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长缨在她手——沈篆【完结】
时间:2023-11-11 23:13:04

第51章 险阻莫测
  ◎得非所愿◎
  宗端不自主捏紧了沈辜的肩膀, 一握,才惊觉手里握着的就是把伶仃消瘦的骨头。
  接着就发现由于他过高的身量,低头望着副将时,她会因仰头回望而皱眉——这实在是此刻最不需要关心的问题, 主将在属下面前应该温和, 可也缺少不了威严。
  沈辜不是个好兵,她嬉皮笑脸时能让人气结。
  宗端有责苛待她并且教训她。
  他撤掉手, 走过桌子, 拖来两把椅子, 先给沈辜身后推了一把,再自己坐下, 这样两人隔着些距离,正好平视。
  “......你, ”沈辜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既像难过又如欣慰。
  于是宗端绕开她的目光,低声道:“抚安......我或许也能叫你抚安罢?”
  自然是可以的。
  沈辜后靠着椅背,看他。
  “抚安, 你尽管照原先计策去打这场仗, 我在后面给你托着。”
  她的主将便伸手来握, 那只手掌宽厚有力、劲而温热——沈辜不知为何,垂眸看着眼前的手,唏嘘地说:“宗将军,你如若撑不住, 请一定要告知我。无论如何,战士们都不该因将领的无知而送命。”
  宗端怔忡地收手,“沈副将, 真有此时, 我当拼死去见你, 即便万死亦不辞也。”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在其义愤填膺对文官的酸文诗句里的悲壮豪情所不屑时,其口中也在将生死大事弱化成可随时换取信任的浅薄之物。
  沈辜说:“宗将军,我该走了......辜愿信你,和我的三百弟兄们一起。”
  “我送你。”
  二人起身出了帐。
  她吹哨唤来野马,这匹马中之王嚼裹着大把的干草而至,停下时前蹄踢腾出小型的灰尘细雨。
  沈辜拍着马脖,转身对宗端道:“愿辜月余后还能再见到您。”
  宗端微笑颔首:“你是我的不败之将,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她扯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败之将......百战不败便是庸碌。只有不主动出击,敌军来战便率兵逃窜的伴食将领,才能做到百胜不败。”
  “行了,未通报便擅自回营本是大罪,沈辜多谢将军的免罪之德。此刻也该回去了,不然总是担心剑山那儿出什么乱子。”
  野马顺从地低下脖颈,沈辜正待翻身上马,宗端忽然又喊住她。
  “抚安——”
  顺势回头,望见他把名义上象征主将权势的红氅解了下来,双手捧着它,郑重地踏步上前。
  他手臂前举,那有着鲜血般灼目的将袍即展开在沈辜眼下。
  宗端已是第二次交出这张将袍了,所托对象还都是自己出格提拔的少年副将。
  如今军中上下更是无人不知二位将领的至交情谊了。
  沈辜唇畔浮现出与斗军主将相似的温和笑弧,她止住宗端想要亲自给她穿上将袍的动作,“孟夫子说,大人者必不失赤子之心。宗将军,我们的宗大人——望您记着对辜的承诺。”
  她轻柔地按下宗端伸展开的手臂,上前拥抱了他。
  严峻正肃的万军将军在少年的拥抱中僵硬,他坚悍的表情大溃,露出难以言喻的疲惫,可最终也没回手,把这场死别化作彼此魂魄相照的相拥。
  “胜时再见。”
  沈辜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逼仄的小道尽头,很快就再也望不到。
  宗端立在帐外,目送她的远去——他总算是抬起手指,轻轻地触碰半空弥散的灰尘,如同碰了场即将会消逝的梦。
  战场就是消逝是消磨,他转过身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他只好一遍遍地规劝说:“不是我......对不住,事情本该这样。”
