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湿透了,个个板着脸,把鼓囊囊的麻袋丢在柱子旁,还撒气地踹了几脚。
麻袋里的东西弹了下,没发出什么声音。
“淋雨就罢了,还撞上死人,还他妈是被大卸八块的死人,肠子脑浆弄得满地,老子一个做山匪的都觉得残忍!对了,老大,咱们要不要报官?”
“报官?让官府抓咱们?”老大努努嘴,指指麻袋。
湿透了的麻袋这会儿很安静。
“能把一穿铠甲的大卸八块,必定是一群狠角色,咱们几个惹得起个屁。”
众人边抖着身上的水,边说起那林间的惨相,都忍不住感慨。
“嘘——”当中一人忽然做了个手势。
几个粗汉抖水的动作一顿,才发现长亭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人。
是个女子。
她一脚垂地,一脚踩着坐板,背靠着亭柱,手握着一坛酒正饮着。其腹上放置着一把剑,身上穿的是干练的短打。
看打扮是个走江湖的。
她很安静,眼睛低垂的不曾转动,五官冷冷的,面上仿佛也下着一场暴雨。
斜雨飘进亭中,湿润了她的衣摆,她似乎也懒得挪一挪位置。
凌乱的发丝搭在她的脸上,她的衣裳沾满泥泞与血污,但都掩盖不住她的清丽。
酒很香,人很美,勾得几个汉子都咽了口唾沫。
其中一人把老大拉到一边,附耳说道:“老大,要不把这女的也……”
老大瞪眼,小声道:“赵大胆,说你大胆你还真大胆,那可是个走江湖的!”
“可当家的说了,今年生辰别的不要,只要女人。咱们出来这么久,就绑到个残废,要不是脸蛋子漂亮,压根儿交不了差。更何况,老大你昨儿一冲动就先享用了,万一寨主发现是个残花败柳,咱们反讨不了好。”
那老大望了眼麻袋,不自觉地舔了舔嘴皮子。里头虽说是个残废,可漂亮得紧,那身段儿绝了。
却要上交给寨主,真是可惜。
他很是不爽地啐了口:“自个儿不行,怪女人不下蛋!抢再多回去也生不出个儿子,倒叫兄弟们看笑话。”
“老大,这话可不敢说。咱们都只有照办的份儿,当家的不是警告了么,谁要敢应付他,吃不了兜着走嘞。”
赵大胆朝那女子的方向努努嘴,“把那女的绑了,咱们正好交差。她长得好,说不准大当家的一高兴,赏你个三当家做做。”
听得手下这么说,老大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他扭过头,仔细地打量了下对面那个女子。
长得细皮嫩肉的,比许多大家闺秀还要白嫩,哪里像个走江湖的。
才十八|九岁的年纪,细胳膊细腿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厉害的。
身上还那么狼狈,说不准刚在哪儿被人揍过,躲这儿借酒浇愁呢吧。
他们五个壮汉,都是扛过大刀的,对付这么个小女子简直绰绰有余。
老大当机立断,朝兄弟们使了个眼色。小弟们顿时懂了,立即分开守住亭子四个角。
老大随即从布包中抽出大刀,简单又粗暴地直接伸到那女子脖子前。
她居然没有躲?迟钝的样子令老大愣了一下。
喝酒喝迷糊了吧?
“姑娘与其在这里喝闷酒,不如跟我们走一趟。我们大当家正缺个夫人,请你过去过好日子。”
女子举起酒壶,饮了一口。她依然懒洋洋的,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轻启薄唇,嗓音微哑:“我心情不好。趁我还不想动手,滚吧。”
亭中五个汉子俱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串哈哈大笑。
女子似乎对她手里的酒更感兴趣。她摇了摇坛子,水声叮咚,听起来还剩最后一口了。
“数三声,再不滚蛋,我便要拔剑了——‘一……’”
“哈哈哈……”刀都横在脖子上了,她还放什么狠话呢。
“二……”
几个壮汉哈哈大笑。
“三。”
当最后一个数出口,便好似有什么东西飞速闪过。
“叮——”一声脆响。
是那剑柄上坠着的两半铜印,轻击在一起发出的声音。
紧接一声闷响,是头颅落地的声音。
分站在四个角的大汉齐齐僵硬住,呆滞地盯着老大的头颅咕噜噜滚进雨里。
亭中再有一声闷响,是老大的躯体倒地的声音。
无人瞧见她拔了剑,也无人瞧见她收了剑,只有铜印发出的一声轻响,证明了剑曾经动过。
四个汉子瞬间面如土色,争先恐后逃出亭子。
四支飞刀一人一把,送上西天。
黄昏中的长亭恢复了安静,连雨声都小了。
苏缈喝了最后一口酒,捏着坛子又迷糊了一阵。
她有些想睡。
不知道下次睁眼,这个世间是否还一样丑恶。
可她暂时还不能睡。
苏缈抛了小酒坛子,手掌在柱子上撑了一下,方站起身。
许是酒的缘故,她的眼神并不似从前那般清明,步伐也稍有些浮。
血的味道飘进鼻尖,令她皱起了眉头。
她晃了晃脑袋,蹲下去一把一把的捡回自己的飞刀。
顺手用其中一把,挑断了捆绑麻袋的绳子。
一张女人的脸便从里面露了出来。
苏缈瞟了那女人一眼,沉重的眼皮忽然间大大地撑开。
柳眉?
