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势尚未痊愈又要为文江蓠的事操心,他实在害怕她身子吃不消。
盛清砚尚在犹豫中,忽听得有人叫了自己:“将军您来了。”
月薇朝这边过来,下意识地小跑了几步,“姑娘说将军若是来了便先到旁边的暖阁稍候,她处理一些事情,马上就来见您。”
她话说得急切,话音没落就要引着人入院。
见她也是一副奔忙模样,盛清砚没多说什么,只轻轻颔首,随月薇去了檀妧寝房旁的那间暖阁里等。
这屋子里陈设简单,墙壁上挂着各处名家的画作,还有一两副字,那字笔锋强劲有力,瞧着是出自檀承渊的手笔,且上面纤尘不染,看得出是檀妧极珍视的物件。
也对,他们父女二人的感情,他这么多年来都是看在眼里的。
盛清砚垂眼看向方才月薇给自己端进来的茶,抿了抿嘴唇。
他这几日嘴里发苦,这会儿本想着喝口茶水冲淡一下苦味儿,谁知手方才伸出去,便忍不住打抖。
恰巧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他本能地将手收回,便听得檀妧的声音。
“清砚,你来了。”
她快步进屋,目光似乎不经意间略过桌案上洒出来的水渍,眉头轻蹙。
“看来是月薇匆匆忙忙的连奉个茶都不利索,这丫头从小就这样毛毛躁躁的,你别介意。”她说着故作嗔怪地看了身后的月薇一眼,又笑着去挽盛清砚的胳膊。
那人下意识地想躲,却还是被她结结实实地挽住了手臂。
盛清砚扯了扯嘴角,眸中映出她的笑脸,“无妨,你那边忙着,仔细身子。”
“你知道江蓠的事了。”檀妧对此并不意外,也没想瞒着他,这会儿也顺势松了挽着他的手,沉声说道,“其实本来是想同你说些贴心的话,奈何文家事发突然,我想着有些事情还是与你商议过后我心中的才有底。”
没了身体接触,盛清砚总算默默舒了口气。
他目光始终落在檀妧的身上,这会儿只静静等她的下话。
“以现下的情况来看,文家出事,获益最多的便是那人。若说此事与他无关,我也想不出这偌大的上京城内还有谁与文家有着这样的血海深仇,非要在这个日子里将他们赶尽杀绝。”
盛清砚眸色微沉:“赶尽杀绝?”
“没错。”檀妧将月薇等人屏退,复又等着外面没了动静,这才压低了声音将方才文江蓠清醒时同他说的话都说了一遍。
前些日子文京墨从宫中当值回来后便同文老吵了一架。那会儿文江蓠正准备去父亲的书房送些茶点,方至门口便听得摔东西的声音,文京墨歇斯底里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她大哥最是温润如玉,动了那样大的肝火,把他们都吓得不轻。
之后接连几日文京墨也都对父亲和文菘蓝爱答不理,对江蓠尚且还有几分笑脸与耐心,只是从那日起他便住在太医院不愿回府。
文江蓠本想着许是因着二哥的事影响到了大哥的前途,文京墨发发火也实属正常。
可今日辰时,却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文府内本是热热闹闹地准备着秋节的晚宴,江蓠准备进宫见见她大哥,叫人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吃个团圆饭。”檀妧说着脸色越发沉了下来,“但她却在宫门前远远地瞧见了个与她一模一样的身影走出来,还亲眼见他顶着自己的容貌杀了人。”
此话一出,盛清砚的脸色微变。
他望进她的眸子,沉声:“我与你的猜想一样。”
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然有了旁人所不能及的默契,仅仅是一个眼神便能会意。
这会儿檀妧不自觉扬起嘴角:“果然。”
“我见过他的模样,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晰,但能确定他是个男人。”
但她从未见小皇帝身边有过这样一个人……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盛清砚垂眸思索着,“那日之后我去查过他的底细。复虞,滕居安在宫外的徒弟,擅用毒,擅易容,且他的嗓子能模仿出听过的任何声音。”
能模仿任何声音?那岂不是……
“这般能人异士竟是滕居安的徒弟,还真是给那厮戴了个高帽啊。”檀妧恨恨咬牙。
“圣上登基后他便一直在暗地里收买能人异士为自己所用,只不过碍于义父的牵制极其收敛。近些年,圣上羽翼渐丰,他作为圣上身边最为宠信的人,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盛清砚说着皱起眉头,“但他与复虞的关系,似乎要更复杂些。”
“复杂?是指什么?”
“此事……”
盛清砚正欲开口解释,便听得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姑娘,那个……有事要禀。”
听得是月荷的声音,檀妧便知是谁来了。这会儿她兀自拉了盛清砚的手,也不瞧那人惊讶的神色,只朝着外面道:“让他进来禀报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话音未落,她又转过来对上他的视线,声音柔软,温热的指尖轻轻在他的掌心里摩挲。
檀妧眉眼弯弯:“你说是吧,盛小将军?”
