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火救火!”
“做什么的?!站住!你背着庚人去哪儿?!”
“......她是庚兵!射箭——快——射箭!!!”
杜把盏仰头,手掌捂着眼睛,背脊陷进木椅里。
他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叫喊声、呼救声、甲胄铿锵声、兵器相交声......听见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每进一下都带起一道微弱的喘息。
这或许是沈辜的,亦或是阒兵。
而以遮人眼目的火势凶猛极了,接连烧断牢房里的梁木,山风从山顶席卷而下,火光乘风而逞凶,舔舐着神龛,神龛倒下,与烛灰化成灰烬。
阒搠带着兵到城中时,火光已虚弱到黯然不堪的地步,散落一地的阒兵尸体前,还活着的不是打滚捂着伤口嚎哭,便是满目惊悚一副被吓疯了的模样。
唯一站着的阒兵也正捂着断臂哀嚎,见阒搠来到,硬生生把嚎哭咬断,咽进腹中。
“上......上将。”
寒甲裹着方歇的热风,阒搠如火中走出的修罗,他淡淡地望着满地尸体,尚未开口,可扫过的眼风却比任何一柄刀剑都锋利。
身负重伤但站立的阒兵不敢犹豫,连忙把沈辜化装成阒兵劫走刘玄淮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给上将。
“城中三千兵力,不敌一个?”
阒搠高大的身子压迫性地欺近过来。
小兵生死之际不再想什么殊荣不殊荣,他惶恐至极,连断臂都顾不得,绝望喊冤道:“上将......上将!没有三千兵力啊,当时只有在此处巡守的人注意到了人要逃,可只有五百——至多五百人啊上将!!”
“上将?上将!”
赶来的大小将领看见眼前一幕忧怖两当,他们跨过尸首,挨到阒搠身后,方才寻人时的大呼小叫尽化作此刻的嗫嚅。
“诸位从温柔乡的肚皮上醒来了?”阒搠面无表情地碾过地上残躯,说出的话让后来者老脸臊得通红。
阒兵是铁骑雄狮,阒兵的将领却大多和被砍头的那枳一样,有勇无谋、贪图享乐。
或者说,国小人少的阒国子民,多数是有两块饼就要吃两块饼的人,偏爱当下享受,一旦粮仓有食,斗志便会下落。
阒搠是例外,他缓缓抬手,左右不用上将多言,各自负大刀跨到姗姗来迟的将领们面前。
在对方没来得及反应脸还红着的时候,双手紧握刀柄,高扬高劈,刷刷几颗人头带着惊愕的神色滚进熄灭的灰烬中。
“城防坚固若此......竟还能败,死不足惜的蠢物。”
阒搠目光掠过尸首,幽幽施舍向战战兢兢苍白如纸的断臂小兵,“你什么职位?”
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小兵说:“......回,回将军,小人,小人职位低下,不过......不过看城门的小兵官。”
“升了,全权负责城中守卫。 ”
小兵一愣,回神后喜不自禁,啪嗒行了礼,声若洪钟:“是!上将!”
阒搠手搭在腰间长剑上,闲庭漫步走进尸堆里,他不时用鞋尖踢开堆积在一起的残躯,看完一眼绝不看第二眼。
他如此闲适的行为让人绝想不到将才斩杀将领的铁血果断,才升任的小兵甚至觉得上将的背影透出一丝诡秘的兴奋和喜悦。
但他不敢深思,只好说是自己看错了。
可是阒搠的下一步动作彻底震惊了他。
只见尊贵无比的阒国三王子、万众瞩目的上将阒搠,他扶剑蹲下,伸出手捻动地上被烧得融化的一颗奇怪物什。
“什么?蜜饯?”
