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此事我心意已决, 谁都不能更改。”檀妧倒是十分冷静,说着给月荷递眼色让她扶人出去,又顺势屏退了其他下人。
见檀昭仍是在气头上不愿说话, 她干脆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利落地在他面前跪下。
檀妧自小骄纵这是整个上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更别提她的亲哥哥檀昭。
他知自己这个妹妹最是倔, 向来是认定了的事怎么都不肯服软, 如今更是为了跟盛清砚的婚事毫不犹豫地跪在他跟前, 便已然抵过了千言万语。
檀昭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 去扶人的手都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阿妧, 你这是做什么?”
“哥,我只你这么一个亲哥。”檀妧仰头望着他,眼底不自觉红了,却始终倔强得不肯落下泪来。
“我也是最近才知,盛清砚他默默守了我许久,比你所知道的,比我所以为的要更久更久。他自小便没了父母,若非父王收留,他说不定早就死在了沙场上……哥,扪心自问,你与我何时真正将他当做过亲人,家人?”
“我待阿砚自是……”檀昭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妥协了。
“可这短短半年时间,你和齐家小公子和离,后又被赐婚于文二公子,虽是婚事未成,但如今你也将人给救了回来,非但不想着如何完婚,还谋划着要嫁给别人……
“这是违抗圣旨,且不论对王府如何,对你而言亦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便甘愿为此将生死置之度外?”
檀妧笃定:“我甘之如饴。”
“……”
屋里是好一阵寂静。
檀昭沉着脸色将人扶起,望着她几番欲言又止。
当初檀妧要嫁给齐彧,也是说着此生非他不嫁,但语气里更多的是孩子般的任性,如今笃定又决绝,实在是有着极大的不同。
但仅仅一方面的表态远不能够让他放心。
檀昭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得门外传来李晰云的声音。
“圣上那边我去说便好,你只顾安心准备做个新娘子,其他的我与你兄长都会帮忙置办好。”
檀昭不由皱眉,“你怎么也跟着她胡来?”
这般亲昵的语气,已将两人不同寻常的关系暴露。檀妧像得了救星一般,过去挽住李晰云的手臂。
“若能得长公主殿下相助,实在是承安之幸!”
李晰云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已许久未曾见过这般热烈的爱意了,你们二人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此生势必要相爱相守。若能参与其中,于你们有所助益,我也不枉回京这一趟。”
她这话十分受用。
“殿下也会觅得如意郎君的,”檀妧说着目光下意识地从檀昭身上略过,“只是这位郎君还有些笨,不懂得表达爱意。”
眼瞧着李晰云羞红了脸色,檀妧也不再多耽搁,跟檀昭告了辞便朝着浊池去。
昨晚她救人于水火之中,倒也没急着让复虞表态,但今儿一早王展偷偷去过云苑一趟,说盛清砚呕了血,泡药浴的时间更是多了一个时辰。
他身上的毒怕是已经蔓延到心肺,若再不拿到解药……
她揣在袖里的手不由收紧,脚下的步子带起风来。
*
“曾经救我性命,待我千般好的师父都能将我赶尽杀绝,我又如何能信郡主你?”
阴暗湿冷的牢房里传来那人幽幽的冷笑声。
檀妧踱步至他跟前,淡漠的表情仿若并不在意他是否要归顺一般。
“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其他选择么?”
若非那日她刻意将守卫调离,滕居安的人几乎没有闯进地牢的机会,更别说顺利地出现在复虞的面前。
这人只要不牵扯上滕居安便算不得一个蠢人,这点小事他早就该想得清楚明了。
所以眼下摆在复虞面前的仅有两条路:被她折磨致死,或是成为她的棋子。
但他似乎并不如檀妧所料那般。
复虞直勾勾地望过来,“死又何妨,毕竟还有威名在外的盛将军给我陪葬,这已是再好不过的死法!”
“你……”檀妧恨恨咬牙。
不能激动不能激动,此刻她若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就等同于自爆于敌人面前。
她得忍住,待拿到解药,救回盛清砚的命,再想办法料理这人也不迟。
“无论是盛清砚还是你,都不足以扰乱本郡主的大计。”檀妧慢条斯理地说着,连眼皮都懒得抬,“还能活着留在我身边的,都是尚有利用价值的人。仅此而已。”
“……”
复虞没说话,只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檀妧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只兀自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还有七个时辰考虑这件事。七个时辰后,要么给我想要的东西,要么我通知滕居安来给你收尸。”
她冷冷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走了,门口的护卫重新关上了牢房的大门。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有个影子动了一下,被绑在刑架上的那人缓慢地转动眼珠,循着动静朝那边看过去。
“她的话你也都听到了。”复虞似是惋惜地叹了口气,“于她而言,你不过是她手上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归根结底,你我没什么不同。”
盛清砚僵硬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每动一下都感觉周身的骨头在发疼,快要碎了一般。
只是哪怕脸色苍白如纸,他脊背却始终绷直着,单薄的衣衫似乎比前几日又宽松了不少,他一步一顿地走至复虞跟前。
“我与你不同。”盛清砚笃定道。
复虞失笑:“有何不同?”
