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恕庸继而喝他凉下的茶。
*
“王苌,你在山上不要贪玩,猎不到东西便罢了。不要迟了学,叫我难堪,知道么?”
王老爹收拾着驴车,高声往屋内喊道。
很快,王苌穿着深棕鹿皮制的衣裳跳出来回:“爹,你不知道我对先生多敬重吗?打娘死后,我就没有一次迟去的!”
“哼哼,你别光晓得对得起你娘,平日也多孝敬孝敬你老爹我。”
“说这便罢了,爹您赶快和小驴子去县上吧!过会日头出来就晚了。”
王老爹笑着咕哝:“臭小子。”
两父子和乐融融间,沈辜也瞧见王家的房屋了。
她这次找见,十分容易。
王家虽是外姓入村,但因经年养猪,赚出一套瓦砖盖的好屋子,这与诸多草屋一比,不扎眼都难。
囊中有钱,她也高兴,远远地便招手喊:“王老爹!王老爹!”
见到来人,王家父子脸色齐齐沉下。
方才的欢声笑语更是随沈辜的跑近破裂成两半,与灰尘般被王老爹掸掉。
“你来做什么?”王老爹低头给驴子套好麻绳,沈辜溜到他身侧,无法避开,便冷声问一句。
她在这村子,还真是人嫌狗烦啊。
沈辜无奈,耸耸鼻头望向王老爹黝黑冰冷的脸道:“请您的安。是先生遣我来跟您一起进县,还有叫我把这些钱交给您,让您代为买些米粮。”
“你也去县里?”王苌倚着墙的腰支起来,走来嘲讽道:“是终于被先生赶走了吗?”
沈辜笑眯眯,心里私怼这小子成日不想她好。
她不知道怎么招惹的王苌,但不妨着瓦解其尖酸刻薄:“非也,先生给我许多钱,还放我一日假,让我去县里尽性玩玩。”
“不过想来王苌兄您瞧不上,王老爹这样厉害的人,作为他的儿子,肯定什么稀奇的都看过了。”
“你...!”王苌怒起,却嘴笨讷言,急得脸色涨红,不知如何驳斥。
他想扭曲叫嚣着让小无赖滚蛋,但其实内心还有点莫名的委屈。
爹虽在县上做事,却很少拿东西回家。
稀奇物见惯?
他只见惯山里那些野鸡野兔而已。
而一旁被奉承到的王老爹轻咳,转头终于正眼看向沈辜说:“是迟先生的吩咐,我也就尊了。你坐我车上,钱先装着,到县里再给我不迟。”
“对了,王苌啊,”他扭身使唤儿子,“进屋再拿份干粮。”
出山路远,得一个多时辰,他们赶早进县的,早饭自然没得吃,都是备的干粮路上吃。
“爹,我不乐意!”王苌很少在老子面前犯犟,此时是少年人的好胜心与自尊短暂地打败了孝心。
他转身跑进房里,拽下墙上的弓箭,狠狠瞪了沈辜一眼后,撇开腿朝狐鬼山跑了。
“死小子。”王老爹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低骂一句,也不愿在小辈面前失了面子,就背手走进屋子,给沈辜拿了份干粮。
“谢谢。”沈辜躬身,叫王老爹挥手喊起来。
“赶快坐上来,要赶不上过河的船了。”
跳上驴车,两人与王苌离开的方向背道而驰。
*
历经十八年,两世。
沈辜再次回到奉和县。
物是人非,县里的坊市较十几年前的杂乱,变得干净又齐整。
摊贩们热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这番老少相携的和乐场景,又岂是沈辜经过的景致。
她和王老爹在他的肉摊前分别,临走前他交代沈辜:“酉时前你不回到我这儿,我也不去寻你。回村我只会和先生说你拿钱跑了,知道么?”
“王老爹放心,我不会叫您为难的。”
“去吧,先生的米面我会买好的。”
“谢谢您。”
沈辜折身进入人流,准备好好看看她这个原乡,如今内里的情况。
奉和县有条街,叫邦衡。
邦衡街上盖的房子都是灰瓦飞檐,若非家底颇丰,一般百姓住不到这里。
李家就在这街上,沈辜清晰记得,左数第七家的房子,就是李持慎最初的宅邸。
踱步去李宅的途中,突然望见一圈人围在一起吵闹。
也是巧了,他们堵在前方,正好掐住沈辜的路。
这就迫使其不得不挤进去,一望蹊跷。
“都是这位公子!他自己分明腿脚不利索,却还不管不顾冲我这里来,腿瘸了,眼睛也是瞎的嘛!”