第123章 旧敌再见
那女人还能动弹。
她飞快地扒拉下麻袋, 露出半个身体。
女人头发凌乱,脸脏兮兮的,嘴角挂着好大一片淤紫。
苏缈蹲下, 皱着眉头仔细地确认一遍——这确实就是柳眉。
这一瞬间, 盘踞在她脑子里的酒意被击得烟消云散。
她脱口便是一句惊问:“你不是跳崖了吗?!”
那日沈嘉掌控正阳,气死掌门蔡云鹤,软禁管事吴超然。据闻,柳眉不服,痛骂沈嘉之后跳下悬崖。
消息是假的么?
柳眉靠在柱子上, 长喘了好几口气。
她看起来很虚弱, 在麻袋里又憋了好久,整个人看着像条离了水的鱼。
可当她抬起眼皮, 眼睛却极晶亮。
她先是盯了眼苏缈,又看看亭子里那具无头的尸体, 倏地勾起讥讽的一个笑:“那你呢,你不是不杀人么?”
苏缈挑动了下眉:“现在杀。”
柳眉抱着柱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她没有跟苏缈说话,躬身拾起地上的大刀,朝那无头的尸体走去。
她拖着右腿, 垂着右手, 整个右边的身体好似僵化了一般。
听刚才几个山匪说,她是个残废。
这么看来, 的确是跳了崖, 不过没摔死。又不知经历过什么, 竟到了宁州附近。
柳眉挪到那尸体前, 把刀高高举起,用力地砍下去。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五刀、六刀……直砍得血肉横飞, 砍得一刀赛一刀狠。
苏缈怔怔地看着柳眉,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日将温源大卸八块之时,她大抵也这么疯狂。
每一刀都是宣泄,就算用尽了力气,刀也不会停。
亭子里血浆四溅,几乎将山匪的尸体剁成肉泥,柳眉才丢开了刀。
她本就虚弱,这下彻底脱了力,便斜靠着柱子滑坐下去。喘息了许久,仍缓不过来。
柳眉看着苏缈,胸口剧烈起伏着,忽然一笑,说:“算你……算你救我一命,等我杀了沈嘉……就还给你。”
苏缈坐下,平静道:“我懒得要你的命。”
柳眉咬牙冷笑一声:“我不喜欢欠人,尤其是你。”
她似乎不想跟苏缈呆在一起,还没将气喘顺,就扒着柱子站起来,拖着一条腿走出亭子。
雨虽小了,但还在下着,顷刻间将她淋成落汤鸡。
曾经风光无两的正阳首徒,沦落到如今连路都走不稳的模样。可她眉眼间神采依旧,仍是拒不服输的模样。
像只斗鸡。
苏缈站在亭子里,突然地清明了脑子。懒洋洋的四肢,也好似被灌入了力气一般,想要冲进雨里不顾一切地往前走。
柳眉若肯屈服沈嘉,投靠叛军,即便过得不如意,起码不会落到如今这个样子。
可她宁愿跳崖。
如今右边手脚皆废,她连几个山匪都对不了,还想着杀沈嘉。
苏缈不喜欢柳眉,可这一刻的柳眉,她不得不服。
自晕倒了醒来,她就好似被困进一团迷雾中。如此过了不知多少天,也许两天,也许三天,也不知喝了多少的酒。
她只记得要往全州去,董贤已杀,左右是不急,也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着。
这日醉在长亭,那日醉在短亭了,醉梦里见到钟曲,一直等他唤声“妹妹”。
这声“妹妹”,她在梦里也不曾等到。现在,她终于颓废够了,突然想站起来了。
“巧了,我也要去杀沈嘉。”苏缈朝雨中喊道。
柳眉顿住脚步,回过头来:“你杀沈嘉?”