阒搠两指拉开一条透明橙亮的黏丝儿,在手下们震碎的眼神下,闻闻之后放了点在舌尖,阖目,冷硬的脸庞绽出石破天惊的微笑:“哦,是蜜饯。”
这句话的深意是:哦,是沈辜。
她回来了。
不再是躲在思归县里想她的阴谋诡计了。
如今两国局势有变,战场形势可能会因朝政变化而变化,而在战事停歇之前,阒搠势必要与沈辜正面交锋一次。
*
沈辜背着刘玄淮,刘玄淮搀着沈辜。
两个重伤的鲜血淋漓的可怜家伙,在林间凄凄惨惨地拖着步子紧紧依偎着前进。
沈辜不是神,即便只有五百的兵力,她也着实打得够呛,更不必说后面源源不断跟上的阒兵援兵和带着刘玄淮一个累赘。
凭事实而论,她的伤比刘玄淮还重得多,可因习武者耐性非凡的缘故,跋涉间尚能和虚弱的文人刘玄淮有的比。
强弩之末指着阔别已久的阵地方向,“去......找人,我支不住——”了。
“哗。”
她彻底晕了过去,在失去所有日光的前一刻,似乎有个婴孩的笑脸落入眼帘。
可那显然是不可能的,沈辜也要给自己找个盼头。
除此外,她最大的遗憾是:“好不容易偷摸留下的蜜饯,它他娘的到底掉哪儿去了?”
第58章 她回来了
◎您因何……是女子?◎
“将军皱眉了, 将军皱眉了!”
沈辜皱眉,这道欢悦的少年声总是在她耳边闹腾个不停,像是探子一样侦查她脸上的分毫,并时刻大声向周围播报着。
她亟需静养而始终不得安静, 忍无可忍, 闭着眼就抄起手边随便什么东西往声源处掷去,少年顿了一息, 立马接上:“将军砸人了, 将军砸人了!”
“......闭嘴。”
她幽幽睁开眼睛, 满以为会见到程戈王苌等人关切的面庞,可当周围景物落入眼帘, 她实打实愣住了。
“嘿嘿,将军睁眼啦!”
少年话落, 沈辜前后左右顿时围过来一大群彪形大汉,刚见到她神思清醒的脸,立即七嘴八舌抢着说将军伤前如何如何, 伤后弟兄们又是怎样把她拖回营帐中这般这般。
最终有个瘦削的山羊胡老头拨开汉子们的身体, 跋涉重重碎嘴, 硬生生挤到沈辜面前,对她柔声道:“将军伤口还痛吗?不打紧吧?起得来吗?要不要吃点热粥暖暖身子?”
沈辜近乎呆滞,她张嘴欲说什么,突然山羊胡扭头对左右挤着他的两个鲁莽家伙报以老拳, 兼之翻上天的白眼:“愣货!傻货!挤挤挤都挤个屁啊,没见将军才醒啊,吵吵吵的, 吵死了, 叫不叫将军休息啦?!”
老头显然威望颇深, 骂声收起没一会儿,身旁已自动分开一块空隙,供他老人家利落转身。
于是他回头再笑着对沈辜温温柔柔地说道:“将军要不要吃些才炙好的羊肉,大补身子的。”
瘦弱的少年期期艾艾的提醒在人群后微弱地响起:“军师,人家大夫说不让将军碰荤腥的......”
军师听见,气急败坏地跳脚大吼:“什么不碰?!不吃肉将军流的血能回来吗?被阒贼刀掉的肉不补能再长吗?我说你这小子怎么不晓得变通,大夫的话要全听吗?将军为兄弟们出生入死的,吃块肉怎么了,啊?怎么了?”
生死大义都搬出来了,谁还敢多说嘛。
少年果然讷讷,委屈地喊了声将军,过后便自个儿蹲帐外玩泥去了。
“喂......我说......”
沈辜试图引起众人的注意,她现在是伤病在后,解惑急前。
军师老头好像是受了天大的气来的,他拢着山羊胡,嘴唇抖了两下,“你们......”
