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什么郎中,本小姐就是郎中!”文江蓠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准备东西,将齐彧的伤口简易地包扎起来。
“现在把人转移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我需要针线和更多的药物来缝合他的伤口。”
檀妧正欲开口,便听得身前那人冷声道:“此事不宜声张,交给我。”
她微皱眉头,第一次见到盛清砚如此模样。
“这里离军营最近,营中药物充足且有地方休息,你们带齐公子过去,之后我会调兵过来保护其他人的安全。”他沉声道。
如此便能将她刺伤齐彧的事掩盖过去,就算日后齐彧或是齐府追究起来,也能在私下解决。
起码不是在这种上京贵族圈子齐聚的场合。
事情被盛清砚安排得十分妥当,檀妧还未回过神,便见众人已抬着齐彧离开了。
文江蓠作为医者,需得时刻留在伤患身边,她想再多跟檀妧说几句话都不能,只定定地望了她片刻,又转头看向盛清砚。
“你能照顾好阿妧么?”她问得极其郑重。
风又起,盛清砚不假思索:“能。”
“好。”她点头。
待目送着文江蓠走远了,檀妧才总算是缓过一口气,她脚下一软,几乎要倒下去。
幸而有只大手及时揽住她的肩膀将人扶稳。
某人低沉的嗓音响在头顶:“我送郡主回府。”
檀妧没说话,任由他扶着自己,两人被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长一短,缓慢地挪动着。
她终还是没忍住,沉声问他:“为什么帮我?”
那人沉默良久。
半晌后才听到他将声音放得极轻,说了一句:“我是你义兄。”
“……”
没错,这是一个极其完美的回答。
盛清砚的命是檀承渊救回来的,这次又受了照顾她的命令,他与王府的利益早已融为一体,自然是要护她周全。
果然,唯有利益才得换取忠心,她当初竟真的以为能用感情作为捆绑。
殊不知连感情是真是假都难以分辨。
檀妧疲惫地扯了下嘴角:“多谢。”
只是话音还未落便已不省人事。
……
“阿妧,你喜欢萤火虫吗?”耳边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偏头看过去,却瞧不清那人的容貌,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她皱眉点头:“喜欢。”
“那我以后每年都为你捉萤火虫,每月都带你去宴轩楼吃你最爱的羊小排,每日都会有至少一个时辰用来陪你,每个时辰都会说一句爱你……”
她听得心都软了,耳边却忽然响起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刀剑没入血肉的撕裂声,男女求饶以及孩童啼哭——
男子冷冽的声音穿透那一切嘈杂,清晰地传来:“圣上有旨,摄政王檀承渊通敌叛国,意欲谋反,今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处以凌迟,即刻施行!王府中人同罪,格杀勿论!”
血,处处都是血。
滚烫粘稠的血液溅在她的脸上,手上,身上……
“不要,不要!”檀妧挣扎着从梦中醒来,眼前是一片漆黑,模糊难辨。
“姑娘,姑娘怎么了?”有微弱的光亮照破那一团黑暗,檀妧看到月荷端着盏烛灯匆匆过来床边。
她额头冒了一层冷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久久无法平复。
“月荷……”她紧紧攥住那人的手,“我梦到血,好多血……”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多少次梦魇了,月荷忙心疼地抚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慰:“姑娘别怕,没有血,那是梦。”
“定是昨日在京郊受了惊吓,一会儿奴婢给您点上安神香,再沉沉地睡一觉就好了。”
“惊吓……”檀妧怔怔地重复着月荷的话,伏在她怀里,过了好久才缓回神。
眼前逐渐清明,她稳下心神,接过月荷递来的水喝下。
这才低声问道:“他……如何了?”
月荷立马会意:“有文姑娘妙手回春,齐公子已无大碍,只是围猎尚未结束,还在军营里养伤。”
“……”
檀妧沉默着没说话,便听得月荷接着道:“文姑娘来了一趟,说了些齐公子的情况,说是伤口距离心脏偏了一寸,刺得也不深,可见贼匪并没想取人性命。还说姑娘您受了惊吓,这几日好生在府中将养,她得闲了就来陪您。”
江蓠刻意将这些说得仔细,怕是在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刺伤齐彧之人是谁了。
檀妧垂下眼,疲惫感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知道了。”她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又躺回床上,将自己缩进被子里。
月荷起身去点了安神香,并将那盏昏黄的烛灯留在了床头的柜子上。
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没过多久檀妧便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晌午。
腹中饥饿将人唤醒,床上的人儿睫毛轻颤,而后缓缓睁开眼。
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檀妧撑着身子坐起,便听得廊下有声音传来。
“将军在那儿坐了多久?”
