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娘听见熟悉的叫声,正低头看孩子睡脸的她, 恍惚了一瞬, 然后抬起头,望见日夜担忧的少年正稳当当湿漉漉地站在不远处。
二人目光相接的刹那, 年轻的母亲露出慈和的笑意, 年轻的将军抿唇赧然又歉意。
“阿姊, 我......”沈辜本想解释自己的不告而别。
但晴娘柔和地打断了她,“回来便好。饿了吧, 我还有半块玉米饼,来, 你吃。”
她从袖中掏出那块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玉米饼,递给沈辜。
见沈辜还呆愣着不接,笑道:“傻了吧唧地站着干嘛呢, 快来, 我一只手举不长时间, 还抱着孩子呢。”
沈辜猛省过来,一个箭步推手把饼让回去,“阿姊,你吃吧, 我不饿......对了,二伯他们呢?”
“他们去......”晴娘的脸忽然变得极其悲伤,眼中逐渐蓄满了泪水, 她似乎想要放声痛哭, 只顾着刚睡着的孩子, 紧紧咬住下唇哽咽道,“去葬......葬我兄弟......我三弟了。”
沈辜的心间随晴娘的泪落下而飘上一层阴翳,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姊,恕我冒昧,你那三弟——可是生得极瘦,身量不高,面庞清秀?”
“你......你如何得知?”晴娘泪眼中带着惊讶,迷蒙地看着她。
她的三弟大概长沈小兄弟五岁有余,二人能因何事认识呢?
除非——他们是同僚,在一个将领手下谋事。
“阿姊,左纵头是我的同袍。”沈辜勉力笑了下,此时此刻,她尚不能和已死属下的姊姊一起悲伤。
“你们叫他什么——左纵头?”
“......他在左纵队里排过队头,杀敌时十分英勇,我们便称呼他左纵头,是佩服他的意思。”
其实大家是跟着沈辜,图容易记才这样叫。
晴娘没经历过军旅生活,闻言信了,空出手撷了撷眼角滑落的泪珠,道:“是吗,三弟他在家里干活也最勤快,他一人能锄两人份的草。”
“也多谢大家在军中照顾他,我作为他姊姊,在家里就盼望着有人照顾他,他胆子小却去参了军,一家子里他最小但去参了军.......我说,真谢谢你,沈小兄弟。”
不用谢她,她应该羞愧而不是在这儿承受一位姊姊恳切的感激。
“阿姊,这个送给孩子。”
沈辜紧接着连忙拿出腰间的物什,不容拒绝地放到晴娘身前的瘸腿桌子上,“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当初没能给,现在打完仗了,才有面给你。”
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一枚木头雕的小八卦刀,串着自长枪上摘下来的红缨,细巧可爱,行伍人常用这个玩具哄孩子或图个利头保佑。
晴娘接过八卦刀,拨拨缀着的红穗子,“你有心了......二伯他们准备把三弟葬在屋后,是老屋后面,你沿着外面的泥路一直走,很快就能见着人影儿。”
沈辜哑然,“谢谢阿姊。”
“不用谢,”晴娘苦笑,“你们同袍一场,你活着是幸,三弟他死了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总归是见着家里人最后一面了,以后也就不用死战场上落得个无人收殓的下场,这仗还不知道什么结束......”
阿姊,晴阿姊,你不必担心战死的将士将无人收尸,人间不葬天来葬,魂灵并未向活人抱怨过尸骨寒凉。
战场鬼从不索命。
沈辜背过身,单薄地安慰着晴娘:“阿姊,我们仗打完了,阒兵已经败了。”
“是吗,真希望尽快看见这一幕。”
沈辜轻声说道:“阿姊,我们真赢了,您以后不需要再躲阒贼,我们立锋军把珦城夺回来了。”
晴娘轻拍孩子后背的手微顿,“......这么说,我那傻三弟就是死在这场胜仗里的?”