  沈辜在抱他的时候,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宗端,我向你道声歉。”
  她不该道歉——所有事情都压在她身上的时候,没人说她累不累,这样的人不该为任何人退步致歉。
  正因如此,宗端跪不下去也站不起来,他找到迟恕庸,不顾及满脸泪痕是何等狼狈,对着这位朝廷送来的谋士同时也是新上任的监军,他说:“我骗了她。”
  “你我皆是薄情寡义之辈,宵小奸佞之乱党......右丞大人既然不想打,又何必派众多无辜者来送死。”
  他蹒跚地坐下,感到身子在崩塌成一滩细沙,“他总能把权欲塞进任何一道罅隙里,这场战争也不过是从他指缝里漏下的权利残余。”
  迟恕庸冷眼看他,“谨言慎言,宗端将军。”
  *
  沈辜回到剑山阵地的时候,将将入夜,她忧思过重地奔袭回来,路上水米未沾,铁打的身子也显出些微的疲态。
  望见神情戒备的众人时,她仍旧选择撑着疲倦,作精力旺盛之貌挨个拍了他们的肩,大赞菜兵们终于是上道了。
  三百士卒嘿嘿嘻嘻哈哈地松了口气:在这劳什子鬼地方,阒贼们时刻可能出现,他们紧绷了这么久,终于是又见到沈副将了。
  光见着她笑盈盈站在弟兄们面前,这就是最大的安心。
  沈辜走到程戈面前坐下,夺来他手中的水一口闷掉后,扭头对刘玄册喊道:“玄册,有吃的没,给我弄两碗。”
  刘玄册闻声赶紧放下垦地的锄头,“阿辜你等等,我给你留了面!”
  嚯。
  缺食少穿的剑山前沿阵地还能吃上面。
  她的刘玄册小兄弟怕不是把余粮都抠扣起来留给她了。
  沈辜对周围眼巴巴的众士卒们报以赧然而无奈的笑:“对不住对不住,我们这位伙夫弟兄就是太好心了。”
  其实没人对她吃面这件事发出异议,沈辜在这儿既是出谋划策的将领,又是冲锋陷阵的勇士。
  她总是做最劳心劳力的事情,吃得比寻常人好点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是这位小将军自个儿别扭,她起身到刘玄册那里,端起面条看了看,然后就把它们倒进正在沸腾的滚水里。
  折断两根树枝做筷子,把锅里的面搅成糊糊。
  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刘玄册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他欲哭无泪地望着铁锅里的东西,喊道:“阿辜!你别祸害这些面条啊,难道不晓得我为这碗面条废了多大的周折酸楚嘛?”
  沈辜舀碗似粥非粥、似面疙瘩头而非疙瘩汤的汤,迅速而无声地喝下去,末了张张烫得通红的嘴,咧嘴道:“好喝啊,怎么是祸害了呢。好喝的好喝的,兄弟们快来尝尝!”
  她不等刘玄册辩驳,赶快招呼起其余人来吃饭。
  谁又能拿她有办法,总是这样的,沈辜在战场上除了不把敌人的头让给弟兄们,其他什么钱财粮帛,在其心里都是屁大回事的身外之物。
  夜色朦胧,沈辜单膝跪踞在一簇弱小的火堆旁,专心致志地盯着噼里啪啦冒火星的木柴们。
  这样细弱的火光给阵地带来的威胁微乎其微,是以她能够极其精诚专心地注视着手中这场燃烧和湮灭。
  黑亮的眼眸映着这场明灭,沈辜秀致的脸庞渐次隐没入黑暗里。
  重归黑暗是他们此时的任务和必需,默不作声的三百条汉子看着他们的小将军发呆,各自也就神游天外。
  今个儿不是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前去北城门侦察的斥候在乱箭下又折了两个,尸体拖不回来,因为距离珦城太近,幸存的斥候们靠肘行逃离箭羽所涉范围之内已是阎王爷难得的大发慈悲。
  有人在发愣里逐渐睡去,有人始终清醒。
  沈辜把烧透的树枝揉在手心里把玩,她转身摸索着到阵地里的坟群中央躺下。
  她向上撒掉已成粉末的树枝,手臂下落砸到凸起的土包——她摸挲着那些干湿的泥土,像在抚摸一些死者的脸庞。
  视线里有个人走到她身边,也跟着躺下,手臂却是伸进沈辜的脖子后给其当肉枕:“小将军,你是不是又知道什么了?”