“快一个时辰了吧,不吃不喝,只说等姑娘醒了见一面就走。”
“啊?那估计要再多等会儿了。听月荷姐姐说,昨儿夜里姑娘梦魇惊醒,后来是用了安神香才睡的,应是睡得极沉。”
“要不再去给将军做碗冰酥酪吧?”
……
“月荷。”她轻唤一声,廊下当即没了动静,只见月荷匆匆进屋。
“姑娘可是要起床梳洗了?”
“恩。”她点了下头,目光不自觉地朝着窗外看过去,“义兄来了?”
月荷点头,“从王爷书房来的,在凉亭坐了快两个时辰,不让我们吵你。”
檀妧沉默片刻,回想起自己昨日晕倒时,感觉有人将自己打横抱起,那人怀里有淡淡的薄荷香气。
“替我梳洗吧,再让厨房备好饭菜,请盛将军到暖阁稍候。”
“是。”
夏末晌午的太阳依旧毒辣,院里那人却连坐着都脊背挺拔,只是瞧着有些拘谨,半晌也不曾动一下。
月荷过去传话:“将军,姑娘已经醒了,说想让将军留下用饭,请将军到暖阁稍候。”
盛清砚这才有了反应,他紧张地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握拳:“不、不必了。郡主无恙便好。”
他说着就要离开,月荷想拦也拦不住,不想屋里却传来了檀妧的声音。
“义兄留步。”
高大的身影一顿,盛清砚站定脚步,手上力道一松,缓慢地垂了下去。
他背对着檀妧的方向僵着半晌没动。
纤瘦的身影走至门口,尚未来得及绾成髻的墨色长发如瀑般垂至腰际,檀妧说:“我只是想当面好好谢谢你。”
因着昨日的惊吓和愧疚,檀妧面色尚且苍白,这会儿光是站在门口都楚楚可怜。
她望着盛清砚,微蹙着眉头,眸中情绪复杂。
那人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收拢,紧攥了半晌,他才堪堪点头:“好。”
*
做了十年的义兄妹,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共同用饭。
佳肴美馔摆于桌上,月荷在旁安静地布菜,两人却都没什么胃口。
檀妧垂眼喝了口参汤,似是不经意提及:“父王知道了?”
盛清砚点头,沉声说道:“义父知道郡主受了惊吓,十分心疼。”
他这话的意思是并没将她刺伤齐彧的事告诉檀承渊。
檀妧不由惊讶,抬手屏退了在旁伺候的人,这才问他:“为何连父王也要瞒?”
“事实如此。”他笃定的模样过于有信服力,让檀妧都有了一瞬的怀疑。
“盛清砚。”她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难以置信地看过去,“你到底为何要帮我隐瞒?”
之前的种种她都可以当作盛清砚是因着父王的恩情不好拒绝,才被迫照顾她,陪着她。
可现在他一个刚正不阿从不说假话的人,竟帮她说谎,掩下刺伤齐彧的事……
他不像个会屈服于权力的人,又分明一口一个郡主地唤着她,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甚至常因过于不懂人情世故而惹人不悦。
却愿意在任何情况下都选择站在她这边,且毫不犹豫。
——“是山匪。”
——“交给我。”
——“事实如此。”
到底为什么?
仅仅因为她的父亲是他的义父,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为何过去那十年从没见过他如此……
太多的问题压抑在檀妧的心头,她就这么望着身旁的男子,良久都没说话。
屋内静谧,外面偶有蝉鸣。
盛清砚放下手里的碗筷,双手拘谨地贴合着膝盖,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他喉头不自觉地滑动两下,目光却不敢对上檀妧的。
“我是郡主的义兄。”他嗓音有些沙哑,带着累积的疲惫感,却又十分郑重可靠地接着说道,“可以为郡主做任何事。”
“任何事”三个字不轻不重地砸在檀妧的心上。
她不由怔住:“什……”
“姑娘。”门外忽地想起月荷的声音,“军营那边来人了,说是齐公子的情况不太好……想要见您。”
作者有话说:
石见:又来?退!退!退!
第11章
齐彧想要见她?
