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砚不知何时已先一步走下,这会儿正回身过来扶她。
“郡主小心。”他沉声道。
“多谢义兄。”檀妧搭着他的手臂走下马车,只当没瞧见旁边耷拉着脑袋的齐彧,又转回去等着看盛清砚扶文江篱。
可她忘了自己这位义兄是个榆木脑袋。
彼时盛清砚正欲收手,便感觉有道冷冽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抬眼又正好瞧见文江篱伸出手来,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位姑娘也扶下马车。
待人欢欢喜喜地走下车后,他才觉得那如刺的目光消失了,一切恢复如常。
大家互相尽足了礼数,齐彧道:“我带三位进去。”
“有劳。”檀妧跟文江篱自然是不想理他,唯有盛清砚还给了几分薄面,但这凉凉的语气也极为明显。
进围猎场的路途不远,他们几人款步走着,便见眼前蔓延的翠绿之色,延伸数十里,原本的宽阔幽静已因众人的到来而变得热闹。
一路上,行礼问候之声不绝于耳,几乎每走一步都能听得一句:“郡主万安。”
檀妧都淡淡应下,另一边却听着文江篱在耳边絮叨:“那日你让我给崔灵妙带的话我都带到了。果然不出你所料,今年她的生辰宴邀客名单是广云侯亲自安排,没让她看。那小丫头知道祖父给她安排了与齐彧相看,气得小脸都绿了,你没瞧见她那日大闹宴会时的模样,崔老的脸都快耷拉到地了!”
檀妧不由勾了下唇角,“没瞧见崔老的脸色,确实有些遗憾。”
两人聊得正火热,并没注意看前面带路那人已停下。
檀妧走在齐彧身后,抬眼时他正好转过身准备说话,她脚步却已来不及收回——
“郡主小心!”两个男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檀妧只觉腰被人托住,心想这样的力道应是义兄,可抬眼时见着的却是另一张脸。
“……”她立刻从那人怀里挣出来,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
一旁的文江蓠只默默看着眼前如修罗场般的这幕,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盛清砚,看到他那只落空且有些尴尬的手。
文家三姑娘从没觉得自己像今日这般机灵过。
只见她当即脚下一软,重心偏移,小手顺势搭在了盛清砚的手上,且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只是有些倚着那人手上的力道,并无什么更亲密的接触。
檀妧倒是小小惊讶了一番。
她从是不知自己这位姐妹竟有这样高明的手段,索性她这一下不仅替盛清砚解了围,更把她跟齐彧的注意力转到了旁的事上。
她赞赏地看了一眼正被盛清砚扶起的文江蓠,便听得齐彧沉声:“前面便是郡主的看位,文姑娘的在隔壁,至于盛将军……”
齐家在最初安排的时候曾向军营递过请帖,只不过被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故而并没安排盛清砚的位置。
其实加个看位也并非难事,只是将人安排在何处才是难题。
盛清砚从不与京中勋贵们来往,相识的都没几人,更别提好友了。唯一称得上关系亲厚的檀昭也不在京中。
“他跟江蓠。”
“我跟郡主。”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檀妧:“……”
这人不是不爱表态说话么,这会子答得倒是快。
齐彧面上的惊讶一晃而过,他赔着笑脸去看旁边的人。
盛清砚人高马大,比他高了将近半个头,这会儿仰头望着压迫感十足。
他尽量让自己笑得随和:“男女有别,不如将军随我走。”
盛清砚皱眉:“义父让我随行保护郡主。”
这一句话让齐彧面露难色。
檀妧目光扫过齐彧,淡淡开口:“既然义兄是奉了父王的命令,那不如让江蓠跟义兄都到我的看位,我们三人相熟,总比旁人来得强。”
末了,又补了一句:“齐公子,这不难办吧?”
这一句“旁人”意有所指,在场众人也都了然。
阴阳怪气、话里藏针向来是檀妧的恶趣味,她毕竟是个被娇宠出来的孩子,有些小性子也属正常。
而这一点,齐彧跟文江蓠再熟悉不过,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恶劣的趣味似乎也在盛清砚的意料之中,那人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可偏偏某人又耐不住开口:“齐彧记得郡主不喜热闹,不如……”
“不必。”她轻挑了下眉,说得随意,“人都是会变的,有劳齐公子。”
“……”齐彧默了一刻,垂头应是。
他默不作声地将人引到看位上,又吩咐下人添桌加椅,直到一切妥当后才不舍地走出看台,却还是顿住脚步。
齐彧回头,见到的便是檀妧脸上明媚的笑。
那笑容,从前只属于他一人。
人都是会变的……就像她新婚之夜便反悔和离,让他沦为大黎的笑柄么?