  沈辜的轻笑声在寂夜中显得如此落寞。
  校尉沉吟道:“......让属下猜猜罢。王苌与我说,他从城墙墙洞里看见了个被束缚的庚人,叫.......啊,记起来了,是叫刘玄淮。”
  “刘玄淮......刘玄册,姓名如此相近,二人不是亲兄弟也是沾亲带故的。而您和刘玄册是同乡,如此而言,这刘玄淮也是您的同乡咯。”
  程戈侧过脸,明锐的目光贴着沈辜的表情,说:“刘玄淮是朝中派来的使臣,可我们这仗是必打无疑的,我们哪需要什么使臣啊。您说是吧,小将军?”
  沈辜踢开他挨近的身子,“程校尉,你还真是聪慧啊。”
  程戈微哂:“那能怎么办呢,不比别人想的多点,我恐怕早死过十几次了。”
  “而且只要和朝廷沾上边,属下是必得担心的。窃以为可称之为溃兵的聪慧。”
  “你这回想的挺好,也挺对——做好有来无回的打算吧,程校尉。我这回允诺不了诸位兄弟们什么了,回家侍奉老娘或许也是奢望。”
  如银月色照进沈辜脚底的一洼脏水,她低头看着倒映其中的少年脸庞,和记忆力小刘村里照水挑花的那张小无赖的脸对比——什么时候,身边的人连同她本身,都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宗端,我曾是你的将军、你的同伴、你的挚友——你眼里的不堪,我看得一清二楚。
第52章 那咱就打
  ◎都别掉队◎
  宗端的戎马风骨留得几分, 沈辜是不想知晓了,他能活着就行,即便是与朝中李党们和光同尘地活着。
  他不再是她的副将,明日起已无需关照其生死。
  “校尉, 你看得远, 那你说说,我们现在是在干嘛?”
  她扭头, 望正伴在身侧的同袍之一。
  程戈手掌垫在脑后, 眼中只剩下黝黑的树影, 他倒是从容地说:“不过是将要打玉碎成仁一仗罢了。”
  沈辜眯眼,低笑, “真好个罢了,好个玉碎成仁。”
  她性情而诚, 一把箍过程戈的脖子,脸颊紧贴他冒着青茬的下巴,用行伍人独有的粗暴的亲昵抱着他。
  程戈只在沈辜扑过来的一瞬愣怔, 但他立马伸手回抱过去, 手上的力气并不比沈辜轻。
  肝胆相照, 与子同袍。
  过了半晌,沈辜松动手指,划拉起程戈软甲下的泥土,她顿了顿, 轻声说:“校尉啊,我或许不能把你们带回家了......对不住。”
  沉默。
  程戈把头埋进自家小将军温热的颈后,闷声道:“......没人要怪你。”
  “回不去便回不去罢, 但您总能带我们打过去。”
  沈辜忽然之间感到一股阴冷的热闹, 睁开眼, 镇国军的三千魂灵和死在珦城的三百魂灵们纷纷赶来,坐在她面前,七嘴八舌,用五湖四海的方言喊她。
  “沈将军——沈将军——”
  “小将军——小将军——”
  “回家吧,将军——”
  沈辜想流泪的时候就不会拭去这些重如千钧的泪水,她默默心碎着,而后说:“没有人就活该死在此地......校尉,有朝一日,我定会除尽朝里臭虫,让他们与我们同殇。”
  满怀复仇火焰的镇国将军,终于从高高在上的军长之席走下,重生后所见溃败、死亡、失落与拯救——她开始学会重视、友爱、谎言与心软。
  校尉拍着他们的小将军的背脊,柔声安慰道:“会的,我们都相信你会做到的。”
  夜枭凄厉,剑山雄莽,大山深处的三百孤军枕着三百支兵器,渐渐睡去。
  “起来起来起来!”