沈辜感到进退两难,她能怎么说,面对失去亲人的百姓,直视对他们的泪水与抱怨,身为将领只好一遍遍对不住,在愧惭里消磨自己,“阿姊,左纵头他——很聪明来着,他一人就能带着弟兄们冲出阒贼的重围,还能.......”
能回家,撑着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身体找到家人。
这就是他不见了的真相。
“打胜仗好,打胜仗好啊——你去吧,也许二伯他们还没把三弟埋好,去看看这个傻小子的脸,他肯定也不想忘记你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沈辜三步一回头,她无论哪次回头,都能见到晴娘愈发苍老的面容。
这份苍老从她疲倦的眼睛和迟缓的表情中一点点弥漫到全身,她只有二十多岁,但已经老得不堪重负。
而沈辜比她更老更年轻,她步履沉重地踏出院门时,听到了心里最后一点天真也在风中消散的声音。
仗打完了,马上就是和朝廷摊牌的时候了。
是福是祸,沈辜都躲不过。
左纵头的脸就这样渐渐消失在层层堆落的泥土中,他苍白的嘴唇含着抹放心开心又得意的笑。
如同在对活人们说:看,我打胜仗了,我最后还有家人在身边的,羡慕吧,你们这群可怜鬼。
沈辜揣度着死人的心思,想着想着不由得笑了。
她的笑带着灰尘和伤口渗出的血丝,脏得很,也残破得很,像她身上刻着无数刀痕而漏风的衣服,晃荡荡的,既让人觉得滑稽,又让人觉得怜悯。
她的无赖天成与嬉笑怒骂,在身后这群质朴悲伤的百姓们面前是不能表露的。
用少年青春的面庞作老人迟暮悲凉的表情,她也不敢让二伯等人看见。
他们会大呼妖怪吗,会用恐惧的目光询问她吗?
沈辜累得不想再想,于是她平静地对左纵头的坟头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走出废墟。
珦城收复了的消息在城内各个阴暗的角落里传播,等到沈辜拔下阒兵的军旗插满临时画的立锋军军旗时,已经有几百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难民蹒跚走出黑暗,沐浴在停雨后的晴日下面。
逐渐地,在自己家园充当数月老鼠的百姓互相扶将着走进日光里,他们卸下累日的惊恐与防备,抬头眯眼望着如金如梦的天空,安静,宁静,寂静......而后无声地泪流满面。
沈辜翻出暗红的将氅,一跃上马,走出营帐预备安抚死里逃生的百姓们。
她一出门,门口弟兄们如临大敌的眼神使她目光霎时布满杀气。
阒兵出乱子了?
“怎么了?!”沈辜厉声喝道,长枪在手,锋芒毕现。
最后面的弟兄苦哈哈大喊救命:“小将军,您快别出来了!我们要被珦城百姓打倒啦!”
沈辜定睛一望,兀地放松下身体。
“孩子,吃我的粥,好不容易捡的米熬出来的,你们辛苦了,来吃,来吃......”
“老叔,俺们不吃,俺们有饭吃,你们吃,你们吃呀!”
“小弟兄搭把手,这是才烧好的热水,快喝口暖身子嘞。”
“哎哎哎,大娘,我自己拿着喝好了,烫烫烫——烫啊——”
“这是金疮药,给你们,军爷,这是止血的,快用——”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推攘拒绝强塞,刚打完仗累得不行的庚兵们想拒绝又无力拒绝,满怀都是百姓们献上的食物野花与问候感激。
“袭击者”是手无寸铁的百姓,铁甲森严的大庚士卒们溃不成军,哭笑不得地一退再退,直退到沈辜马腿边,退无可退,都哭丧着脸求小将军营救。
沈辜正要张口,忽然感到怀里也多了个东西 ——一个瘦娃娃,吮着脏兮兮的小手指,睁着黑葡萄似的的眼睛盯着沈辜的脸发散好奇。
“这......这是谁的孩子嘛?”