话未说尽,方才对沈辜嘘寒问暖的大汉们顿时作惊弓之鸟,一忽儿散开,边向沈辜道歉,边打着哈哈快步倒退出营帐。
军师一张口,死人都能叫他骂活,谁能扛得住他那张毒嘴啊,故而只能心里对敬爱的将军大跪,然后麻利地逃出生天。
“娘了个西皮,溜得挺快。”军师脸色黑沉,他加快地捋动自己下巴的山羊胡,嘴里咕哝咕哝,不必听清也自然知晓不是什么好话。
沈辜慢慢阖起她的嘴巴,抿唇盯着活生生的智囊军师,那稀疏的胡子是如此真切,河东狮吼般的嗓子也是如此炸耳,她恍似回到了上辈子的北疆。
“唉,”老军师不捋胡子了,他坐到沈辜手边,开始唉声叹气。
沈辜奇怪而虚弱地问道:“怎么了?”
老军师报之气息悠长的哀叹。
沈辜不问了,她静静地摸着身下躺着的硬床板——这不是正儿八经的床板,行军来北疆时,一个疾病缠身的老人拆了自己棺材板给她做的床。
老人家无儿无女,残年只剩薄棺一副。
听闻镇国将军接连打了许多胜仗,给曾经战死沙场的儿子报了仇,他老泪纵横,无以为报只好送了副棺材床。
当着老人的面没人说什么,沈辜偷偷留下十两银子,带上棺材来北疆了。
背后很多弟兄都说睡棺材不吉利,让沈辜劈了棺材当柴火烧,可她一睡就是几年,如今木板多处都开了裂,也无人敢说什么不是。
军师一看沈辜虚妄的表情就知道自家将军又开始神游天外了,他了解这军营里每个孩子,就这一方面,他比沈辜还像个将军。
对这军中最耀眼的一个孩子,他自然是摸透了脾性的,故而唏嘘道:“抚安,你瞧你,又想多了罢。每回受伤昏迷,醒来就摸这块板子,别想了,阎王爷分得清好坏人的,况且那群小子人嫌鬼憎的,带不走的。”
老头子是上辈子真心爱护自己的,他是为数不多明白沈辜和李持慎之间复杂关系的好人,沈辜取了小字后,第二个告诉的人便是老头。
听到老头沧桑含趣的嗓音叫她的表字,沈辜不得不浑身一震,而后谦恭地垂眸:“我没想这些。”
“还没想?”老头嘿嘿笑,得意地摸胡子,“行啦,你这娃我还不知道哩,忙的时候想打仗,这儿好不容易受点伤得闲了,开始想人咯。”
人太多了,沈辜想不过来,她想最多的只能是李持慎,他是沈辜曾唯一忠诚的人。
可被李持慎亲手杀死后,她最想老头、想刚才那群咋咋呼呼粗鲁暴躁的汉子们、想文儒没用的周行、想他们一切的好人。
“......老头,我再昏了头,也知道你们不会回来了。”
沈辜闭眼,魂灵们很快在她面前魂飞魄散,智囊嘟囔了句:“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他自责自己刚才在伤病者面前的口出狂言。
然后他就自责地消失了。
沈辜从死人们的呓语声中醒来,这次耳边响起另一道男声:“小将军睫毛动了,小将军要醒了!”
紧接着是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沈辜不想睁开眼睛,可还是强撑着精神,平静地醒来了 。
“抚安!”
“小将军!”
“......嗯。”
沈辜乌珠往旁边转了转,“刘玄淮他......”
“抚安——”刘玄淮拄着长棍,一瘸一拐地走来。
他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梁葫芦那救命的药效果着实是好。
“抚安,”他克制地近到沈辜手边,半俯身盯了盯她的眼睛,直起身便道:“多谢你,抚安。”
沈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叫程戈:“校尉,我躺了多久?”