檀妧敛起神色,慢条斯理地搁下手中的汤匙,“不见。”
不见,是不想见,也不必见。
她本就不愿见那人,更何况文江篱留下的话她还记得。
医者都明确说了已无大碍,便衬得他这苦肉计忒磕碜了点。自是不必见了。
“是,奴婢这就去回了。”月荷应着正欲离开,却听到屋里的盛清砚开口。
“且慢。”
身旁被带起一阵苦涩的药香,檀妧诧异地看过去,见他已站起身来。
“我会带郡主回军营见他。”
檀妧不明所以,皱眉,“我不想见他。”
谁知那人垂下眼认真地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今日齐家二老去了军营探望。”
“……”
若是齐家二老在,那齐彧这蹩脚的理由也就有几分说得通了。
或许想要见她的并不是齐彧,而是两位老人家。
在军营见面,对外尚且容易遮掩过去,若日后是被找上门来,流言蜚语怕是会再引起风浪。
一旦事情宣扬出去,难免传至小皇帝耳中,届时岂不是等同于将王府的把柄给双手奉上了。
檀妧不免心中烦闷。
她自诩是个聪明冷静之人,却还是在面对仇人时失了理智,实在不该。
“好吧,我跟你去。”
从王府到军营的路途不远,却莫名漫长。
盛清砚骑着马匹带路在前,檀妧则是坐在车里默默思虑着一会儿要如何应对齐家二老。
即便两位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可她刺伤的是二老最疼爱的小儿子,不找个合适的理由实在难以遮掩过去。
若实在不行,她也只能行下策,用王府来威压了。
正想着,车子已停在军营大门外,她撩帘探出头,便见盛清砚已走至车旁,伸手等着扶她。
檀妧下车,跟在他身后朝着安置齐彧的地方走去。
营中房屋确实简陋,但给齐彧安排的这间能明显看出是极为用心的,算得上整洁宽敞,且通风良好,有利于疗养伤病。
二人甫一进屋,见到的便是正围在齐彧床前都二老。
这会儿听见动静,忙起身过来,虽也是十分激动,但却与檀妧意料中的大相径庭。
只见齐老红着眼眶就要行跪拜大礼:“老臣叩谢郡主对彧儿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这又是哪一出?
檀妧紧蹙眉头不明所以,赶紧示意身后的月荷把人给扶起来,“齐大人此话何意?”
齐老那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实在真切,又望着眼前的檀妧,“彧儿都同我们说了,若非是郡主带着人及时赶到将其救下,他怕是会死在那歹人手中!”
檀妧:“?”
讽刺?可这话说得也太过真情实感。
她下意识地看向此刻正倚坐在床边的那人,他面色苍白如纸,嘴角却带着笑,那笑意复杂且苦涩,有点让人捉摸不透。
“郡主殿下,”齐夫人是个极美丽的女人,虽被岁月夺走了光滑的皮肤,却风韵犹存。
她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哽咽道:“郡主与彧儿和离后还这般保护他,实在是令我们感动不已!”
“谢郡主救吾儿一命!老臣无以为报,日后若有能为郡主,为王爷分忧之处,必当倾尽全力!”齐老说着又要跪,幸好檀妧让人在旁扶着,倒也没跪成。
夫妇二人在她跟前又是一通感谢,恨不得将好话都说了个遍。
好在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有体力不支的时候,檀妧也总算是找到机会将二老安抚一番,又命人给好生送回了齐府。
“义兄,劳烦你替我去送一送他们。”檀妧笑着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边却不曾说话的那人。
盛清砚似乎有些担忧,看了看床上的那人又转过来瞧她,最终还是点头答应:“好。”
夏末秋初的时节,风都渐凉,吹进屋里还带着浓郁的药味儿。
“去文府叫江篱来。”檀妧吩咐完月荷便在桌旁坐下。
她坐的位置刚好对着门口,门一直开着,一来能与齐彧保持距离,二来也能证明两人的清白。
毕竟她今天本开就是要把某些事情给掰扯清楚的,跟某些人靠得太近只会让她膈应。
屋里本还有个照顾齐彧的小侍从,守在床边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所措了半晌。
却忽地听得齐彧吩咐道:“茶有些涩了,你去重新沏一壶。”
那侍从像是得救了一般飞快点头答应,出门时还不忘将随手关门的好习惯给发挥到了极致,一丝门缝都没给留。
此刻屋里只剩两人,檀妧不由冷了脸色,“单独与我相处,齐公子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那人却笑得苍白又温柔,“不知这‘艺’从何说起?”
齐彧的眼睛从来都是极好看的,这点檀妧并不否认,但此刻他看过来的目光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像是带了不应该有的岁月沉淀,像是……
她没敢胡思乱想,只皱起眉头冷冷对上他的目光。
“你这样好的演技,无处发挥实在太可惜了。不如本郡主替你找个不错的戏班子,齐公子一去必然能成为这上京炙手可热的人物。”
“好啊。”他想也没想便应下,“只要是你的安排,我绝无推辞。”
“……”
檀妧眉头锁得更紧,她望着这人奇怪的模样,心里某个念头越发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