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粱恩微微松了松紧绷的心弦,沈辜不想造反是最好的。
  他是亲眼见过沈辜怎么带兵打仗的,此人若心生反志,李持慎和他自己一起,兴许也只能挡着她几个来回。
  半晌没有话声,二人静静地喝完了一盏茶,等各自心绪理得都差不多了,沈辜率先出声道:“我跟你撂个底,其实大庚只要是大庚人的,姓什么我都无所谓。可是我欠一人的人情,他死了,我现在还他情,我只是在赎罪。”
  粱恩和她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少年坦荡的表情告诉他,沈辜确实没有说假话,她是真不在意皇上姓什么,他们如今之所以能殊途同归,盖因是人情债难还。
  这世上众生大抵都是得背负着什么才能继续走下去,不然人肩上担子太轻,便很容易变得愚蠢。
  粱恩倒不属于肤浅者行列,他想的比谁都多,面上不显,实则心里早讲权衡利弊一一想遍了,再次确定了沈辜的存在是有利的。
  更何况在奉和县时就有意于纳沈辜于府下,只不过当初是想要此人成为自己手中刀剑,而今兜兜转转,却是成了势均力敌的同僚。
  “言至于此,哪里还有猜疑之嫌。只望这是条险途,你我二人短时日里是离不开彼此的扶持了。”
  “这放心,”沈辜无所谓地一笑,烛光勾勒出她的翘起的发丝与细致的五官,看上看下,她放肆瘫坐的样子只让人想到一个是少年意气,一个是放荡不羁。
  沈辜说:“我年轻。”
  粱恩叹了口气,他或许是理解为甚宗端不想让沈辜去打仗了。
  这样的人物,她应该在江湖间纵马喝酒,而不是搅进官场这汪永远猜忌永远浑浊的污水里。
  看一个赤忱干净的人被污染,这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见到的戏码。
  至少粱恩和宗端不愿意亲眼见到。
  可就像沈辜自己说的那样,不要强制性去改变梁诤的性子,那也代表着,不要妄图干涉她自己选择好的道路。
  *
  宗端接到诏令入宫的前夕,沈辜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阵营里。
  彼时多数人已睡下了,除了守夜的将士,阵营里一片漆黑,人声稀稀。
  宗端作为主将,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官,本该在一方省城做封疆大吏,叱咤风云,如今却和群朝廷本放弃的守兵同吃同住,已然是屈了他的官威。
  李持慎不愿意打仗,他原先可派个职位低点的人去北疆看着,可最终还是选了宗端,其用心良苦,让人费解。
  大抵猜测一下,或者是因宗端曾是镇国将军的副将,有他去北疆,朝中攻讦他无作为软膝盖的主战臣子们便无据可攻。
  另一方面,在镇国将军在世的时候,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沈将军是他李持慎的左膀右臂,二人生死相交,最是亲密。
  成丰二十一年,在多次的大战险仗里都死里逃生,战无不胜的镇国将军,偏偏就在李持慎同去时运道不利暴死北疆,其中疑云重重,但因这层亲密关系,也无人能把罪名就安在李持慎头上。
  至于镇国将军死后,李持慎官途是更顺遂还是更艰难了,在当年看,多数人在将军丧期未除时,便都在暗底幸灾乐祸李右丞要从此受重创,一蹶不振也说不定。
  可当那最紧迫的时日渡过去了,李持慎的权利不减反增。
  周行在病重时便将军国大事全权交予李持慎处理,其大权在握可见一般。
  而当小皇帝周昭上位,李持慎更是已成了实际上的摄政之王。
  虽是臣名,干的都是君事。
  回过头看,若是镇国将军没死,李持慎还能不能得到周行的全权托付,另当别论。