“你休要狂言!”吵吵嚷嚷的汉子堆里,传出一道清冽的少年声音。
沈辜眨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寻了一圈,终于在个白发老者身后看到一位坐着四轮车①,面皮白如雪堆的俊秀少年。
猛地在这小县远山里望见这少年,沈辜还真有点恍然。
那副皮囊...当真秀丽胜花,半束半散的黑发浓似颓云,脸盛薄怒不掩绝色,若非是个男子,沈辜当即能赞道:“好个眼含秋水眉蹙春花的美人。”
这样的好颜色落进这圈粗言狂语的黝黑汉子堆里,叫人难以错目又生怜爱之心。
沈辜偷笑,小少年身后摩拳擦掌、目露不忍的女子们也证实了她的惜美之心并非独有。
不过她抱着看趣的心思留下,正待从一同看戏的糖葫芦老伯那儿买串红通通晶亮亮的糖葫芦吃,腰后却忽然传来细密的摩挲。
沈辜眼神倏地凌厉起来,出手如电,一转眼便捉住偷她钱袋的小贼。
“小贼,这次你可下错手了。”
她笑盈盈拧住小贼的两只胳膊,把他拽过来惯在地上,等小贼惊慌爬起,她又将右脚鞋尖抵着他胸口,让他逃无可逃。
这番动作下来,众人便向沈辜这里瞧过来,看客表情更甚。
少年和护他的老者也不免注意到沈辜。
那老者非等闲之辈,目力很好地注意到沈辜利落的身手。
他目光微闪,便俯身对少年低声道:“公子,我们面前这小少年功夫不错,若能召到府上做您的侍从,日后有她保护,便不会再遇如今的难堪了。”
少年也并非普通之人,他本是京城梁家的嫡二公子,但嫡兄当家主后,府内外都受人嫉恨,一通算计,嫡兄如今已生死不明。
而他本该继任家主,却因腿上残疾而被驱逐。
自己也从京城梁二,成了奉和县里一无名少年。
他和忠仆梁葫芦今日初来乍到,府邸才定下,谁承想刚到街上四处望望,便遇到一汉子蛮横无理地撞过来,要他拿钱赔款。
真是...刁民。
梁二公子咬牙,他年将十二,在京中精养的这些年,无人不敬他爱他,原断了双腿也不觉得多难过了。
可等嫡兄一死,那些往日和善的叔伯婶子们,又齐齐恶鬼附体,给他封了三千两银,便狠心赶他离京。
梁葫芦是嫡兄死后出现的,自称为兄长近仆,将他接走,又带到奉和县暂避风头。
他年少稚嫩,只能听从这人的话。
如今见到沈辜,他心下想到:梁葫芦总归是半道出现的,即便不曾害他,也不能全然信之。
如今遇到一个功夫好的,纳入府里给他做贴身侍卫,这也算培养了自己的亲信。
防待日后也好。
于是,他对老者轻轻颔首,语气不容置疑:“我要她。”
他指向沈辜。
而沈辜若有所感,把小贼交给后到的官府中人后,拍拍手抬眼,正与小公子的凤眸对上。
她愣了愣,对他善意地笑笑。
作者有话说:
①古时轮椅
第7章 王苌的血衣
◎少年怒气冲冲的脸庞◎
沈辜现下把蟊贼扭交给前来的巡捕,也不欲多留,正待提脚离开,眼角忽见粗脸汉子咬牙切齿,疯了一般冲向那少年。
说时迟那时快,她也不想平白见血,飞起一脚只把莽汉踢退数步,喘着气痛苦不敢上前便作罢。
梁葫芦见状,眼里更是精光四射,望着沈辜的眼神里既有打量,也含欢喜。
他推着梁二,到沈辜面前。
“小兄弟拳脚功夫不错,敢问师从何处?”
沈辜见梁葫芦垂垂老矣,便拱手道:“老人家谬赞,某平日好淘,又家住远山,腿脚比寻常人利落些不足怪。”
竟然没有师傅教习?
可那踢飞脚,又实在叫人惊艳,可非常人。
梁葫芦不信沈辜这套话,未言明,眯着眼笑道:“实不相瞒,若非今日有小友在此,我与公子少不得大麻烦。”
两人往原地一看,又哪有闹事人的影子。
原来那汉子遭了踹,知道讨不得好,趁没人压他去官府,赶忙跑了。
周围百姓见无热闹可瞧,又都散入人流,不再掺和。
“小事而已。”
沈辜摆摆手,“那么老人家,某还有些事,告辞了。”
“且慢且慢,”梁葫芦伸手阻拦,“我家公子常教导我们,知恩不报非君子,小友帮此大忙,理应受上宾礼才是。”
“老人家,您无需客气。”沈辜笑笑。
俄而,注意到四轮车上的梁二安静似昙花,以示尊重,便弯腰撑着膝盖,平视他道:“小公子定出自名门望族吧,这般重礼。不过恕沈辜先行告辞咯,真是有事处理。”
话落,见梁二搭着扶手的臂膀落下,搭在小腹上。
她不解其要,又没等到回答,只当这少年羞涩,便起身欲走。
梁葫芦要拦,却听梁二淡淡开口:“十两银子,做我一桩买卖。”
他取下腰后蓝绸绣锦的钱袋,抬高小臂,梁葫芦便得知其意思,毕恭毕敬地弯腰取过。
“小兄弟,实不相瞒。公子与我初来奉和县,如今府上正缺一位能近身保护的侍从,你倘若答应,莫说十两银子,便是百两也赚得。”
沈辜前行的脚硬生生被十两银子给叫停了。
她暗中掰着手指头算,十两银子可是普通人家三年都赚不来的巨款,若她能得到,以此购置鸡鸭鱼肉等来偿还给小刘村诸人,那她住着也能好受些。
可是要当近身护卫...一下犯了难。
犹犹豫豫地折返到梁葫芦身边,沈辜为难地张口:“老人家,我并非不贪慕这笔银钱,只是如今我借住在先生家里,一心要学出经纶文章来,再出村谋事。”
“承蒙您与小公子看得起某,但实是...”