第30章
一句“盛小将军”叫得人骨头都酥了。
她这摆在明面上的撩拨还是头一回, 盛清砚这会儿与她身体紧紧挨着,面上不自觉地发烫。
两人明明都是重生而来, 已不是表面这样少男少女的年纪了, 却还是会因为偶尔亲密的接触而心悸。
这种感觉,让檀妧短暂地忘记了心中那份时时放不下的仇恨。
她垂眼拉起盛清砚的手,“我们都要成婚了, 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 有些事我自然不会瞒你。”
夫妻二字像是一块石头压在了盛清砚的心头,他望着檀妧的眸光复杂。
大抵是他这副模样实在是可爱, 檀妧忍不住又要逗他。
她皱起眉头松开了挽着他的手,委屈巴巴地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是反悔了, 不想娶我?”
“当然不是。”那人面上晃过一丝慌乱, 下意识地凑过去将自己的手臂又搭在了她的手上。
檀妧被他逗得忍不住要笑, 却听那人有些不自在地小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对那个人的么……”
“啊?”檀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盛清砚所谓的“那个人”是谁, 便忍不住更加惊讶。
“你这是,吃醋了?”
都说铁汉也有柔情,可她却没想到盛清砚一个前二十五年里有十五年都混在军营里的男人这么上道, 这还没成亲呢都已经开始吃飞醋了。
眼看着檀妧非但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是一脸欣慰地望过来,盛将军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我不是……”
“主上, 属下有要事禀报!”护卫突如其来这么一嗓子, 将两人之间方才暧昧又尴尬的气氛打破殆尽。
盛清砚来不及解释, 便觉来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顿了一刻, 又慌忙垂下眼去。
檀妧清了清嗓, 总算是端起郡主的架子,她敛起笑容沉声:“无妨,以后若我不在府上,你也可向盛将军禀报,见他如见我。”
那护卫不由惊诧,从前他来回禀时主上可是连只多余的苍蝇都不会在场的,这样“见他如见我”的话更是从来没说过。
如今却与盛小将军如此亲密,毫不避讳……
“这……属下知道了。”
“恩,什么事,说吧。”
“回主上,派去保护大公子的人传信回来,大公子已在从江南回京的途中,约莫今日或明日能入城。随行还有一个神秘女子,举止端庄却不曾露出过容貌,无法探查其身份。”
檀妧不由喜上眉梢,“兄长带回来个女子?”
若她没记错,檀昭从江南带回来的女子便是她未来的嫂嫂,她这位嫂嫂温柔贤淑,骨子里又十分精明能干,娘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是言情书网,与她那喜欢舞文弄墨的兄长十分登对。
这么些日子以来,总算是有一件好事了。
檀妧这般想着,欣喜的模样尚没能维持片刻,便想起如今王府的处境来。
小皇帝纵容滕居安打压文家,其实真正的用意是割断王府的手臂,这点毋庸置疑。
再加之盛清砚身体因中毒每况愈下,檀承渊又尚在回京途中,凶吉未卜,王府势力俨然已遭到重创。
想必他们很快就会对王府,对摄政王发难,届时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只是这比他们上一世整整提前了四年半……
看来齐彧也是真的没用了,估摸着这辈子都别想咸鱼翻身。
檀妧默不作声思索着,直到护卫提及了文家的事。
她听得心里发麻,面上却仍是一副淡定模样。
“我知道了,善后的事交给你我放心,另外再多派人手盯着清和门出入的可疑之人,尤其是有易容伪装痕迹的。”
“是,属下告退。”
暖阁里的炉火早早点上,这会儿已烧出轻微的“噼啪”声,并肩坐在桌旁的两人都没急着说话。
感觉有只大手轻轻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他的手微凉,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干燥温热。
檀妧抬眼望过去,朝他扯了下嘴角,“我没事。”
“我知你担心文姑娘的安危,如今院使与文菘蓝都不知所踪,朝廷命官失踪之事非同小可,我会派人去查,你等我消息。”他说着指腹在她手背轻轻摩挲了两下,便要松开,却被檀妧一把反握住。
“不可!”
那人顿住脚步,有些迟疑,“怎么?”