  总之是死人都已死了,活下来的人是借着祭奠去利用她也好 ,还是真切的痛心惋惜也罢,李持慎想要的正一点点在手里握紧了,他已死死握住这些权财数年了,在朝中的关系更是盘根结枝,报仇还是卫国,也都已不是让他人头落地就可以解决问题那样简单了。
  沈辜在去找宗端的路上一通想,想着想着倒是理清了很多头绪。
  她从大局角度思忖着,大庚五关十三省,每个省都有李党中人,李持慎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些党派中人一定会起乱生事,届时苦的到底还是千万的百姓 。
  若要彻底铲除李党祸害,就须得从根系洒下毒药,从根本处腐蚀侵害他们。
  宗端的营帐一如既往地好找,门口站着两个守卫,抱着剑戟呼呼大睡,看来是因到了京城的缘故,没有阒兵进犯之威胁,诸兵在不自觉间都放松了警惕。
  当今大庚朝最不缺的就是党争,最缺的当是居安思危。
  依照沈辜的功夫,避开两个偷懒睡觉的守卫简直是轻而易举,她闪身进了帐,门口的家伙只感受到了拂面的一阵清风罢了。
  宗端尚未入睡,他撑着头在烛火下看书,身上寒甲凛冽,面上却愁云遍布。
  落在书页上一阵晃动的灯影着实是影响观感,宗端抬起凌厉的眉棱,一双寒目如短剑般刺向门口:“何人大胆,深夜闯入军营重地?”
  沈辜从阴影里踱步而出,“宗将军在看什么样的圣书,都过了子时许久了,还畅游书海不能回神吗?”
  见到熟悉的面孔,见到是沈辜,宗端所有严峻的表情都化作柔软而同情的纵容,“原是抚安啊,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然也没发现。”
  “方才,一进来就看见将军在看书呢。”
第72章 夜谈
  ◎也罢◎
  沈辜走到宗端面前, 伸手将他手里的书取了,对着烛光,翻回封页一瞧:“原是在看诸葛孔明的《将苑》......怎么,宗将军是还想打仗了?”
  “哪里的话, 身为将领最不愿意起战事才是。”宗端苦笑了下, 话锋一转,说:“天亮后, 我就要进宫去了。”
  沈辜侧腰坐上桌子, 晃了晃腿, 低头翻着《将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去便去罢, 众所皆知的事情,做什么还要说给我再听一次?”
  当然得说, 如今只怕她也根本逃不脱了,偏她还似个没事人似的四处闲转。
  关于沈辜一人回京的缘由,她不说, 宗端也无意问, 他从她手里抽走书, “这次回京是李右丞借皇上的笔下的令,本意也不是来听我这个罪人的无用之言的。沈辜,你当真不知他们真想要见的是谁人吗?”
  “谁是拦路的虎,他们便要见谁呗。”沈辜跃下桌子, 踩了踩地面,抱臂踢踏着细碎的石子儿,漫不经心地道:“你和迟恕庸两人是李持慎的眼目, 必要时兼之臂膀。我是横出的拦路虎, 你们三人亦或是你们许多人, 要试探观望的,一不满意就要执仗棒杀的,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吗?”
  “如果要杀我,”她忽地抬头,黑眸里闪着复杂的精光,“宗将军的手会沾上我的血吗?”
  宗端不太懂沈辜这句话的意思,她若是试探,但眼里没有狡猾,若是失望,面上又绝非黯淡。
  在北疆时便对她的深邃复杂有所领会。
  可他在很多时候还是不懂。
  不懂沈辜这人的所思所想,也不妨碍对她的担忧与同情。
  宗端拿书的手紧了紧,他望着尘埃堆积的桌脚,那儿正爬过一行蚂蚁,夜间觅食的小生灵不知生死地忙碌着,他盯了一会儿,道:“我的手愿意沾上任何人的血——除了你。”
  “倘若有朝一日......若真有那日,甚至需要我蘸着自己的血给你铺路的时候,我也是愿意的。”
  沈辜怔了下,回了神便含着几分讥笑,说道:“宗将军人怎么没到四十岁就老眼昏花认不清人了呢?我可不是您的李右丞大人,倒也不必对我表忠心明死志。”
  宗端瘦劲的手猛地捏瘪了书卷,他自嘲地说:“我为什么要对他明志,我又为什么要对你忠心......当真是无用到谁是畜生谁是人都不知道了吗?”