“他们这些人习惯了掌握着生杀大权,视人命如草芥,你尚且有用时对你百般温柔,无用时便弃如蔽履。说到底他们根本不在意任何人,他们只在意自己,在意权力跟利益!”
盛清砚早已没了听他废话的心情,这会儿朝着门口走去。
复虞却急了:“我所知道的盛小将军忠毅刚正战无不胜,他师出摄政王门下却始终坚守着本心,绝不会像你这般只会对女人摇尾乞怜!”
脚下的步子一顿。
盛清砚缓慢地偏过头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道:“是么。”
“我虽没做过什么好事,却也十分敬佩于你。我是不想看着有人跟我落得同样的下场!檀妧跟滕居安是同一类人,你即便为她豁出去性命她也不会在意!别傻了!”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盛清砚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像是没有半点情绪,却能一点一点吞噬掉别人的底气。
复虞被这眼神折磨得快要崩溃了,才听到他幽幽开口:“你最好认真考虑她的提议,现在能让你活着的,只有她。”
“我……”
“还有,”盛清砚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他一字一顿,“滕居安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
檀妧甫一进云苑,便见文江蓠正在院里帮着月薇他们修剪花花草草,整个人瞧起来都比前些日子有精气神了许多。
“阿妧你快来看看!”文江蓠见她回来,连忙招了招手,一副小孩子告状的模样,“月薇说我这里给剪秃了,我瞧着明明挺好的,你快来评个理!”
檀妧怔了一下,无奈地笑着过去拉人,“你身子还没好彻底,跟着他们劳碌做什么,进屋陪我说说话。”
“哦好!”文江蓠被她挽着胳膊进了屋。
暖炉烧得滚烫,又燃着凝神的香,一进屋便是又暖又香的,让人心情舒畅不少。
檀妧却高兴不起来,连笑容都有些牵强。
“你刚刚去哪儿了,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好?”文江蓠陪她坐下,拉着她发凉的小手轻轻揉搓着。
昨晚文德仁与文菘蓝都已安全被救出,安排在了一处隐蔽的宅子里,文江蓠的心事了了一大半,今日一早便神清气爽。
只是前几日阴郁的情绪此刻却找上了檀妧。
檀妧凝眉沉思片刻,才道:“我想与清砚成婚,就在五日后。”
“好事啊!”文江蓠眼睛都亮了,“是不是你大哥不同意?不如让长公主去劝,反正于公于私,你哥都肯定会听她的。”
若只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她现在担心的是还没拿到盛清砚的解药,他身体每况愈下,人都消瘦了两圈,偏偏还要对着她佯装无事,看着实在心疼。
檀妧摇摇头,“婚礼的事都好说,我只担心他的身体。神医都说无药可解的毒,我怕……”
她其实并不相信复虞那里会有解药,毕竟若是能配制解药,医者仁心,季阳山的神医也不会欺瞒他们。
可那或许是能为盛清砚续命的东西,无论如何她都要一试。
文江蓠却忽然松了她的手,起身去找什么东西。
“提及此事,我先前倒是拟了个方子,或许可以一试。”
第35章
暮色四合, 坐在桌案前的身影颤抖着将纸上的字迹一一读完。
檀妧怔了片刻才惊喜地抬眼去看文江蓠,又压下情绪谨慎地问道:“有几成把握?”
“三成。”
她心尖颤了一下, 没说话, 方才因欣喜而挺纸的脊背稍稍松了些许。
三成……也是好的,总比现下这般耗着要强。
檀妧正思索着,便听得文江蓠有些犹豫道:“仅凭这副药确实只能有三成把握。”
“什么意思?”峰回路转, 她不由眉头蹙得更紧。
文江蓠望着她半晌, 眸色复杂,“我实话同你说了吧, 这副药还缺一味药引。若能得了药引,以之辅药, 便能有七八成的把握了。”
她这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将檀妧深陷进泥潭的心又猛地拔了出来。
檀妧欣喜地捏住她的肩膀, 一双黯淡了许久的琥珀色眸子终又有了光亮, “当真?!”