她摇摇头,踮脚朝梁葫芦手里的钱袋望,最终咬牙,“恕难从命了。”
“去我府上只做件事,这银子亦是你的。”梁诤摊开手掌,钱袋又被轻轻放置其中。
他取出一枚银元宝,将其抛进沈辜怀里。
沈辜愣愣地接住,低头看着银元宝,忍不住掂弄几番。
这何止十两银啊。
她再抬头,眉开眼笑的,看梁二像看傻子。
“哎,敢问小公子府上何处?”
鄙薄的神色从脸上一闪而过,梁诤不再作答。
梁葫芦笑呵呵接话道:“离这很近,就在邦衡街上。”
被人用不善的态度对待,沈辜自是察觉,她盯着梁二眉梢流露出的不耐和骄矜,方知将才俯身搭话,少年不理,并不是羞涩,而是倨傲所致。
毫不在意地耸肩,沈辜把银子好好的收了,背着手跟在梁葫芦身侧。
邦衡街,也是她的去处。
顺道又挣钱,多好的差事。
*
沿着青石板路走了半刻钟不到,路势便骤然开阔起来,高宅深院两排划开,栋栋灰墙耸立,威严持重。
梁葫芦推着四轮车,领着沈辜,最后在一栋偏窄但院墙异常高的宅子前停下。
“这便是了。”
“...这是您的家?”沈辜表情愣怔,仰头望着牌匾上描金的两个大字:
李府。
天下无巧不成书。
怎么会在这种不期然的时候,重游故地。
“正是。”梁葫芦笑道,“还请小兄弟帮个忙,与我一起抬进公子的四轮车。”
沈辜垂眸,把复杂神情按进心底。
她应和一声,束起袖口上前,跟梁葫芦一块把梁诤带车,抬上石阶。
“多谢了。”
“无碍。”
随着梁葫芦进到府内,沈辜忍不住把回忆中的李府和现如今的模样对照起来看。
直至会客的内堂间,这路上的花草本卉都与脑海中的无异。
经过一棵落光叶子的高大树木时,沈辜不由停下。
这株梨树,是她来李府第一年栽种的。
后来跟李持慎离开时,她又在树下埋进了一坛酒。
“你年岁这样小,竟已爱喝酒了吗?”
“是为您准备的。待您进京,定能青云直上,届时庆功,就用家乡的酒罢!”
“那一坛可不够。”
“我年年来此,一年一坛,经年过后,必有十数之多呀。”
到她死在北疆的前一年春天,沈辜还在此埋进上好的梨花白。
“小兄弟,莫要发呆了,过来将匾换了罢。”
梁葫芦苍老的声音乍然响起,沈辜的思绪遭断,连忙扭头:“来了!”
快步跑开时,她最后望了眼树下平坦肥沃的泥土。
这酒...想必只有初年埋下的那坛最为醇美。
其余之数,不过是点锁情的祭物罢了。
沈辜背着木梯再次经过梨树时,半点余光都没匀过去。
“这牌匾真不题字吗?”
把刻有李府的匾落下,换上梁葫芦交代的无字木匾,沈辜爬下梯子,再三确认。
“刻字做什么?公子与我来此,本就不图将声名显扬出去。”
实际上,若不是忧心梁诤过不惯每日寂寞的时日,他们本是选好在狐鬼山后的小刘村住房的,那儿是与世隔绝的绝佳去处。
但人烟稀少,也不利梁诤的心性涵养。
梁葫芦叹口气,这样下去怎么好。
原本梁二被娇养时,脾性乖戾嚣张,有梁家罩着也无碍。
可现即被赶出京城了,梁诤愈发怪癖难言,口不饶人不说,眼里更时见恶毒之意。
梁葫芦抬头望望空荡的木匾,嗟叹两声,“小兄弟,我何等想你能留下啊。我们小公子就缺个年岁相近的玩伴,你若能来,我便将你奉作三公子都好。”
闻声,沈辜奇怪地瞥了这老仆一眼。
不过她也顺而想起小刘村诸人的排斥,再听这咫尺可触的荣华富贵的许诺,她叹气,真是泥上天里的对比。
“老人家言重了。”
梁葫芦不舍地问:“当真要走吗?”
“有缘再见。”沈辜对老人家作揖后,又转过身,对着曾经的李府府门深深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