  人就没有不带点秘密活着的。
  沈辜是看出宗端心里隐藏着什么要事了,或许他的秘密还关乎自个儿,不然她这位副将为何要对她——对素未相识的少年如此信任爱护?
  她自不信源于什么惜才之心,宗端是纯粹的武人出身,文人这套说辞放他身上太过勉强。
  不过今夜来此不为和宗端撕破脸皮,沈辜撑着桌子,笑着说道:“我当然不敢要宗将军您的忠心,只是天亮后您去见皇上右丞,出来后能不能给弟提几句保命的话?”
  宗端斜了她一眼,“保什么命,朗朗乾坤,还没人敢杀以一己之力收复失地的功臣。”
  沈辜闻言,不由思及此人在归途上未曾间断的对自己战功的大肆宣传,这些战绩放在话本里也是独一份的彪炳,落到真人真事上更是不必说的了不得。
  是以京城诸部署衙门早已备好欢迎的仪仗、肃清了街道,只等英武王师明日进京。
  沈辜托着下巴,“宗将军还念着兄弟,我当然感激。可架不住李右丞在大庚一手遮天,我只怕那个万一。”
  宗端身子回旋,背对她冷笑,“他一手遮天?在大庚朝,就没有谁的一只手能遮得住全部的天。”
  “就是皇上——他们的手也不能遮天。”
  沈辜惊奇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里暗暗地揣测着他的话:“宗将军这是......要叛主了?”
  “沈抚安你!”宗端气了一瞬可又平静下来,他开始抚平书上的褶皱,幽幽出声道:“我从来到你们这个世界开始,就也没过主。我只要一个人活着,那就好了。”
  沈辜点头,看似在附和他的观点:“这世间人确实不必这儿认主那认主的,当然,也不必当什么主人。宗将军这句话倒说得合我的心,一个人活着已然很不错。”
  “我要一人活着。”宗端敛眉,转身正面对着她,但并未看着沈辜,而是专注于用手慢慢地摩挲着一切不平,他沉声重复道:“我要一人爱笑纵情地活着。”
  爱笑纵情?
  沈辜不由打量宗端的脸,那么一张持重威严的男人面庞,可不像是爱笑的,而他那时刻戒备的姿态,也时时透露着对身边人的排斥,不近女色冷酷无情,哪又像纵情的模样了?
  她不解地摇摇头,“宗将军不要再说这些让人好笑的话了,我只是想要您一个承诺,在京期间,我做一切事您都不要管,成吗?”
  宗端起眼,深深地看向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在权利争夺上,我比不过你们熟练地放射明枪暗箭的利害。我始终就是个粗人,既然是自由之身,当然也不愿被你们的藩篱所困。”
  他是被李持慎推上二品大将的位子的,李右丞需要个高品阶的武官给他在某些事上行便利,他才当得的正二品。
  哪日李持慎不愿意借他的手过流程了,自然这二品将该换人做了。
  狗苟蝇营的政治勾当,他是没本事搅弄风云的,宗端想,他这所有的深思熟虑和小心翼翼,都是用来护佑他的同情的。
  他所同情之人,是他在这旷古陌生的世界里唯一的苟活希望。
  自己能活成不人不鬼,唯有一人不可。
  “沈辜,我现在是借一些逝去者的思想与你讲话,你不要疑虑也无需忌惮我。我只是个蠢人,急于将愚见告诉你罢了。”
  他提笔蘸墨,写下两个字:“苦,死。”
  “在北疆的时候,我生过拘着你不叫你出来搅局的念头。”
  可那注定是无用的功夫。
  天下何人能拘得住沈辜?
  她如今是是在走自己的心路,方自愿回京的。
  假若她铁了心不回来,山高皇帝远,谁人又能怎样她呢?