可也仅是那一瞬间的事。
神医都说无药可救, 江蓠却写下了药方, 想来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这药引世间根本没有,要么便是这药毒性过甚,常人根本承受不住, 反而会要人性命。
文江蓠最了解她不过,见她只激动了一瞬就冷静下来,便明白檀妧是知晓了这其中的利害。
“你应也猜到了。”文江蓠拉了她的手, 轻轻安慰着, “阿妧, 若你下定决心要为他一搏, 我便是豁出去所有, 也会替你将这药制成。”
忽而外面起了风, 吹得窗棂轻响几声,像是在警告着即将秋去冬来,而那人的身体已是撑不到那时候了。
这几日檀妧消瘦不少,神态亦是疲惫,可见盛清砚的事对她影响有多大。她又怎么可能不愿意为他搏一搏这最后的命运?
“告诉我,药引是什么。”
彼时,岚苑中。
一桶药浴让整个屋子都溢满了浓重的草药香气,又苦又涩。
由于近几日病症频发,盛清砚泡药的次数增加,时辰也变长了,以至于屋里的这股子味道愈发浓郁,经久不散。
他便也不太敢让檀妧再来,她那么个心思细腻深沉的人,定是要为他愁得伤了身子。
也好在京中有规矩,成亲的前几日新郎新娘不得见面,他才能稍稍放松了些。
“告诉你也无妨,解药不过是几味简单的毒性极强的药材,哪怕是替换了有同效的药都无所谓,因为药引才是关键。”复虞漫不经心的声音仿佛又回响在耳边。
“噬穹花,需晾晒七七四十九日后研磨成粉,撒一把在沸水中,再将其往滚着的药汁里一搅和。如此服下你的毒便可解了。又或是找一个与阴阳相悖之人连续三日服用解药,三日后以此人的血入药作为药引。但要小心,放血的时候此人必须活着,可别被毒死了!”
他那时冷笑几声,眼底猩红,映出盛清砚疲惫虚弱的模样。
复虞惋惜似的叹了口气:“只可惜,无论噬穹花还是所谓与阴阳相悖之人,都只存在于传说中,没人真的见过,也没人知道该去哪儿寻……”
“与阴阳相悖之人?”檀妧顿了一下,“何为与阴阳相悖?我只听人讲过男女之身即为阳与阴,相悖的话……莫不是男身女相或是女身男相之人?”
“虽有关系,却并非这个。”文江蓠摇摇头,脸色微沉,“与阴阳相悖即与世间不相契合,是不属于这里的人。我也只在一本怪谈论中见过,说是有一种人他们不属于人世却切实活着,与咱们常人无异。他们的体质会与常人不同,但区别并不明显。”
“不属于人世……”檀妧下意识地重复这句话,几乎立刻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今她的身体所承载的便是数年后的灵魂,且本该是已死之身,又与文江蓠所谓的桩桩件件都相吻合……会不会“与阴阳相悖之人”便是如她这种重生回来带着前世记忆的人呢?
檀妧仔细思索着,沉默了半晌都没开口。
文江蓠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因药引之事而难过绝望,便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阿妧你不必如此担心,找噬穹花的事交给我。我虽医术比不得我父亲,却也是有个底子在的,更何况前些日子为了替你解毒翻看了我这十多年都没看过的书,又在你们身上轮番试用,如今医术也是有了个提升。若能日日为盛将军针灸续命,定能让他撑到七七四十九日后!”
“来不及了。”檀妧沉声。
她伸手扯住文江蓠的衣袖,一双玻璃珠般的眸子不知何时被泪水浸得模糊,情绪复杂地望过来。
“若我能寻到与阴阳相悖之人,是否男女都可?”
她方才听江蓠说与男女有关,却并没在后面的话中听到确切的关系,想来还有细节不曾提及。
文江蓠被她这毫无缘由的话吓得一怔,不知为何脊背隐隐发冷,“你去哪儿找……”
她话音未落便被檀妧急切的语气打断:“回答我,是不是男女的血皆可?”
窗外的风猝不及防地从门底的缝隙溜进来,吹得暖炉里燃着的火苗抖了抖。
“不,不是。”文江蓠慌忙摇头,“要男子,男子阳气更盛,可激发那数种毒药的药效……”
“……”檀妧眸中的光稍稍黯淡,拉着文江蓠衣袖的手也缓慢地松开来。
“阿妧,你说你能寻到与阴阳相悖之人是什么意思?”她其实隐约察觉得出来,从檀妧与齐彧和离那日起,似乎很多事情都变得不同了。
明明那么爱齐彧的檀妧非但一夕之间变了卦,还开始处处与其做对,恨不得将人除之而后快。
若是放在从前,便是文江蓠有十张嘴一起说,都不一定能将这位郡主劝回头!
她总觉得,檀妧在大婚那晚似乎经历了很多……
彼时,原本垂着眸子的那人睫毛轻颤了颤。
檀妧一身的华服莫名像是褪了色,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枯黄,像是历经了风吹雨打,旧得能被一阵风给吹得破碎褴褛。
“江蓠。”她轻唤了声,嘴角漾出一抹苦涩的笑,“有件事,我想同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