程戈便不像刘玄淮一般恪守礼节了,他箭步上前,单膝跪倒一把握紧沈辜的手,黑眸湿润,薄唇微颤,泣不成声道:“小将军......您已......已昏迷七日了。”
他包扎其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时,涕泪滂沱地以为沈辜要死了。
熬过度日如年的七天,他看见沈辜睁眼,得到救赎的却是自己。
沈辜挣开手腕,让程戈低头,在众人惊讶和不解的目光里,她极端温和地摸着程校尉的后脑,“乖,乖啦,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王苌望着当下友善的一幕,吃味地想道:“抚安何时与这个程小胆这么要好了?她甚至没有这样摸过他!”
不仅他一人不解,程戈自个儿也不清楚,可这不妨碍他顺服地低头,看着眼泪颗颗砸进泥土里,而沈辜的瘦长的手指捋着他的发尾,自发尾溯起冲向灵台的战栗的酥麻,他享受又痛苦。
失而复得、虚惊一场、得偿所愿......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泄洪般汹涌的金尘,孤军们看着他们挚爱的小将军撑着血口淋漓的瘦弱身子坐起来,眼神和他们的目光在这场磅礴的日光中触碰交融分离,而后在她那张少年的青涩老成的秀致面庞上,看见一个笑容,“都别哭了,我不会死的,活着就带你们打胜仗去。”
她笑容徐徐,终于有人徐徐感到心碎。
不是谁想哭,实在是没忍住。
小将军要不看过来还好,可她依恋宽和的目光滑过他们的时候,眼眶就酸酸的要冒猫尿啦。
只好把脸蹭着肩头擦眼泪,可久日征尘,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脸越擦越脏,泪也越擦越多。
大家才知道,原来不止是自己在念想着小将军。
小将军也在念想他们,“她待弟兄们很好,我们爱敬她,大家宁愿自己死来换她活,而小将军是宁愿她自己死——我们都知道她宁可自个死。”
幸好现在谁都还没死。
沈辜昏迷时的包扎事宜开始是由程戈一人负责,之后刘玄淮自告略通医术,也想同他一起照顾。
不知为何,程校尉脸色难堪,严词拒绝了任何人的帮忙。
临时的粮仓中,沈辜看着数量稀少的粮食,低头抬起手,咬着绷带,把腕口的绷带紧了紧。
程戈站在不远处,满脸做错事情的苦涩,他不时抬眼看沈辜,在后者察觉时又匆匆放下。
沈辜知道他在纠结和茫然,索性撂开话头,直白道:“校尉,辛苦你几日照顾了。”
“无碍......不,小将军,我......”
八尺汉子手足无措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勉强镇定下来,靠近沈辜几步,强忍着又停下:“我不明白,您为何......”
“什么为何?”沈辜平淡地看着校尉紧绷的下颚,他的喉结不住地上下滑动着,好似掩藏的是他,好似有秘密的是他。
他曾经没有秘密,可自此后就要费心劳神地掩埋一则了。
程戈艰难地开口:“您为何要假以男子身份来北疆,您因何要隐瞒您是女子?”
第59章 战术既定
◎必要之时……我会是殉难者◎
沈辜和程戈的目光相持良久, 在对方逐渐清明无畏的表情中,她腔调平稳地说:“女子身份不便我做许多事情。”
“什么事?”程戈忍不住上前一步问。
她沉思地想了想,片刻后促狭一笑,看他, “什么事也不是你的事。”
他对沈辜生起过多的好奇了, 他发问的那一刻即意味着某种冒犯和索取。
这种战事之外的事情,和梁诤放下傲气求她垂怜一样, 是累赘而非福分。
“你会说出去吗?”
程戈抿唇, 他垂下眼眸望着从木头缝里钻出的杂草, 摇摇头:“不会,您不想我去做, 我便不做。”
“乖啦。”沈辜笑眯眯地揽过他的脖颈,踮着脚狠狠揉了揉这个高瘦汉子的头, “准备好打仗了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