
  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死四处地回到了沈辜的眼底心中,她却像个少年,抱怨地咕哝着:“宗端发脾气还真凶,刚才......好像要咬我?”
  当宗端压着沈辜,让其不能动弹的时候,他的目光有一刻落在了她的唇瓣上。
  就是这两片薄红的唇,说的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话。
  当猛兽遇到威胁它生命的东西,除了嘶吼,它们还会伸出尖牙利齿进行撕咬与标记。
  可惜宗端心底的兽性不会对沈辜发作出来,他的眼神艰难地避开了沈辜的下半张脸,从而盯着她的眼睛愤怒。
  回想他好玩克制的表情,沈辜笑:“老男人。”
  “去找回你的家罢,沈抚安遥祝你成功。”
  *
  翌日。
  沈辜起床洗漱完,首先让府里的长随上街买了许多甜腻的糕点回来。
  她拎着这些点心,给刘玄淮的门口放下两包,再给宗端的门口放下两包,而剩下的三包则全进了自己房里。
  走过前厅,两人都没出来,沈辜神色沉重,思忖很久,她折返回去。
  到刘玄淮门口,他大门紧闭,门口的糕点半点位置都没挪动。
  沈辜抿唇,俯身从中拾起一包。
  转了方向,到宗端那儿去,他也大门紧闭的,可是门口的糕点却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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