  “阒贼都打到家门口啦,再睡就真他娘成冤死鬼啦!”
  晨曦将出,阵地里只敢浅眠的众人便被小将军大声武气地吆喝了起来。
  几百双睡眼陡然遭她的话惊醒,一跃而起拿着大刀长矛就预备进攻时,却只见晨雾缭绕,树丛浓密,又哪有什么阒人呢。
  沈辜微微笑,“醒了?诸位醒了就穿衣吧,别等着我上手。”
  她接着走过四起的士卒们,一个个地仔细检查他们的铁甲是否穿得完好,“给我穿紧实点——不把这东西给穿严实了,上战场就让阒贼们捅个对穿,那可真要沦为异族之贼的笑柄!”
  到程戈面前,两人绝口不提昨夜的相拥,仅出拳试了下他的敏捷后,沈辜转而走向王苌、左纵头、假和尚和几个旧部们。
  这些人是那些溃兵们中还活着的,跟着她时间也不短了。
  “假和尚,多念点经,兄弟们爱听。”
  拍了拍长髯飘飘、已能在这群年轻士卒们里称作老头的人,沈辜把他的忘年交左纵头也拢到身前,顺手帮他擦了把脸。
  “谢......谢谢小将军!”
  左纵头报以羞涩的笑,待沈辜经过他,转脸便对程戈等人露出得意骄傲的眼神。
  身边这帮老哥们过后定要冒酸水讽刺他——可这又有啥关系,反正小将军帮他擦脸了,这是一定发生了的好事。
  嘿嘿。
  沈辜停在王苌身前,她定定地看着他,数月来的戎旅生活已将这个刚及冠的猎户汉子磨炼成一名真正的战士。
  “王苌兄长,这儿如何受伤了?”
  王苌顺着她目光,用手摩挲着下巴处被划卡的一道口子:“树枝咬的——欸,抚安。你又叫我兄长是不,一听这兄长二字,我就知道没啥好事了。说吧,是不是遇什么难事了,要麻烦兄弟?”
  她闻言乐了,给了两拳说:“不愧是你王苌兄啊,看人跟看箭底下猎物似的。”
  “自然,这背上的箭筒不就是这么得来的嘛。”
  因是轻装上阵的缘故,他们的战具实是不够充足。
  三百人,也只有千余支箭矢,其中绝大部分是在山下时捡回来的。
  到该说正事了,沈辜收起嬉笑,“王苌兄长——我叫你声兄长,不仅是因小刘村的交情,还有你与我战场上交心相护,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的。”
  “前途......京中的富贵,应允王老爹给你的似锦前程,或得从生死关里取了......你若不愿......”
  “我以为多大点事呢。”王苌无所谓乃至轻蔑地一笑,如影随形的死亡,于他的威胁实在是微乎其微。
  “别担心,我王苌要么不跟人,要跟就跟到死了。你沈抚安做啥,我什么时候都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的天老爷,你你不会要说的大事就这吧?那你也别按人头问下去了。我索性告诉你,大家伙都说和你去杀阒贼,进不了珦城,死也不回思归县——这咱昨天趁你不在家,早论过了。唉,说太多都有点饿了,不然咱吃完再慷慨激昂?”
  沈辜哑然失笑。
  她招呼刘玄册,小伙夫兄弟便把锅盖一掀,在腾腾升起的白雾中高声宣布:“吃饭啦!”
  欢呼雀跃的甲士、徒兵、箭卒们一哄而上。
  圣人云,上下同欲者胜。
  不等沈辜的策动能力发挥至半路,她却已先行到达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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