雨将她淋成了落汤鸡,她脸上很有些怀疑,“为什么?”
“沈嘉乱国,天下难容;又欺师灭祖,武林也难容。此人九死不足以赎其罪,杀他,是为公道人心。”
柳眉迟疑了下,问:“你想和我一起?”
苏缈:“先去全州看看形势,再做计较。”
柳眉原地思索了片刻,又转回身去:“那还不走。”
雨哗啦啦地下,路上泥泞不堪。冒雨上路,随性而痛快着。
……
雨后的小城,街上没什么行人。
客栈早早的便要打烊,正关门呢,两个女子赶着跨过了门槛。
“这么早就不做生意了?”
两个女子一个提着剑,一个瘸着腿,浑身都湿透了。
提剑的那个如是问。
掌柜打量了二人一眼,招招手:“快,两位快点儿进来吧。最近不太平,关门得早。”
小二忙把门关上,栓上门栓,接着又将各个窗户关好。
苏缈了然,放下银子:“两间房,弄点吃的。”
又要了两盆热水,先去洗洗。
浑身都湿透了,进城顺路置办了新的行头。扔了血污糊满的旧衣裳,当是换换心情。
待洗净污垢,清清爽爽地下楼,大堂里已备了一桌好菜。
柳眉也整理好了自己,一身藕色半臂短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站在楼梯口,整个人看起来除了脸颊瘦了,和从前没有什么不一样。
可当她下楼,蹦着一只脚跳,还是令人很难不唏嘘。
苏缈已坐在桌边,尚未动筷子。她看着这满桌子的菜,皱了皱眉头。
“小哥,怎的弄了这么多?”两个人有些吃不完,她也没给那么多银子。
小二答曰:“送的。”
“送的?”
掌柜的正对着账,闻言解释道:“你们外地的吧。最近镇上不太平,出了三个大盗。官府赏金二百两呢,迄今也没抓到。这不就宵禁了,今儿又下了雨,我这生意啊,唉……”
大堂中烛光昏昏,没什么人,只两个江湖打扮的年轻男子在吃着豆子聊着天儿。
显然,被这大盗一闹,生意很难好得起来。
近段时间有战事,便有些歹人趁乱出来为非作歹,搅得人心惶惶。
备的菜卖不出去,再搁下去也不新鲜了,索性送了了事。
掌柜笑眯眯地对她们说:“当是结个善缘了。”
苏缈:“多谢招待。掌柜的慷慨大方,待大盗伏法,生意能兴隆。”
掌柜笑呵呵道:“借姑娘吉言。”
柳眉坐下,拿了只鸡腿啃,问:“有鱼么?”
小二:“有,不过鱼都养得好好的,吃鱼可要算钱哈。”
柳眉:“少不了你的。”
小二去后厨叫鱼,回来顺便又给隔桌两位小伙送了两盘菜。
那俩小伙也是豪爽,当即拍了块碎银子在桌子上。
“哈哈哈……大家都是爽快人,等俺哥俩抓了大盗,掌柜的可要再送咱哥俩一坛好酒!”
掌柜笑曰:“莫说是一坛,就怕你们酒量小。”
大堂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两个小伙长得人高马大,二十出头的模样,手边各放着把大刀。一个小眼睛大鼻子,一个大眼睛小鼻子,脸型倒是相像,一看就是亲兄弟。
两人豪情万丈地说起,要如何如何活捉大盗,拿了二百两赏银要如何如何花。
“俺们兄弟俩浑身的本事,老牛了!可惜去岁给老爹守孝,没去成武林大会,不然怎么也得跟柳眉比划比划!”
掌柜的不懂,问:“柳眉是哪位?”
大眼睛的那个说:“正阳派知道吧,投靠叛军那个。她是小辈里最能打的那个,前途无量!俺琢磨着,凭俺的本事,怎么着也能跟她过个百来招吧。可惜啊,被逼跳崖死了,也算是个烈女子——他|妈的沈嘉!”