“你……”檀妧话说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
以盛清砚的性子,若她坦白自己已经知道他中毒之事,这人怕是会直接与她摊牌,更加豁出性命去。
她非要与他成亲,便是想让他心中留着活命的念想,若是连这个念想都没了,她为解毒而做准备的时间便更少,有百害而无一利。
思及此她也只得妥协,只是望着那人的目光灼灼,声音也不自觉地发颤。
“答应我,万不能让自己陷入险境。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好。”盛清砚勾起嘴角答应着,又忍不住要多叮嘱几句,“照顾文姑娘的事可交给月荷她们去做,你身子还没养好,要多加注意。”
见他这副皱着眉头叮嘱的模样,檀妧心中恍如有股暖流淌过,温热的感觉传至四肢百骸,也总算冲淡了些许方才的忧思。
“恩,我有分寸。”她乖巧答应着,“我会派一队护卫暗中配合你,这些人是父王特意为我培养的,他们只听命于我且不在王府的编制中,也不会引起皇宫那边的注意。”
“好。”此事宜早不宜晚,盛清砚已然起身要走,却还是被檀妧拉住了手腕。
她自诩从不是个矫情的人,这会儿却还是忍不住眼眶酸涩,“清砚……”
无论是以往的二十几年,还是如今重生回来后的半年时间,他都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像是害怕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一般。
盛清砚的心微沉,大手轻抚她的脸颊,随即将人揽进了怀里。
她的脸颊紧紧贴着他结实宽阔的胸膛,背后便是他温柔安抚着的大手,眼泪还是不争气地顺着滑落。
檀妧一张小脸埋在他的怀中,温热的泪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盛清砚微微弯下身子,下巴在她头顶轻蹭了蹭,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
“彩礼我已备好,待我回来,我们便成亲。”他嗓音低沉,带着极尽缠绵的温柔。
檀妧闭了闭眼,闷声答应:“好,我等你。”
*
等送走了盛清砚,檀妧正准备回房去瞧瞧昏睡着的文江蓠,便见孙夫人拐进了云苑的门。
文江蓠来时她应也是知晓的,不然前院那些下人也不会放人进来,毕竟那一身血实在是骇人得很。
眼下孙翘快走几步追上檀妧,面上一副殷勤相,“郡主万安,不知文姑娘可好些了?哎呦,来的时候那一身血可是给妾身吓了一跳!”
果然。
“孙夫人来得巧了,我正准备叫你过来。”檀妧淡淡笑着看过去,笑意却不达眼底,“江蓠在王府的事不得走漏风声,你最好不要想着借题发挥,毕竟王府之内这么多人,没哪个有义务为你的愚蠢陪葬。无论出了什么茬子,只要我想,就都能安在你的头上。”
孙翘那一瞬间脸色难看至极,却又立刻换上了副笑模样,“郡主说得这是什么话,妾身哪敢有旁的心思,不过是单纯地关心文姑娘罢了。”
檀妧也懒得拆穿她的真面目,这会儿只冷笑着:“你最好是。”
“郡主多虑了。”孙夫人一时间手都发抖,捏着帕子擦了擦额角冒的冷汗,“妾身这会让过来是想向郡主请示,今儿晚宴您想何时开始?”
瞧她吓得眼睫乱颤,声音都不受控制地发抖,檀妧估摸着自己方才的震慑应当也是足够了,这会儿便也没再为难。
“不急,我稍候便去。将后院的几位夫人也都叫过去罢,秋节么,得热闹些。”
“是,那妾身就先告退了。”
眼瞧着孙翘逃似的出了云苑,檀妧也没再多耽误时间。
她实在忧心着文江蓠的情况,况且有些话也是要及时问明白了才好。
“阿妧。”她方才迈步进了屋,便听得里间传来文江蓠的声音,听起来比来时气血足了不少。
她不由加快脚步,绕过巨大的琉璃屏风进了里间。
“你觉得怎么样,可有好些了?”
文江蓠面上已经有了血色,这会儿正倚着后面的软枕坐在床上。
她朝檀妧笑了笑,伸手过来握她的手,“我没事了,多亏有你跟月荷月薇的照顾。”
听她已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檀妧悬着的心也总算是安稳了些,“那便好。你身上的毒可能彻底清除?”
大抵是因为盛清砚的事,她对祛毒之事十分在意,这会儿免不得又是一阵紧张。
“比你的好解一些。”文江蓠说着还不忘朝她挑了挑眉,看起来是真的没大碍了。
但应也并不知道文府如今的情况。
檀妧实在笑不出来,虽是不忍让江蓠拖着病躯受打击,可这毕竟是文府的事,那是江蓠的家,是她的至亲,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姐妹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这些默契还是有的,文江蓠几乎是立马就察觉到了不对。
“阿妧,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檀妧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件事情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清砚也亲自去寻人了,不日便会有结果,你先答应我好好养身子,别急。”
文江蓠忽然不说话了,只定定地望着她片刻,忽然苦涩地扯了下嘴角。
“我再了解不你不过。你若这般说,那便是天大的事情……我也大概知道了。”
“……”
屋里的气氛沉下来,两人皆是红了眼眶。
过了半晌,文江蓠才敢颤颤巍巍地问道:“人都还活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