沈辜右手还持着长枪,此等杀人兵器于此时便是鸡肋,她赶忙把长枪交给身后的弟兄,然后抱着孩子从马上跃下。
下了马,也就找到了送孩子的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笑呵呵地说:“你是庚兵的小将军啊?”
“是,是啊。”沈辜下意识搂了搂怀里软乎乎的小家伙,搞不懂这位妇人这样笑是何意。
妇人上下打量她,啧啧称奇:“还是个半大少年嘛,看着这么瘦,怎么打过那群熊瞎子一样的阒人嘞?”
沈辜尴尬地笑道:“战术,用的战术。而且不止我一人,还有很多弟兄们呢。”
妇人张口还想问,沈辜急忙把孩子送回她怀里,“这个,大姐,我这才从战场下来,还没好好净身,浑身煞气的,别冲着孩子。”
“嚯,没听过救世大英雄还要怕煞气冲撞的。”妇人好笑地摇着孩子的手,半哄说,“你看我们宝儿,哪有被你冲着的样子呀,笑得可开心了,是不是呀,是不是呀我们的宝儿.......”
沈辜边笑边退后,终于从人群里跋涉而出。
她望着这儿欢欣鼓舞的场面,从心底生出平静。
第63章 日月不同光
◎算计与忠诚◎
沈辜眼角的侧光里扫见一竖清瘦的黑影缓步近来, ;刘玄淮浑身的草屑污秽,眼目低垂,看起来失魂落魄。
“怕了?”
她扯了扯唇,并无嘲讽等多余的情绪, 但她的话听着着实让人不舒服, 尤其对一身傲骨的刘玄淮而言。
他瘦削苍白的脸更是白得像透明的宣纸,灿金色的日光似乎穿过其单薄的皮肉, 落到地上泥上尸体上, 总之落不到站着的这二位的身上。
“......抚安, 我从未上过战场,论怕, 是有的。”
他抿紧唇线,干裂的唇瓣艰涩地张合着:“既是怖, 且加忧。”
沈辜瞥他一眼,“忧心你回京后的仕途得不得保吧?”
朝局混乱,皇帝势弱, 刘玄淮这些自诩清流的臣子在李党中注定难以得到重用。
“你非我, 何以得知我的心思呢——前程, 我的前程在来时便都断送完尽了。”
他倒没表露出什么遗憾,似乎苦读数年换来放逐北疆的结果也恰巧合意 。
可沈辜还记得刘玄淮少年时说的豪言壮志:下侍百姓,上忠天子。
如今的天下倒是需要他这样想做好官的读书人,好官常有, 在李持慎手下尚且活着的十不足九。
沈辜淡淡地收回目光,她随意地看着手下人和百姓们合作收拾战场:阒兵的尸体被扔到城外和山上,庚兵的尸体被整理着遗容好好地摆放在一旁, 气力小的搬不动尸体的则自觉去熄灭火焰, 扑掉灰尘, 打扫街道,扶起桌椅。
珦城正被它的子民们慢慢地擦拭着伤痕 。
沈辜看了会儿,忽然说:“你回京后,假若不奉行他们的规矩,最后也逃不掉个死。”
权利之争,作为权利追逐的牺牲品 ,最怕的还是当权者不让你一人死,掌权者兴之所至,生怕阴曹地府冤魂稀缺,把你的亲朋好友一干有联系无关系的人都祸及了,搞个万古同悲的“杀鸡儆猴”戏码。
“我贱命一条......”
“啧,怎么又来了。”沈辜厌烦,转脸便用力踹了刘玄淮一脚,他被踹得往前个大趔趄,好容易稳住身形,回首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讲话,又被她从屁股上再次狠狠捞了一脚。
好罢,他是结结实实趴地上了。
红氅将军好不威风地走到文弱使臣的肩旁,施施然蹲下,伸出剑指端起他的脸,平和地说:“别成天说自己命贱。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的人,往往不把他人性命看作一回事。这样的人,还敢妄谈为生民立命的大话?”