  “抚安,你不必看也能知道的。我们四周是重重的牢笼,当初你分明有机会逃开束缚远去江湖,过你的自在日子。可当今该回来不该回来的都进京了,你很难走得脱了。”
  沈辜哧哧笑出声,她表情明朗地说道:“哪个说要走脱了?江湖烟波浩渺、湿气太重,我想往京城的花繁叶茂就不成吗?”
  宗端也笑了,他的笑容像是笔尖蘸墨又涤了水似的,淡极而虚渺,处在似笑非笑之间,“故而我已预见你接下来要过什么样的活,又苦又硬的石头你要去啃,生死难料的阎王路你也会去闯——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第73章 皇城在即
  ◎尽管来◎
  “宗将军有顾虑, 辜也不好咄咄逼人。”沈辜回头向帐外走去,走了几步掉转身子说道:“你看到的是苦和死,我也看到了生。你有很多知道,而我是在寻我的正道。日后在京中做事, 难免有许多磕碰的地方, 我实不愿与将军为敌,也恳愿你不要为难我。”
  说完, 不待宗端反应, 她闪身消失在被掀起又掉落的帐布下。
  宗端望着在微微摇动的布帘, 坐了下去,目光深沉地落定, 顿了顿,再重新慢抚那平整的书页。
  他本不是如此沉重的人, 宗端只好说,他和她本都不是如此沉重的人。
  只待此间事了,只待事了。
  *
  沈辜找到刘玄淮的帐子, 深更半夜, 他已着里衣熟睡。
  其睡姿温雅, 双腿并着,两手交叠置于腹部,表情比在北疆那会儿安稳太多。
  舟车劳顿,刘玄淮下巴处生出许多青黑的胡茬, 倒平白多出些持重成熟。
  他是挨在床铺最里面的位置睡的,这倒也省了沈辜把他推过去的麻烦。
  她也感觉着有点困乏,从刘玄淮身上扯了一半被褥盖到自己身上, 接着便和衣躺下。
  次日寅时将到, 日光熹微, 刘玄淮感到身上有阵束缚,恍如在地牢里受阒贼捆绑鞭打的惨境。
  他猛地被惊醒了,脸色忽地惨白如纸,整个人发着几不可见的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营帐做得仓促,就算是京畿的官也只能在发霉的帐顶下歇脚。
  他一睁眼,见到的就是头顶那块斗大的霉斑,霉斑左右连接着粗壮的扎帐篷的麻绳,往下便是星布的污点泥块,放眼望去没完整的干净的地方——斯是陋室,可的的确确不是阴暗潮湿的地牢。
  重见天日、再返人间,刘玄淮眼角洇出一滴冰冷的泪,泪水划过鬓角,滑入后颈,没进衣领处。
  他方才能定神细看束缚的由来——两支看似纤弱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正是这环绕的手臂,把他箍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叫他又从噩梦里惊醒。
  “沈辜......抚安?”
  刘玄淮眼眸垂下,尽力看清了埋在肩侧的白净面庞,待认出是何许人,他不免有些宠爱地挣出右手拍了拍她的头顶,轻声唤道:“抚安,松松手,兄长要起身了。”
  “刘玄淮?你行啦。”沈辜闭着眼,瓮声瓮气地回道。
  她不紧不慢地收回手,眼皮动了动。
  刘玄淮以为她也要起身,便扭头要寻衣物先穿上,拿来外裳,一忽儿感到周遭陡然凉了下来,反身去看,原是沈辜闭着眼睛把整张被褥都扯了过去,她一人都埋进被子里,一副诸事不想理会的耍赖模样。
  他是愣了下,沈辜在北疆的时候永远是睡得最晚而起得最早的人,如今到了京城,却倏然懈怠许多......无怪乎,毕竟没有敌兵侵袭之忧了,反应过来也就没多加询问,只是自顾穿好了衣裳,小心地避开沈辜的身子,先下床穿好鞋梳洗完出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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