手掌不自觉地收拢,他脸色被阳光映得苍白。
“阿妧,等我。”
*
围猎为期三日,最先进行的便是骑射,猎得数量最多者为胜。
各家公子跃跃欲试,都想一展风采博得美人青睐,唯有盛小将军坐在看台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将军不去参加么?”文江蓠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么一句。
听得这话,檀妧才想起旁边还坐着位男子,便也随之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石榴,看过去:“义兄不如试试,也好让我们一睹美名远扬的盛小将军的风采。”
这人在某些事上古板得很,这会儿一板一眼地朝她行礼回话:“这种程度的比赛不需要我上场。”
檀妧不置可否。
盛清砚若只是参过军的寻常男子还好,偏偏他是大黎的二等将军,是摄政王亲自带出来的兵。
若是他上场,那些世家子弟们怕会叫苦不迭,三脚猫的功夫只是更显得不入流了。
鞭声为始,数十匹马儿齐声嘶鸣,驮着各位英姿勃发的公子们涌入看台前的林子。
那些人几乎都与檀妧同龄,每年围猎都能见着,早就没什么新鲜了。
檀妧手里的团扇轻晃,微眯着眸子目送最后一匹马奔入林中。
与其他看位比起来,他们这儿着实有些过于安静了。
她起身:“既然义兄不参加,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阿妧,去哪儿?”文江蓠也跟着起来。
檀妧朝他使了个眼色,又将目光投向有些拘谨的盛清砚:“不如义兄陪我们在周围逛一逛?”
“对对,虽说每年都有围猎,但这周遭的山水我们还不曾看过,白药从不让我走远的。”文江蓠觉得这是自己第二机灵的时刻,“若是能有盛将军随行陪着,他们也不用担心了!”
盛清砚眉头轻蹙,迎上檀妧的目光,又慌忙垂下去。
“是,末将领命。”
檀妧其实也并非单纯地想要帮两人拉近距离,毕竟她生平也不是要做个红娘的,她是真的想在四处逛逛。
因着方才她瞧见了人群中的齐彧,心中的烦躁便涌起来,找件事情散散心才好。
去年齐彧因为坠马才被她注意到,得以相中。
彼时少年眼中怯弱却也倔强的光深深吸引着檀妧,起初她也只是想看看这人到底最后能有什么能耐。
可几番相处下来,她发觉齐彧不仅在诗词歌赋上造诣颇高,对当下政治也有一定的见解,身上更是有股韧劲儿,若能得贵人相助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人都是有叛逆心的,齐彧越是要与她划清界限,她便越想将人得到。
以致于最初的那个月,她几乎日日出现在齐府门口,而她追求齐彧之事也成了上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如今想起来,那段时光的种种无不让她后悔,她只恨没早些看清那人的真面目,到最后竟还真的深陷其中。
檀妧心不在焉,连身后的人没跟上来都后知后觉。
“江蓠,我们……”她话说一半忽地察觉到不对劲,小路两侧是陌生的林子,鸟叫虫鸣响在耳边,却唯独听不到人的脚步声。
檀妧回头,这条小路上空旷无人,路面也只有她自己的脚印。
因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围猎场上,他们出来时也并未带着月荷跟白药,周遭再没有旁人,此刻文江蓠和盛清砚又不知踪影。
檀妧不由慌了神,可却也只是一瞬,她便立刻冷静下来。
她稳下心神想要沿着原路返回,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了自己一声——
“阿妧。”
作者有话说:
来跟我一起练习咒语:齐彧退!退!退!
第10章
该来的事情躲不过,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檀妧漠然转身,面无表情道:“你我已和离,就算私下,齐公子也应尊称我一句‘郡主’。齐家不是言情书网么,规矩竟教成这样?”
话音一落,只见眼前那人上前两步,沉着脸色垂首行礼:“郡主万安。”
两边皆是寂静的树林,只有不时传来的虫鸣鸟叫声,此刻却也显得尤为聒噪。
“他们是你带走的。”檀妧几乎立刻想到了文江蓠与盛清砚,眉头不由紧锁。
这人出现得太过巧合,他本应在围猎场上,此刻却又出现在此,倒像是一路尾随她而来。
前世的齐彧此刻应还受着病弱的拖累,虽有野心却投鼠忌器,不敢有任何逾矩的行为。
能做到现在这步,怕不是她的和离将人给刺激到了?