刘玄淮脱口而出:“抚安难道不是这样的人?”
“我哪样?”沈辜眯缝着凤眼,左眼下的两粒小痣浮动了下,好似闪着血光。
其实话刚说出来,刘玄淮就露出后悔的表情,他咬唇,动嘴无声,在悔意中又看清了抚安那两颗小痣闪着血光的真相——原来是两滴血珠沾上她的脸,正好干涸在左眼下,如同将黑痣染红。
黑的染不成红的,说出的话就是收不回的水。
沈辜目光如炬,她施力掐住刘玄淮的下巴,“我怎么样?”
她要他说。
他只好眼睛一闭,横心道:“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人,你是这种人,你杀人的时候被人杀的时候都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难道不是这种人吗?”
“......你这样看我,别人大概也是这样看的......或许我是,”沈辜松了力道,“如果能把事情做好,我可以是。”
余光捕捉到刘玄淮苍白的脸接着蒙上阴霾,显然,这位才子尚有良心,还能发觉他的话不合时宜到能伤害人的地步了。
他之后便浮现出更巨大的伤心,不知由此想到什么,眼神灰暗悲哀,身体无力地瘫在地上。
可这又和沈辜有什么关系。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死了般的刘玄淮,盯了一会儿,抬起鞋尖搔了搔他的腰间:“我读过你写的一篇文章,文名早已忘却,可我对其中的几句话印象很深:‘......一狂生出乡,见巨树倒于暴风中,乡肆诸人站定,论长呼短絮絮不已。生大笑众生言语轻薄,树既倒,劈柴烧火雕刻做梁也罢,观之倾倒而无作为,岂不可惜耶?树若有灵,必恩谢将其砍断者。’”
“《树用论 》,我十七岁那年作的。”
刘玄淮埋着头,闷声补充。
沈辜:“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令尊将你养成高树般的人物,你的暴风将至未至,而已自行倾道,岂不可惜?你到底是人不是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做什么会得到自己的感谢,你不懂吗?还是你在害怕做?”
地上人两肩颤了颤,他抬起头,仰望着她苦笑:“抚安,你无愧是迟先生最喜爱的学生,这些道理讲起来,都比旁人讲得入情。”
她两世的日子算起来,如今都是不惑之年啦。
世事怎么样,她这双拙眼能看几分清明便是几分。
沈辜重新蹲下,扣着刘玄淮的后脑,道:“玄淮兄,你以为我在开解你,其实我不过在说给自己听。人这张嘴,上嘴唇碰下嘴唇,舌头动出可能是祸也能是福。是祸兮福之所倚 ,还是福兮祸之所伏,全看听的人觉得。我方才这番话,亦有我的私心在,你是得交束脩才能全听完的。”
“束脩......这么说,你要做我的老师了,”刘玄淮撑起来坐,因她的调弄终感到有些轻松地,他甚至带着感激的笑道:“你我曾是同学,抚安不必担心,我自不会觉得方才的话是祸端而疏远你。你不需要套我的话,也不要来懈怠我的心防,我从始至终,便未防过你。”
沈辜眼中暗光微闪,刘玄淮的话她不能不信,他入仕不久,和她这个官场老手来比,她这位才情颇高的同学几乎是名稚童。
胸膛里的心思不用张嘴就全显在眼里,她刚才说的那么一大串话在迟恕庸这样心灰意懒的忠臣身上或许还能起些真正的作用,而用在刘玄淮身上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她心道,刘玄淮若在京中的龙潭虎穴里,对旁人也如对自己这般毫无戒备,怕是不过两日,就要被人扒皮拆骨、喝血吃髓了。
还是得多护着点,把这种心高正气的人用好了,可能会成为日后掰倒李持慎的一把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