那人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跟阴冷:“此事齐彧冤枉,郡主有何证据证明是我带走了他们?我甚至都不知郡主口中的‘他们’是何人。”
这一字一句还真是中了她那句“人都会变的”。
檀妧不由冷笑,“你最好立刻放人,不然明日还有没有命站在这儿都未可知了。”
“是啊,就因为我出身卑贱,又从娘胎里带出弱症,才会被人瞧不起。要我死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简单。”他说着一步一步地靠近过来,目光死死地钉在檀妧的身上,“若非那时被郡主赏识,恐怕我还在府中惶惶不可终日。”
檀妧的手缩进袖里,站在原地未动:“……”
“是郡主给了我希望,让我知自己并没那么不堪,让我知自己也有被人喜欢的运气和能力。这些我都铭记在心,永不会忘。”
这话听起来多讽刺。
檀妧脸色微沉,戏谑地望着他:“我说过,你我早已两清,那些所谓的恩情也不过是我看走了眼的一时冲动,何必当真。”
齐彧逼近过来,他虽身体瘦弱,却也是男子,此刻影子笼罩在檀妧周身,将她包裹起来。
有风拂过,带起他身上冷竹的香气,是她曾说过喜欢的味道。
“看走眼,一时冲动。”他声音隐约发抖,牙齿磕碰,“齐彧自问从未做过愧对于郡主之事,何来走眼一说?”
——“可我至少护住了你,不是吗?”
那人敷衍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明明还是夏日,檀妧的心却像是被压着一块冻了千年的冰,让她打心底发寒。
“你会的。”她轻飘飘地说出三个字。
齐彧有些急了:“未来之事尚未发生,郡主如何能够笃定?”
自是经历过才会如此笃定。
檀妧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
她也曾不辞辛苦地怀胎十月,只可惜她与孩子福薄,都没有命活下去。
直到重生后她还时常梦魇,偶尔便会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像是在埋怨她,埋怨她没能将他生下来。
齐彧皱眉,“……这是何意?”
檀妧并没理会,只面无表情地问他:“齐彧,若我们没有和离,有朝一日我利用王府的势力,将你辅佐成了大黎的首辅,你会如何对待我,对待王府呢?”
这种话在上一世她从不曾问过,只因她信他,爱他,笃定他不会负了自己,也不敢负了自己。
可终究是她太过自负。
他不假思索:“若我能得功名,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位,定会以命效忠郡主,效忠王府!”
“以命效忠,这可是你说的。”檀妧忽地笑了,她冷冷勾着唇角,在那人惊诧的目光中拿出藏在袖里的匕首,刺向了他的心口——
他们二人的距离过于接近,齐彧甚至都来不及反应,便已见寒光闪过,利刃直直地刺向自己。
冷竹幽香,被刺鼻的血腥味冲垮殆尽,带着那些回忆一并消散在夏末的风中。
“阿妧!”
身后忽地传来熟悉的声音,利刃却已没入那人心口大半。
殷红的颜色染了水青色的长衫,又顺着刃边流淌,聚成一滴,重重砸落在地上。
林间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周遭是难捱的闷热。
檀妧被一股极大的力道从齐彧跟前拉扯开,撞进另一个怀里,鼻尖嗅到的腥甜之味也被薄荷的冷冽冲淡。
她的手落了空,匕首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郡主,可有受伤?”
盛清砚垂下头来急切地望着她,甚至忘了此刻两人正紧紧贴在一起。
目光不经意瞥见齐彧正不断溢出血的心口,盛清砚怔了一瞬,又垂眼看向檀妧染了血的手和衣衫。
眉头紧蹙,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阿妧……”齐彧眼眶通红隐隐泛着泪光,他的声音因受伤而变得细碎,“你竟……恨我至此?”
“是。”檀妧的声音发颤,却也透着冷漠。
她袖中藏着匕首是为备不时之需,却从未想过那把匕首会真的刺进齐彧心口。
此刻她人被盛清砚护在身后,漠然望着殷红色的血液浸透水青色的衣衫,甚至还在不断地往外流淌。
快感裹挟着恐惧将她层层包裹起来,一时间复杂得难以形容。
文江蓠赶到时,只见檀妧站在盛清砚身后,而齐彧几乎快要站不稳,他脸色惨白,衣襟已被血浸了大片。
“发、发生什么了?”
盛清砚回头,沉声笃定道:“是山匪,齐公子被刺伤了。”
“什、什么?这里怎么会有山匪?”身为医者的自觉让文江蓠立马跨步过去,却在走过檀妧身边时脚下一顿,她慌张地捏住檀妧的肩膀查看,“阿妧你怎么样,可有受伤?”
檀妧摇头:“我没事。”
文江蓠放下心,目光却不自觉地在她衣衫上的血点和袖口的血迹略过。
而檀妧的手缩在袖子里,她看不到。
她脚步没再停顿,径直跑到齐彧身旁,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齐彧,慌忙掏出帕子捂住他的心口止血。
“你认得我吧?我爹是太医院院使文德仁,我医术也还不错的。你、你……撑住。”
那人苍白着脸色苦笑,目光却始终不愿从檀妧的身上挪开。
索性很快有齐府的下人追了上来,见自家公子这副模样,不由都慌了神,急匆匆地张罗着扶人,找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